小伙子付了三便士,便穿过那道旋转式栅门,直着身子从那些排成四排的折叠躺椅旁边走过去。躺椅上的人正等待管弦乐队演奏。他穿着那身臀围太大了些的薄薄的黑色成衣,从背影看去,显得比实际年龄年轻,但是迎面一看,样子却老得多。他那双蓝灰色的眼睛使人联想到那毁灭一切的永恒的彼岸——他来自那里,那里也是他的归宿。乐队开始演奏了,他感到乐曲在他的内心波动起伏,小提琴的琴声在他胸中哀鸣泣诉。他目不旁视,只是一个劲儿地往前走。
在娱乐宫里,他走过一面面西洋镜,一台台赌博机。他又走过一些投环的游戏场,最后来到一间射击室。射击室里有几个架子上摆着洋娃娃,一个个都以呆滞纯真的目光注视着下边,如同教堂陈列室里的圣母塑像。小伙子抬眼一看,见到的是栗色的鬈发、蓝色的眼珠和涂着脂粉的脸蛋。他心想——万福玛利亚!在我们临终的时刻……“我要打六发。”他说。
“啊,是你呀!”射击室的摊主说,一边用不安而厌恶的眼神瞧着他。
“不错,是我。”小伙子说,“你戴表了没有,比尔?”
“什么意思——表?那边过道里不是有挂钟吗?”
“那口钟快一点三刻了,我想没那么晚吧。”
“那口钟一向走得很准。”那个人说。他提着手枪走到射击室尽头。“一向走得很准,明白吗?”他说,“它可从来不替人做伪证。正好一点三刻,标准时间。”
“没关系,比尔。”小伙子说,“就算一点三刻吧。我只是想知道一下。给我那把枪。”他举起手枪,年轻、瘦瘠的手沉稳得像一块岩石,他的六发全部命中靶心。“该给个奖品吧。”他说。
“你这小子拿上该死的奖品给我走吧。”比尔说,“要什么?巧克力?”
“我不吃巧克力。”小伙子说。
“健将牌香烟?”
“我不抽烟。”
“那就只好给你洋娃娃了,要不就拿个玻璃花瓶去吧。”
“给洋娃娃吧,”小伙子说,“我要那个——上面那个有棕色头发的。”
“你有孩子?”那人问道。小伙子没有搭理,他拎着那个“圣母”的头发,手指缝间残留着火药味儿,直挺挺地走过另外几间游艺室,扬长而去。海水冲刷着码头尽端的几根桩子,夹杂着海草的水面呈现出毒药瓶子般的墨绿色,带着咸味儿的海风针扎似的刺痛他的嘴唇。他拾级而上,走到喝茶的阳台上四下环顾,几乎每一张桌子都有人占着。他走进一个玻璃罩棚,拐进一间又长又窄的朝西的茶室,茶室高出那缓缓退落的海潮足有五十英尺 。有一张桌子空着,他便坐下来,在那个位置上,他能看到整个茶室,还能隔水望见对面灰白的海滨大道。
“我等会儿吧。”他对过来招待他的那个姑娘说,“我有几个朋友要来。”窗子敞开着,他听得见低落的海浪拍击着码头,管弦乐队演奏的幽微哀伤的音乐随风飘向海岸。他说:“他们来晚了,都几点啦?”他心不在焉地用手指拉扯着洋娃娃的头发,把那棕色的毛线一根根拔下来。
“快一点五十分了。”那姑娘说。
“这码头上的钟都快。”他说。
“哦,才不呢,”姑娘说,“这是标准伦敦时间。”
“给你洋娃娃,”小伙子说,“我拿着没用。我是刚在一个射击室里打枪赢来的。我用不着。”
“你是真给?”姑娘问。
“别啰唆,拿去。把它挂在你屋里做祷告用。”他把洋娃娃抛给她,焦躁不安地盯着门口。他很不自然地控制着自己的身体。只有一个迹象流露出他的心情紧张——透过那淡淡的细软茸毛,能看到他脸蛋上本该露出个酒窝的地方有一阵轻微的抽搐。库比特一露面,这阵抽搐便更急促了。同库比特一起来的是达娄,一个体格粗壮、肌肉发达的大汉,粗野、无知,鼻梁被打断过。
“怎么样?”小伙子问。
“没问题。”库比特说。
“斯派塞呢?”
“他就来,”达娄说,“他到厕所洗脸去了。”
“他应该直接到这里来。”小伙子说,“你们来晚了。我说过,一点三刻准时碰头。”
“别发牢骚了,”库比特说,“你什么也不用干,当然可以直接过来。”
“我也得收拾打扮呀。”小伙子说。他向那个女招待招招手。“来四份炸鱼薯条,再要一壶茶。还有一位马上就到。”
“斯派塞不会要炸鱼薯条的,”达娄说,“他胃口不好。”
“他最好有点儿胃口。”小伙子说,他用两只手托着脸。看着斯派塞脸色苍白地向茶室走来,他感到一肚子怒火像窗下冲击着桩子的海潮一样翻滚着。他说:“一点五十五了。”然后又大声问那个女招待:“我没说错吧?现在是一点五十五吧?”
“事情比咱们想象得更费时间。”斯派塞说着,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斯派塞面色阴郁,一张没有血色的脸疤疤瘌瘌,他看到女招待搁在他面前的那条炸得焦黄的炸鱼还在嗞嗞作响,感到一阵恶心。“我不饿。”他说,“我吃不下这玩意儿。你们把我当什么人了?”三个人面前的鱼都原封不动地搁着,他们盯着小伙子——在小伙子那双看不出年龄的眼睛面前,他们个个都像小孩子一样。
小伙子在他的薯条上浇了点儿鳀鱼酱油。“吃吧,”他说,“别磨蹭了。吃呀!”达娄突然咧开嘴一笑,说了句“他没胃口”,就把鱼塞进了自己嘴里。他们都悄声低语,他们的话语淹没在一片嘈杂的杯盘声、谈笑声和不息的海涛声中,周围的人什么也听不见。库比特也学他们的样子,挑挑拣拣地吃起鱼来;只有斯派塞不想吃。他呆呆地坐在那里,头发灰白,像晕船了似的。
“给我点儿酒,平基,”他说,“我可咽不下去这玩意儿。”
“你不能喝酒,今天不能喝。”小伙子说,“别啰唆了,快点儿吃。”
斯派塞叉起一块鱼,往嘴里送。“我一吃就恶心。”他说。
“那就吐掉,”小伙子说,“想吐就吐。我想你是没有胆量吐的。”他又对达娄说,“事情顺当吗?”
“顺当极了,”达娄说,“我和库比特打发了他。那些卡片都交给斯派塞了。”
“都发放好了?”小伙子问。
“当然都发好了。”斯派塞说。
“顺着海滨大道一路都发了?”
“我都发好了,没错。我不懂你干吗对这些卡片这么操心。”
“你不懂的事多着哪。”小伙子说,“这些卡片是证据,不是吗?”他一边吃一边压低嗓门说。“证明他是一直执行他们的巡行程序,证明他是两点以后才死的。”他重新抬高声音,“听着,你们听见我说的没有?”
城里传来隐约可闻的钟声,敲了两下。
“假如现在已经有人发现他了,那会怎样?”
“那样咱们就太倒霉了。”小伙子说。
“跟他在一起的那个娘们儿怎么办?”
“她倒没什么,”小伙子说,“她不过是个妓女——他给了她半镑。我看见他递过去的。”
“你想得真周到。”达娄钦佩地说。他给自己倒了杯红茶,毫不客气地加了五块方糖。
“我自己做什么都好好想过的。”小伙子说。
“你到底把卡片搁在哪里了?”他问斯派塞。
“在斯诺餐馆放了一张。”斯派塞说。
“这是什么意思?斯诺餐馆?”
“他总得吃饭呀,对不?”斯派塞说,“报纸上是这么说的。你要我照报纸上说的做。他要是不吃饭,事情就对不上了,是不是?再说,他总是在吃饭的地方放上一张卡片的。”
“万一那里的女招待认出你的相貌不对头,”小伙子说,“而且你一走她就发现卡片的话,事情就更对不上了。你把它放在斯诺餐馆的哪个地方了?”
“台布下面,”斯派塞说,“他一向是这么做的。我离开以后,还会有好多人在那张桌子上吃饭。那女招待不会知道卡片不是他放的。我想,她要到晚上拿掉台布时才会发现。没准儿那时候已经换了另一个姑娘。”
“你再去一趟,”小伙子说,“把那张卡片给我拿回来。我可不想冒险。”
“我不去。”斯派塞的嗓音猛地抬高了一点儿,超过了一般的低语。三个人重又默默地一齐盯着小伙子。
“你去,库比特,”小伙子说,“也许换个人去更好些。”
“我不能去,”库比特说,“假如他们已经发现了那张卡片,又看见我在找,那就糟了。还是碰碰运气,甭管它好了。”他悄声劝小伙子说。
“把声音放自然点儿,”当那个女招待又向他们的桌子走来时,小伙子说,“把声音放自然点儿。”
“你们几位还要什么吗?”她说。
“唔,”小伙子说,“我们要冰激凌。”
“算了吧,平基,”女招待一离开,达娄表示反对地说,“别要冰激凌了。咱们又不是一帮娘们儿,平基。”
“你要不想吃冰激凌,达娄,”小伙子说,“你去斯诺餐馆取那张卡片。你胆子大,对不?”
“我想这件事,咱们已经了结了吧。”达娄说,“我没少出力。我是有胆量的,这你清楚,不过我当时也吓得够呛……唉,要是有人提前发现了他,再到斯诺餐馆去不是太冒险了吗?”
“别这么大声,”小伙子说,“既然谁都不肯去,那就我去。我可不怕。只是同你们这帮家伙搭档做事有时候真让我厌烦。有时候我觉得还不如单枪匹马自己干好。”午后的太阳渐渐地从水面上移过去。他说:“凯特这人倒不错,可是凯特死了。你放在哪张桌子上了?”他转身问斯派塞。
“一进门,右边那张。是单人桌,上边摆着花。”
“什么花?”
“我不知道是什么花,”斯派塞说,“是黄颜色的花。”
“别去了,平基,”达娄说,“还是甭管它的好。说不定会出什么乱子呢。”可是小伙子已经站起身,身子僵直地走下这间能俯瞰大海的又长又窄的茶室。看不出他心里究竟怕不怕,他那张既稚气又古板的脸上什么也没有透露。
斯诺餐馆最忙的时间已经过去,那张桌子空着。无线电里嗡嗡地播送着一个电影管风琴手演奏的沉闷的音乐节目——模仿出来的巨大“ 人声 ”颤抖地飘过一块块满是面包屑的脏台布,在灯红酒绿的人间荡漾着生活的挽歌。客人一离桌,那些女招待立刻抽去台布,又摆好茶具。谁也没有留意小伙子。他瞅了一眼那些女招待,她们个个都背朝着他。他偷偷地把手伸到台布下面,可是什么也没摸着。霎时,那股子恼恨的怒火重新在小伙子心头升起。他抓起一只盐壶往桌上狠狠一砸,把壶底都砸裂了。一个正在同别人闲聊的女招待抽身向他走来,她有一头淡灰色的头发,目光冷漠而又充满好奇。“怎么啦?”她问道,一面打量着他那身寒碜的衣服和那张过于稚气的面孔。
“我要你们来侍候顾客。”小伙子说。
“你来晚了,午饭时间已过。”
“我不吃午饭,”小伙子说,“我要一杯茶,一碟子饼干。”
“请你到那边摆好茶具的桌子去坐,行吗?”
“不行,”小伙子说,“这张桌子对我正合适。”
她又轻飘飘地走开了,神态高傲,一点儿都不把这个客人放在眼里。小伙子在她身后大喊:“我要的茶点你究竟拿不拿给我?”
“管你这张桌子的侍者一会儿就来。”她说完就朝站在服务台边闲聊的那些人走去。小伙子把椅子挪了一下,脸颊上的神经一阵抽搐,他再次把手伸到台布下面。这是个十分细微的举动,但只要有人注意到,就会让他把命送掉。他仍旧什么也没摸着,于是更加怒不可遏地想起了斯派塞:这家伙早晚会坏事,还是不要他的好。
“您是要茶点吗,先生?”他猛地抬起头,手还伸在台布下面。他想:这该是一个走路蹑手蹑脚,好像是害怕自己脚步声的姑娘。来的服务员是一个苍白瘦小、比他还年轻的姑娘。
他说:“我已经要过一次了。”
她连忙低声下气地道歉:“刚才真忙得够呛,我是头一天上班。只有这会儿工夫可以喘口气。您是丢什么东西了吗?”
他抽回手,目光威严、冷酷地瞪着她。他脸颊上又是一阵抽搐:使你露马脚的正是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他想不出任何理由来解释为什么把手伸在台布下面。那姑娘热心地接着说:“我反正还得重新换上用茶点的台布。你要是丢了什么东西——”说话之间,她已经把桌上的胡椒、盐、芥末、刀叉餐具、OK牌酱油和那束黄色的花统统收拾干净,又利索地把台布四角捏在一起,将连同台布上的面包屑一下子从桌面上提了起来。
“台布底下什么也没有,先生。”她说。小伙子瞧了瞧空无一物的桌面,说:“我本来就什么也没丢嘛。”她动手铺上了一块用茶点的干净台布。她似乎在他身上发现了某些同她气质相投的东西,或许是一些共同点——年轻,寒碜,在这家时髦的小餐馆里表现出来的一种无知;这些东西打开了她的话匣子。显然,她已经忘了小伙子的手在台布下摸索过。但是以后如果有人问起她,她还会记起来吗?他没有把握。他鄙视她的文静,她的苍白,她的急于讨好,莫非她还看出了什么破绽,还记得……“十分钟前,我换这张桌子的台布时发现了一样东西,”她说,“您准猜不着是什么。”
“你老换台布吗?”小伙子问。
“哦,不是的。”她一边摆茶具一边说,“有位顾客打翻了酒,我换台布时,发现了一张科利·基伯的卡片,值十先令呢。真没想到。”她喜滋滋地说,拿着托盘不肯离开,“店里别的人挺不高兴。您知道,我才头一天到这里上班。她们说我是傻子,没有向他当面领大奖。”
“你为什么没向他当面领奖呢?”
“因为我根本没想到。他长得一点儿都不像他那张照片。”
“没准儿那卡片已经在这里搁了一上午了。”
“哦,不会的,”她说,“这不可能。他是头一个用这张桌子吃饭的人。”
“唔,”小伙子说,“这没什么关系,卡片已经在你手里了。”
“哦,不错,是在我手里了。只是这件事好像不太公平——您一定明白我的意思——他长得一点儿都不像照片上那个人。要不然,我是 可以 拿到大奖的。真的,我一见到卡片马上就往门口跑,我没有耽误。”
“你看见他了?”
她摇摇头。
“我想,”小伙子说,“你当时没仔细看他,要不然,你是认得出来的。”
“我总是仔细看你们的,”姑娘说,“我是指顾客。您知道,我是个新手,心里总有点儿发毛。我不愿做出什么得罪人的事来。哎呀,”她惊惶地说,“瞧我只顾站在这里聊天,把您的茶点都给忘了。”
“没事。”小伙子说。他很不自然地冲她微笑了一下,他总不能自如地运用这些肌肉。“你是我喜欢的那种姑娘——”他立即觉得这话说得不得体,连忙改口道,“我的意思是说,我喜欢待人和气的姑娘。这里有几个人——对人冷冰冰的。”
“他们对我也是冷冰冰的。”
“你是个感觉敏锐的人,一点儿不假,”小伙子说,“同我一样。”他冷不丁又问:“报社那个人你大概不会再认得出了吧?我的意思是说,他兴许还在这附近。”
“哦,会的,我会认出他的,”她说,“我很会记相貌。”
小伙子的脸颊上抽搐了一下。他说:“我看你和我有些共同的地方。咱们应该哪天晚上约出来见见。你叫什么?”
“罗丝。”
他在桌上放了一枚硬币,站起身。“可您的茶点?”她问。
“咱们只顾聊天了,我两点整有个约会。”
“啊,真对不起,”罗丝说,“您刚才不让我说下去就好了。”
“没事,”小伙子说,“我喜欢这样聊聊。反正只过了十分钟——根据你们的钟。你晚上几点下班?”
“除星期天外,餐馆平时都要到十点半才打烊。”
“我会来看你的,”小伙子说,“我们有些地方挺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