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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琴抄

春琴,原名鵙屋琴,生于大阪府道修町 一药材商之家,卒于明治十九年 十月十四日。葬于市内下寺町净土宗 一寺庙中。前几日,途经此地,忽生扫墓之念,遂移步寺中,恳请僧人为我指路。僧人对我说,“鵙屋小姐之墓在这边”,说罢便领我来到正殿之后。我放眼望去,只见在山茶树荫之下,鵙屋家数代先人坟墓并立眼前,却无春琴之墓。于是,我便向僧人描述了春琴之模样,询问其墓地所在。僧人沉思片刻后说道:“听您这么一说,说不定那边那一座就是了。”说罢便带我沿东侧斜坡而上。众所周知,下寺町东侧后方有一片高地,生国魂神社就耸立于上。经由方才所说的斜坡可以从寺庙直达这片高地。斜坡之上树木繁茂,多是些大阪罕见的树木。半山坡被夷平,春琴之墓就建于其上。墓碑正面上书法名“光誉春琴惠照禅定尼”,背刻“俗名鵙屋琴,号春琴,明治十九年十月十四日殁,享年五十八岁”,侧面刻着“门徒温井佐助谨立”字样。春琴虽然终生未改“鵙屋”之姓,但是与“门徒”温井检校 实为事实上的夫妻。这或许正是她避开鵙屋家族墓地,而另辟安息之地的缘由所在。僧人对我言道:“鵙屋家族中途没落,近年虽偶有前来祭扫者,却不曾拜谒春琴之墓,故误认为春琴不属于鵙屋一系。”我追问道:“您的意思是说春琴之墓无人祭扫了?”僧人答道:“不,并非无人祭扫。家住萩之茶馆的一位七旬老妪,每年前来祭扫一两次。这位老妪每次祭扫完春琴小姐之墓后,喏,看那边还有一座小墓吧,”僧人一边用手指着墓碑左侧的一座坟墓,一边说道,“每次祭拜之后,都会献上香花再走。连诵经费用也都是她缴纳的。”顺着僧人所指的方向,我来到那座墓碑之前。只见这座墓碑仅有春琴墓碑一半大小。碑面刻着“真誉琴台正道信士”,碑背刻有“俗名温井佐助,号琴台,鵙屋春琴门人,明治四十年十月十四日殁,享年八十三岁”字样。这就是温井检校之墓。至于萩之茶馆的老妪,后文还会提及,此处暂且按下不表。此墓碑比春琴之碑要小,并且碑文上书“门人”二字。从仙逝之后尚且严执师徒之礼这一点来看,应该是检校生前留有遗嘱。残阳斜照,墓碑蒙辉。我伫立于斜坡之上,远眺脚下蔓延的大阪美景。自难波津 时起,此处应该就是丘陵地带,高地从此处向西蔓延,一直延伸至天王寺。谁料如今却备受煤烟侵扰,草木陈灰,毫无生机,参天巨木,形骸枯槁,给人万般萧索之感。当时,墓碑初立之时,想必此处也是浓荫蔽日。时至今日,若论起市内的墓地,此处也算是闹中取静,风景绝佳了。因为一段奇缘,师徒二人长眠于此,两人守望着暮色之下曾经雄霸东洋的工业城市。今日的大阪沧海桑田,物是人非,早已不见检校在世时的影子。唯有这两座石碑仿佛还在诉说着师徒两人的海誓山盟。温井检校一家原本信奉日莲宗,除了检校外,温井一族的墓地都在故土江州日野 町一寺院中。而温井检校舍弃列祖列宗的信仰,改投净土宗,这是他的殉情之举,即便作古,也不愿离开春琴半步。据说,春琴在世之时,已将师徒二人的法号、两座墓碑的位置以及大小比例诸事商量妥当。目测春琴之碑高约六尺,检校之碑不足四尺,两座石碑并立于石板之上。春琴之墓右侧植有一株松柏,松枝蔓蔓,似穹顶般笼罩于墓碑之上。松枝尽头两三尺处便是检校之墓,其墓侍立一旁,毕恭毕敬。看到此景,眼前不由得浮现出检校生前“如影相随,侍奉师尊”的殷勤之貌,墓碑亦若有神灵,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我在春琴墓前跪下,行了叩拜之礼。然后,手搭检校墓碑之上,摩挲着石碑之顶,徘徊于山丘之巅,直至夕阳沉没于闹市。

最近,我偶得一书,名为《鵙屋春琴传》。阅罢此书,我了解了春琴其人其事。书使用日本手工制和纸,四号活字印刷,大约有三十几页。据此可以推断,这本书大概是师傅春琴三周年忌时,弟子检校委托他人编纂,随后流传于世间。书用文言文写就,检校之事也用第三人称叙述。不过,书中内容应是得到检校的授意。因此,可以说这本书的真正作者是检校本人。书中有言:“春琴家,世称鵙屋安左卫门,居大阪道修町,经销药材。传至春琴之父,已有七代。其母阿繁生于京都麸屋町,为迹部氏人。嫁于安左卫门,育有两男四女。春琴为次女,生于文政十二年 五月二十四日。”又言道:“春琴自幼聪颖,天生丽质,高贵典雅,无可比拟。四岁始习舞,进退举止,悬然天得。舞姿翩翩,娉婷袅娜。舞姬犹不及也。其师奇其才,常叹曰:‘嗟乎!此子其才其质,名扬天下,指日可期。却生为良家之女,幸乎哉?悲乎哉?’她自幼习读,博闻强识,大有凌驾两位兄长之势。”上述记载把春琴奉为神明,如内容皆出自检校之口,是否可信,实不好说。不过,至于春琴“端庄秀丽,气质高雅”,确有其证。据传,彼时妇人身材矮小,春琴高亦不足五尺,脸部和手脚小巧,极为秀气。观看今日所传春琴三十七岁时的照片,棱角分明的瓜子脸,鼻目精致,像是用灵巧的手指逐一捏出来的一般,秀气无比,仿佛一碰即逝。不过,毕竟是明治初年、庆应 年间拍摄的,照片早已斑斑驳驳,如远古之记忆,模糊不清。虽然照片朦胧不清,仍能看出大阪名门闺秀的气质。虽然面容姣好,却无个性鲜明之处,未曾给人留下深刻印象。说她已是三十七岁,固然可信。说她只有二十七八岁,亦无不可。此时,春琴双目失明已有二十余载,从外表看来却不像是盲人,仿佛在闭目养神。佐藤春夫有言:“聋者若愚人,盲人似智者。”何故?这是因为耳聋者为了听清别人的讲话,通常会挤眉瞠目,张嘴摇头,若痴人之状。而盲人则是静坐俯首,闭目凝神,作深思熟虑之态。不知是否可以一概而论,因为菩萨之眼,也即所谓的“慈眼视众生”的“慈眼”是半睁半闭的,世人早已熟知菩萨的半垂之目,就觉得闭目比睁眼更显慈悲仁爱,有时甚至让人心存敬畏。大概由于春琴是一位特别善良的女子吧,每每看到她半闭双目,就如同叩拜观音菩萨画像一般,顿生慈悲之心。据说,春琴的照片只此一张,可谓绝版之作。她幼小之时,照相技术尚未传入,在她拍摄这张照片的那一年,一场灾难不期而至,所以此后也未再拍照。我们只能以此朦胧之照来揣测她当年的风姿。读罢以上描述,各位读者脑海中会浮现出怎样的春琴容貌呢?恐怕还是朦胧不清吧。其实,就算是看到原照片,恐怕也难有更加清晰的印象。或者说照片当中的人要比读者想象的更加扑朔迷离。试思之,拍摄这张照片之时,春琴已是三十七岁,检校彼时也已是盲人。检校在世时最后所观春琴之容貌应与这张照片相差不大。莫非在检校的记忆中,春琴之容貌已经模糊成这个样子了?抑或是检校为了填补日渐模糊的记忆,想象了另外一位截然不同的贵妇人形象?

《春琴传》又言:“父母皆视春琴为至宝,万般宠爱,远甚兄妹五人。九岁之时,春琴患眼疾,不久两目失明。父母悲痛欲绝,其母心疼爱女,怨天尤人,一时如痴如癫。春琴自此弃舞习琴,专事丝竹之道。”春琴因何患了眼疾?不得而知。传记亦无记载。而后,检校曾言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家师气宇轩昂,技压群雄,一生两度遭人嫉恨。师傅命运多舛全拜这两次灾难所赐”。由此观之,个中似有隐情。检校又言“家师所患乃风眼病”。春琴自幼万般娇宠,性情孤傲。不过,其言行举止落落大方,体恤下人,性格温顺。是故人缘好,兄妹和睦,深受家人喜爱。不过,据说有位乳母,负责照看最小的妹妹,因看不惯春琴父母偏心,遂对她心生怨恨。众所周知,风眼病乃淋病病菌侵入眼结膜所致。检校暗示是这位乳母动了手脚,让春琴双目失明。但是,这究竟是证据确凿之论还是检校一人的臆测,无从知晓。后来春琴脾气暴躁,大概是受到失明一事的影响。此外,由于检校过度哀叹春琴之不幸,他的言辞无意中会有中伤他人之嫌,不可悉数全信。乳母加害一事恐怕也是检校的主观臆测。总之,此处不再深究其因,仅记述春琴九岁失明即可。传记又言“自此弃舞习琴,专事丝竹之道”,其意是春琴之所以能够屈尊于丝竹之道,是因为双目失明。春琴常对检校言道:“舞蹈乃我天分,世人皆赞我古筝、三味线之妙,乃不知我矣。若非双目失明,断无习丝竹之理。”听起来这是话里有话,言外之意是:“就连我不擅长的丝竹之道,尚且能够弹得得心应手。要是舞蹈的话,那就更不在话下了。”由此可以一窥她傲慢的一面。这些言辞可能多少掺杂了检校夸张的成分。至少她有感而发的一番话,检校是侧耳倾听,铭记于心。这对于塑造春琴伟大的人格,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前文所表萩之茶馆的老妪,名叫鴫泽照,是生田流 派的一名勾当 。曾殷勤侍奉过春琴和温井检校。据这位勾当回忆,师傅春琴舞技绝佳。五六岁的时候,古筝和三味线又受到春松检校的点拨。自那以后,一直勤学苦练。并非是失明之后才开始学习的。按照当时的规矩,家境殷实者从小就要学艺。春琴十岁之时,听了一首高难度的曲目,名叫《残月》,听罢便烂熟于胸,并用三味线弹了出来。由此可见,她在音乐方面也是天资卓越,非常人所及。大概是她失明之后,百无聊赖,才深钻音乐之道,并达登堂入室之境。上述老妪之词比较可信。春琴有音律之才,至于舞技如何,犹未可知。

春琴出身富贵之家,无衣食之忧,其醉心于音律之道,并非是想以此谋生。而后,她成为古筝师傅,开门收徒,那也是另有原委。自立门户之后,不是靠授艺收入来维持生计,修道町的娘家每月都会寄来可观的份子钱。相比之下,授艺的收入简直是微不足道。即便如此,这些钱财也经不起她的骄奢和挥霍。初学音律之时,并无长远打算,只是一时兴起,才苦心练习而已。春琴天生聪颖,乐意学习,为此,“春琴十五岁时,技艺突飞猛进,同辈之中,一枝独秀。同门子弟,亦无出其右者”。这种说法应该不假。鴫泽勾当言道:“春琴自诩:‘春松检校教授严苛。吾未曾受过训斥,反而时常受褒奖。每每授业,师傅事必躬亲,极为细致。至于他人何故畏惧师傅至此,吾未解也。’”未经习艺之苦,却能登堂入室,此乃天分使然。春琴是鵙屋家的千金之躯,无论多么严厉的师傅,也不能像训导普通人家的孩子那样去对待,多少会宽松一些。在此期间,她贵为千金小姐却遭遇了不幸,双目失明。为人师者观其惨状,难免心生庇护之心。不过,最重要的是师傅检校爱惜其才,并为之倾倒。他对春琴视若己出,若春琴偶有小恙,他便遣人前往修道町问候,或是亲自拄着拐杖前去探望。他常以春琴而扬扬自得,并四处夸耀。业内门徒会聚之时,对门徒言道:“汝等皆应以鵙屋家小丝 为榜样,他日营生之技艺,若不及业余之小丝,吾忧甚也。”有人批评他过于袒护春琴,他反驳道:“勿妄言,所谓师者,严即是宽。吾对春琴,待之以宽,失之于严。此女天资聪颖,触类旁通,即便不加指点,亦将有大成。若点拨一二,势必后生可畏。届时,汝等岂不尴尬。她家境殷实,衣食无忧,故不必耳提面命。尔等愚劣之徒,为师忧汝前程,是故殚精竭虑。安能发此荒谬之论哉。”

春松检校家位于韧,距鵙屋家店铺约一公里 之遥。春琴每日在家童搀扶下前去习艺。家童名曰佐助,也即后来的温井检校。二人的这段姻缘由此而生。如前所述,佐助生于江州日野,家里做药材批发生意。他的祖父和父亲做学徒时,都曾在大阪鵙屋做过工。鵙屋家实乃佐助几代人的老东家。佐助比春琴长四岁,十三岁时开始做童工。春琴九岁那年失明。佐助到来之时,春琴美丽的双眼已经看不见光明。佐助从来没有目睹过春琴明亮的双眸,他不曾以此为憾事,反而视之为幸运。如若他一睹春琴失明前之芳容,春琴失明后的容貌一定让他抱憾终生。幸好,他并未觉得春琴失明后的容貌有何瑕疵,一开始便对其容貌感到心满意足。现如今,大阪的上层人家竞相把府邸搬至郊野,富家小姐们便可玩耍嬉闹,尽享野外的空气和阳光。以前那种深闺佳人、小家碧玉早已不见了踪影。哪怕是现在,那些住在市中心的孩子一般也是体格羸弱,脸色苍白。同乡下长大的孩子相比,肤色亮度迥异。说得好听一点,是白皙洁净。说得不客气点,乃是一种病态。这一点是城市的通病,不仅仅是大阪。不过,在江户,哪怕是女孩子也以肤色黝黑为美,肤色不及京都和大阪人白皙。那些在大阪的旧式家庭中长大的公子哥儿们皆像戏曲中的少爷一样羸弱纤细,弱不禁风。直到三十岁左右,才开始脸色泛红,脂肪增多,身体骤然发福,俨然一副绅士的派头。在此之前,几乎与女性无异,肤色白皙,着装格外阴柔。更何况那些生于旧幕府时期富人家的大小姐们,她们在深宫大院中长大,肤如碧玉,腰似柳枝。在乡村少年佐助的眼中,真是无比的妖艳和妩媚!此时,春琴的姐姐十二岁,妹妹六岁。在初来乍到的佐助看来,无论哪一位都是穷乡僻壤罕见的佳人。尤其是失明的春琴最具魅力。与其他姐妹的明眸善睐相比,春琴双目微闭,顾盼生辉,美不可言。让人顿生花容月貌浑然天成,本应如此之感。据说世人认为四姐妹当中春琴最为俊俏,这多是世人怜其不幸。而佐助则不是,据说后来佐助最讨厌别人说他对春琴的爱是源自对她的同情和怜悯,佐助对此看法很是愤慨。他说:“予视师尊之容貌,绝无怜悯或可悲之情。与师尊相比,睁眼瞎反倒可悲。师尊天生丽质,气宇轩昂,何须乞求他人怜悯!反而师尊百般怜惜,常言‘佐助可怜’云云。予常言道,‘吾等除了目鼻俱全。其余皆不及师尊万一。所谓残疾者,岂非吾辈哉’。”不过这些都是后话,当初佐助可能只是把他炽热的崇拜之情深藏于内心,勤恳地侍奉春琴罢了。应该尚未萌生爱慕之意。纵或有之,一来春琴未经人事,二来又是老东家的千金。佐助能够侍奉左右,每日同进同出,这已经是莫大的造化。令一乳臭未干的小子,每日搀扶着千金小姐,此事着实令人费解。起初,不止佐助一人,时有女仆陪伴,时有童子同行,不一而足。有一次,春琴言道:“唯愿佐助同行。”此后,独有佐助陪同。当此之时,佐助年方十四。佐助对此差事感恩涕零。每次必定紧握春琴小手,行走一公里,前往春松检校家,等春琴练完筝之后,再领她回家。途中,春琴鲜有开口,佐助亦不多言。只要春琴不开口,他亦默不作声殷勤伺候,以免出了差错。或人问曰:“小姐何故择佐助同往?”春琴答曰:“佐助敦厚朴实,娴静少言。”前文已表,春琴原本婀娜多姿,人缘极佳。但是失明以后,脾气暴躁,性格古怪,鲜有欢声笑语,人亦寡言少语。正因佐助沉默寡言,恪守职责,不扰于人,才得到春琴赏识。(据说佐助不忍直视春琴笑颜,大概是因为盲人笑起来丑态毕现,令人哀怜之故吧。此亦非佐助感情所能承受。)

至于春琴所言佐助娴静少言,不扰于人云云,或许并非真实想法。她应该已经朦胧地感受到了佐助的爱意。虽然少不经事,也会为此心花怒放吧。就年方十岁的少女而言,此种揣测或许有点不着边际。然则春琴天资聪明,心智早熟,双目失明,第六感敏锐,此种猜测亦非空穴来风。春琴生性孤傲,即便心生爱慕之情,亦不会轻易表明,故迟迟未对佐助吐露心声。此事疑云重重,至少在佐助看来,起初,他并未进入春琴心中。佐助搀扶春琴之时,把左手抬至春琴肩膀高度,手心向上,让春琴右手置于他手掌之上。佐助之于春琴,不过一只手掌而已。偶尔有事吩咐,或以手势示意,或以皱眉提醒,或似猜谜轻语一声,绝不清楚表明。佐助稍有疏忽,便会不高兴。神情举止、一笑一颦皆令佐助战战兢兢,好像故意在试探佐助的忠诚。原本就是娇生惯养的千金之躯,再加上盲人特有的刁钻,所以容不得佐助有片刻的疏忽。有一次在春松检校的家里排队等候,突然察觉春琴不知所踪。佐助大吃一惊,马上四处寻找。原来是春琴独自如厕去了。平时如厕,春琴亦是默不作声,佐助察觉后,旋即紧随其后,手把手领至厕所入口。然后在外等候,事毕,帮她取水净手。谁料今日,一不留神,春琴自行摸索如厕。只见春琴从厕所走出,正要伸手去水缸里取水洗手。佐助匆忙迎上去,颤巍巍地说了声:“对不起。”春琴一边摇头,一边说道:“没事了。”不过,此种情况,哪怕她说“没事了”,倘若也跟着附和一句“没事了吗”,那可就不妙了。这种情况下,最好一把抢过舀子,亲自侍奉她洗手为妙。另有一次,某个夏日的午后,他们在排队等候上课。佐助侍立身后待命,春琴自言自语道:“真热啊。”“是很热呀”,佐助随声附和道,只见春琴没再吱声。片刻之后,春琴又复言:“真热啊。”佐助这才恍然大悟,匆忙拿起随身携带的扇子,从她背后扇起来,春琴这才心满意足。扇扇子之时,稍一走神,春琴便喊道:“热死了。”春琴竟然我行我素到如此地步,特别对于佐助,犹是如此。但并非对所有下人都是如此。春琴生性骄纵,佐助又刻意逢迎,以至于她越发变本加厉。春琴觉得佐助最好使唤,原因就在他对春琴一直言听计从。佐助也不以此为苦,反而乐在其中。想必佐助是心甘情愿接受她的百般刁难,并视之为恩宠吧。

春松检校授艺的房间位于里厢房二层。每次轮到春琴练筝之时,佐助便搀扶着她拾级而上,让她坐在春松检校的正对面,在桌子上摆放好古筝或三味线,然后退至休息室,等着春琴上完课之后再去接她。等候期间,也是屏息凝神,丝毫不敢马虎。估摸着课程快结束了,不待春琴召唤,他便立刻起身前去迎接。是故佐助对春琴所习乐曲耳熟能详。佐助对音乐的兴趣,亦在此时养成。后来佐助之所以能够成为一代宗师,自然同他的天分是分不开的。不过,如果没有侍奉春琴的机会和爱屋及乌的炽热爱情,恐怕佐助顶多能分得鵙屋的一个商号,最后作为一介普通的药材商,平凡地终其一生罢了。佐助后来双目失明,获得检校的称号,仍时常言道“余之琴技,不及春琴万一。若无师尊点拨,岂有今日佐助”云云。佐助百般谦恭,却把春琴奉为九天,他的话不可全信。技艺的优劣暂且不论,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那就是春琴更具天赋,而佐助更加刻苦。十四岁时,佐助想偷偷地买一把三味线,于是就把东家平时给的贴补呀、跑腿时领到的赏钱呀全存了起来。第二年夏天,终于买回一把粗糙的三味线,用来练习曲目。为了躲避管家的责问,他把琴杆和琴身拆卸后分别带入阁楼上的卧室中。夜深人静,等伙计们进入梦乡之时,他才一个人开始练习。不过,当初是为了让他将来能够子承父业才送到东家做了学徒,并没打算让他以三味线营生,也没有那份信心。只因对春琴忠心耿耿,才爱屋及乌地喜欢上了乐曲。他压根就没打算以乐曲为手段来博取春琴的爱,并且对春琴极力隐瞒,这就是明证。佐助和五六个伙计、学徒一起住在一间低矮、狭小的房间,站起身来的话,头就会碰到天花板。佐助以不影响他们睡觉作为条件,央求他们为自己保密。这些伙计们正是贪睡的年龄,一上床倒头便睡,自然没有人抱怨吵闹什么的。等到众人睡熟之后,佐助便爬起来,钻入拿出被褥的壁橱开始练习。阁楼上本来就热,壁橱当中更是炎热难耐。这样,一来可以防止弹三味线的声音外传,二来可以阻挡外部传来的鼾声、梦话等。当然,弹奏时只能用指甲,无法用拨子,并且是在不见一丝光亮的黑暗中,用手摸索着弹奏。不过,佐助并未觉得黑暗有什么不方便。每每想到盲人总是处于这种黑暗当中,春琴亦是在黑暗当中弹三味线,他觉得自己能够置身于黑暗之中是最大的幸福。后来在得到可以公开练习的许可之后,他说:“必须像春琴一样弹三味线。”于是,他便养成了一拿乐器就闭上眼睛的习惯。也就是说他虽然不是盲人,但是一直想体会盲人春琴的难处,并且尽量去体验盲人目不视物的窘境。有时就宛如艳羡盲人一样。少年时期的这种心理暗示,为他后期双目失明埋下了伏笔。

无论何种乐器,要想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皆非易事。小提琴和三味线的指板上没有任何刻度,并且每次弹奏都要调整弦音。要想弹好着实不易,不适合独自练习。人们常说在没有乐谱的年代,拜师学艺,古筝需要三个月,三味线需要三年。佐助没钱购买古筝这样昂贵的乐器。首先,他没法把这种庞然大物搬进来,所以只好从三味线开始学起。据说他很快就学会了调音。这说明他生来就具备辨别音高的能力,至少水平不是一般的高。同时也足以证明平时追随春琴在检校家等候的时候是多么认真地在倾听他人的练习呀。音调的辨别、曲词、音高、曲调全要靠耳朵去记住,除此之外没有可以依赖的东西。就这样从十五岁的夏季开始大约半年的时间,除了同室的室友之外,没有另外的人知道此事。这一年的冬天,发生了一件事情。某个冬日的拂晓,大约早上四点钟,外面还是漆黑如深夜。鵙屋家的女主人——春琴的妈妈阿繁夜起如厕,偶然听到了有人在弹《雪》 这首曲子,却不知是从何处传过来。过去有“冬练三九”的习惯,指的是在寒夜中,东方泛白之际,于寒风中苦练本领。修道町这一区域遍布药材店铺,多是些本分经营的商家,并非是戏曲杂耍之辈集居之所,亦非灯红酒绿之地。在这夜阑人静的时候,就算是冬练三九,时间也对不起来。若真是冬练三九,应该使劲拨弄琴弦,怎么能是用指甲轻轻地弹奏呢。并且反复练习同一个地方,直到满意为止,练琴者认真的程度可见一斑。鵙屋家的女主人虽然心生疑虑,但也没放在心上就回去睡了。后来连续三日晚上起夜之时,听到有人在弹曲子。事情一传开,有人说“我也听到了,不过不知所踪”,有人说“绝不是狸在拍肚皮,声音不同”云云。在伙计们还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这事在内宅已是满城风雨。如果佐助自入夏以来一直闷在壁橱当中练习的话,那倒平安无事了。他见无人察觉,胆子逐渐大了起来。毕竟是在忙碌的家务之际见缝插针地练习三味线,睡眠日益不足,一到暖和的地方就容易犯困。于是,到了暮秋时节,每晚他便悄悄地跑到晾衣台上去练习。一直是晚上十点睡觉,凌晨四点起来练习。三点左右一觉醒来便抱着三味线来到晾衣台。在刺骨的寒冷中独自练习,直至东方泛起鱼肚白,才回床休息。春琴母亲所听到的曲子便是佐助习琴的声音。佐助每晚悄悄溜去的晾衣台位于店铺的正上方,与住在晾衣台正下方的伙计们相比,那些住在只有一院之隔的内宅的人,一打开走廊旁的窗户便可听到佐助的弹奏声。受到内府的责备,对所有的伙计进行了调查,最后得知是佐助所为。在大总管面前,他被严加训斥了一顿。眼看今后没法弹三味线了,甚至连乐器也要被没收。没想到就在这个紧急关头,有人竟伸出了援助之手。内府提出先要看看佐助琴技如何,首倡者便是春琴。佐助暗自忖度春琴若知此事,定会心生不快。引路书童,只需做好分内之事即可。区区一介小厮,安敢觊觎阳春白雪之事?春琴究竟会怜悯呢,还是会讥笑呢?左思右想,惴惴不安。一听到要让他一展身手,越发惶恐不已。心中暗想:余心之诚若能通达上苍,感化春琴,岂不美哉。细思之,所谓“一展身手”只不过是徒增笑料,多半是带有戏谑成分的恶作剧罢了,何况毫无自信在人前献艺。不过,既然春琴金口已开,轻易推辞不掉。老夫人和姐妹们亦是饶有兴致。于是,佐助便被叫到内庭,在众人面前一试身手。对于佐助来说,这可是一次闪亮登场。彼时,佐助业已学会五六首曲子,众人令他把熟练的悉数展示一番。他便遵从指示,壮起胆子,全神贯注地弹了一通。既有诸如《黑发》 这种简单的曲子,也有似《茶音头》 这种难的曲子。原本就是杂乱无章地胡乱学来的曲子,所以好多东西记得毫无章法。正如佐助先前所料,鵙屋家的人原本打算奚落佐助一通。看到他短期之内自学成才,曲子弹得抑扬顿挫,众人听罢无不叹为观止。

《春琴传》曰:“当是时,春琴怜佐助之志,遂曰:‘汝心诚笃,妾甚赏之。尔后,妾自教汝。汝有闲暇,当以妾为师,诚宜发愤习之。’春琴父安左卫门终许之。佐助喜不自胜,奉公之余,每日留出时间求教。如是,十一岁少女与十五岁少年,于主仆关系之外,又结师徒之缘。善哉。”春琴原本性情乖戾,为何突然对佐助温情脉脉?其实这并非春琴之意,而是周遭之人有意撮合。春琴双目失明,即便生于富贵人家,也难免心生孤独寂寞之情。对此,父母自不待言,身边的丫鬟也一筹莫展!正在绞尽脑汁想办法去安慰她,逗她开心的当口,突然得知佐助与她趣味相投。对于春琴的任性妄为,内府的用人们早已束手无策,他们心想:如把这份差事推给佐助,自己的负担岂不就减轻了。于是,他们便添油加醋地说道:“不料佐助竟是天生奇才!小姐不妨指点一二,佐助定会欣喜若狂!”不过,如果奉承得不好,春琴绝不会上当。幸好此时春琴对佐助无厌恶之情,说不定内心早已泛起了春潮!总而言之,对于父母、兄弟以及一干下人而言,春琴肯收佐助为徒实在是一件皆大欢喜的事情。至于年仅十一岁的小老师究竟能否指点迷津,这并不重要。找到一个给她解闷的人,众人也可以松一口气了。实际上不过是过家家的游戏,让佐助去当春琴的玩伴罢了。所以,与其说是为佐助着想,倒不如说是为春琴安排的。但是,从结果上来说,确实是佐助受益更多。《春琴传》虽言:“奉公之余,每日留出时间求教。”但是,每日除了侍奉春琴,还要到其闺房习乐。商铺诸事,自是无暇顾及了。安左卫门原本打算把佐助培养成经商之才,不料竟成了女儿的侍从,有愧于佐助家乡父老。不过,毕竟小厮前程事小,女儿欢心事大,何况佐助也是甘之如饴。安左卫门也就顺水推舟,默然许之了。自此,佐助尊称春琴为师,当然也可呼作“阿琴”。不过,上课之时,春琴令他务必尊称“师傅”。春琴也不叫他“阿助”,而是简称他为“佐助”。一切皆效仿春松检校与弟子相处之道,严执师徒之礼。如此一来,正如大人所愿,天真无邪的过家家游戏得以延续。春琴借此忘记了孤独。此后,经年累月,二人沉醉其中。两三年后,师徒二人竟然认真起来。每日二时,春琴到韧地检校家学习三十分钟到一个小时的课程,回家后一直练习到傍晚时分。晚饭过后,有时来了兴致,就把佐助叫到二楼的客厅指点一二。这逐渐成为每日必做的功课,有时到了晚上九十点还不放他回去。“佐助,我是这样教你的吗?”“不行,不行!你就是弹到天亮,也得给我弹出来!”楼下下人时常听到她严厉的训斥,无不为之咋舌。有时这位小师傅还会一边大骂“蠢货,为什么总记不住”,一边拿起琴拨子去敲打佐助的头,弄得佐助哭哭啼啼,已是家常便饭了。

众所周知,昔日授艺,管教格外严格,往往还会体罚徒弟。今年二月二十日大阪《朝日新闻》周日版有一则小仓敬二的文章,题目是“人形净琉璃 ——充满血泪的习艺之路”。文中说,摄津大掾 死后,第三代名人越路太夫的眉间留有一大块疤痕,形如新月。这是他的师傅丰泽团平 骂着“猪脑子,怎么总记不住啊”的时候,用拨子把他砸倒在地之后所留下的痕迹。又说,文乐座的木偶戏演员吉田玉次郎的后脑勺上也留有同样的疤痕。玉次郎年轻的时候陪师傅——名角吉田玉造——演《阿波之鸣门》,师傅在“捕捉”一场里操纵十郎兵卫这个木偶,由玉次郎则负责这个木偶的脚部动作。当时十郎兵卫应是健步如飞的动作,但是纵然玉次郎使出浑身解数,还是不能令师傅吉田玉造满意。师傅大骂一声“蠢货”,抄起格斗用的真刀,冷不丁地朝徒弟的后脑咔嚓一下砸了下去,留下的刀疤至今犹存。就连这个怒打玉次郎的吉田玉造也曾被师傅金四抡起木偶——十郎兵卫砸破过脑袋,木偶都被血染红了。他向师傅要来了那个血迹斑斑、不成形的木偶脚,用丝棉裹住,收藏起来。时不时地取出来顶礼膜拜,宛如祭祀母亲的亡灵一样。还时常哭着说:“要是没有这个木偶的当头棒喝,自己这一辈子也不过是一个普通艺人罢了。”上一代的大隅太夫在习艺之时,乍一看笨得像一头牛,被人称为“阿呆”,他的师傅是那位赫赫有名的丰泽团平,俗称“大团平”,是近代三味线的巨擘。某个闷热的夏夜,这位大隅在师傅家学习《树荫下的交战》中的《壬生村》这一章节,其中有一句“护身符可是遗物呀”的台词,无论如何也讲不好。一而再,再而三,重复了无数遍,仍然得不到师傅的认可。师傅团平干脆支起了蚊帐,躲在蚊帐里听。大隅在蚊子的叮咬下,一百遍、二百遍、三百遍,不停地反复练习。夏日的夜晚很短暂,不知不觉东方已经开始泛白。大概师傅也累坏了,好像早已进入了梦乡。但是师傅没说“好”,他便发挥了“阿呆”的那股笨劲,认认真真地反复练习着。“可以了”,蚊帐中传来团平的声音,师傅看似睡着了,原来一直在认真听着。此类佳话,恐怕不胜枚举,这不仅限于净琉璃的太夫以及木偶戏表演者。生田流的古筝和三味线的讲习亦是如此。而且这方面的师傅大多是盲人检校。作为残疾人,多是一些脾气古怪的人,授课往往很严苛。如前所述,春琴的师傅——春琴检校的授课也以严苛著称,动辄非打即骂。师徒双方往往都是盲人,每当被师傅责骂、殴打之时,不免往后退缩。有时一个不留神就从二层的楼梯上面跌落下来。后来,春琴悬起“琴曲培训”的招牌,开始招收学生,其训练方法也是极其严苛。这是沿袭了先师的做法,并非是凭空而来的。这种授课方式早在教授佐助的时候就已经萌芽了。也就是说在当小师傅做过家家游戏时,已经逐渐成形。有人说,男老师训斥学生是常有之事,但是像春琴这样一个女老师去殴打男学生,实属罕见。据此判断,春琴应该有些性虐待的倾向,她以授艺为托词,借此来享受一种变态的性快感。此事究竟是否属实,时至今日,尚难断定。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孩子在做过家家的游戏时,必定会模仿大人。因为检校师傅对春琴宠爱有加,所以她习艺之时未曾遭受皮肉之苦。平时,春琴对检校师傅的言行耳濡目染,幼小的心灵自然就有了“为师者,自当如此”的想法。在玩耍之际,就开始模仿检校的做法,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了。日积月累,逐渐养成了她的这种性格。

大概由于佐助生性怯懦,每次被春琴殴打,都会痛哭流涕,并且是那种非常没有骨气的号啕大哭。旁边的人听到后皱着眉头说:“春琴的责骂又开始了。”起初,大人们只是想给春琴找个玩伴而已,事已至此,他们也是左右为难。每晚古筝和三味线的声音一直持续到半夜,让人感到聒噪。此外,春琴声色俱厉的斥责声,再加上佐助哭哭啼啼的啜泣声,直至深夜还不绝于耳。有位女仆可怜佐助,觉得这样对春琴也不好,忍不住进去制止,劝说道:“哎呀,大小姐,您这又是何苦呢?为了区区一个小厮,真不值得。”春琴听到劝阻之后,反而正襟危坐,神情肃穆地训斥道:“与汝等无关,请勿多言。吾乃真心教他,绝非儿戏。吾乃为佐助所谋,才严以待之。殴打也好,辱骂也罢,皆为学艺。汝等不知乎?”《春琴传》亦有记载,传曰:“汝等欺妾年幼,欲冒渎艺道之尊严乎!妾虽年少,却忝列师位。为人师者,自当有师道。妾授技佐助,原非一时儿戏。佐助生来好音曲,然身为小厮,无法师从名检校。妾怜其独学,妾虽年少才疏,愿为其师,殚精竭虑,欲达其志也!汝等不知,速退去吧。”一通慷慨陈词。众人惧其威严,惊其辩才,常屈身而退。据此可以想象春琴那副盛气凌人的样子。佐助虽然啼哭,但听到春琴的一席话,自然感恩戴德。佐助哭鼻子,不仅是因为学艺艰辛,这位亦主亦师的少女的鞭策也让他感激涕零。因此,无论碰到任何艰难险阻,他决不逃避。一边流泪,一边坚持,直到师傅说“可以了”,方才停止练习。春琴心情时好时坏,变幻莫测。唠唠叨叨地大骂一通还算是好的,最怕她默不作声,眉头紧皱,把三根琴弦拨得铮铮作响。或是命佐助一个人弹三味线,她对此不置可否,只是一味地侧耳倾听。此时才是佐助最难挨的时候。某天晚上,练习《茶音头》这一章节的过门部分,佐助吃不准,一直记不住。练了好几次还是错。春琴不由得怒火中烧,便像往常一样,放下三味线,嘴里念着三味线的过门曲子,“呀,叽里叽里干嗯,叽里叽里干嗯,叽里干嗯叽里干嗯叽里期太嗯,滔磁嗯滔磁嗯路嗯,呀,露露涛恩”,一边用手猛烈地击打着膝盖教他。一会儿又默不作声,什么也不管了。佐助一时不知所措,又不能停下来,只好一边苦思冥想,一边琢磨着弹。春琴一直不置可否。于是,佐助愈发慌了神,浑身汗如雨下,乱弹一通。春琴依旧悄无声息,朱唇紧闭,眉头紧皱,岿然不动一直持续两个时辰。母亲阿繁身着睡衣走上楼来,劝说道:“诸事有度,过犹不及,恐于己不利。”这才把两个人分开。次日,春琴被叫到父母面前,此前从未训斥过她的父母,这次也苦口婆心地劝说道:“汝能授艺佐助,实属不易。责骂弟子,此检校分内之事也,人以为可之,吾亦可之。汝琴技虽佳,然乃学艺之身。汝今匆匆行检校训斥门人之事,恐生骄纵之心。习艺一事,一旦骄纵,恐难上进。况汝乃女儿之身,辱骂男子,污言秽语,实在刺耳。唯有此事,务必谨慎。今后定好时辰,以夜深即停为宜。佐助哭声不绝于耳,众人夜不能寐,不知所措。”倔强如春琴者,亦未反驳,一副服理的样子。不过,这只是表面文章,实际上并无半点效果。她埋怨道:“佐助真懦夫也!七尺男儿,胆小如鼠,鬼哭狼嚎,煞有介事。吾亦受牵连。若要技艺精进,即便痛入骨髓,亦应咬牙坚持。如若不能,师徒名分自此断绝。”此后,无论多么辛苦,佐助再也不吭一声了。

鵙屋夫妇见春琴自失明以来,越发刁钻。开始授艺之后,举止日益粗鲁,内心甚是担忧。女儿有佐助为伴,可谓喜忧参半。佐助能侍奉春琴开心,的确难能可贵。不过,诸事都顺着春琴,这样会越发滋长她的脾气,恐怕将来会变成一个性格古怪的女人。夫妇俩对此忧心忡忡。佐助十八岁那年冬日,在主人的安排下,重新进入春松检校门下学艺,春琴不再直接指点。夫妇俩认为,春琴不宜效仿检校师傅授课,否则会对其品性造成不良影响。同时,佐助命运亦定于此时。佐助自此脱离了小厮的身份,开始名正言顺搀着春琴的手,并以爱徒的名义进出检校的宅邸。这既是他本人的意愿,安左卫门也做了不少工作。他说服了佐助故乡的父母,征求了他们的同意。为了让佐助放弃经商,想必安左卫门定是好话说尽,比如保证佐助一辈子衣食无忧,绝对不会弃之不顾云云。此等安排也许是安左卫门夫妇为春琴考虑,有意纳佐助为婿。女儿残疾之身,欲要门当户对,自是困难。若是佐助能够入赘,自然是求之不得的良缘。到了第三年,在春琴十六岁、佐助二十岁之时,父母才旁敲侧击地谈及这门亲事。不料,春琴却一口回绝,声称终身不纳夫婿,至于嫁给佐助,更是想都不曾想过,神情颇为不悦。然而,一年之后,发生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夫人察觉春琴身体似有异样,带着满腹狐疑暗中观察,似是早已珠胎暗结。夫人担心春琴肚子大起来,下人们口风不严,还是早点采取措施为妙。于是,她背着丈夫,悄悄询问春琴本人。春琴回答“没有的事”。夫人也就不便深究,担惊受怕过了不到一个月,事情终于发展到难以掩盖的地步。这次,春琴坦然承认已有身孕,但是绝口不提男方姓名。家人再三追问,春琴答道:“两人有君子之约,不可透漏对方名讳。”夫人又问道:“是佐助吗?”“岂能与那小厮有染!”春琴摇头否认。众人皆疑是佐助所为,但联想去年春琴曾信誓旦旦,父母不敢妄下结论。而且,倘若真有男女私情,又岂能瞒天过海。这对少女少男不谙男女之事,纵然佯装镇静,亦会露出蛛丝马迹。况且,自从佐助成了春琴同门师弟之后,再未像此前一样对坐到深夜。春琴偶尔以师姐身份指点一二,其他时间皆是心气高傲的大小姐模样,对待佐助与其他用人无异。下人们也不觉得两个人之间有瓜葛,反倒觉得他们主仆之间等级森严,缺乏人情味。不过,此事若是审问佐助,应会水落石出,孩子的生父应是检校的一个门生。谁料佐助也是一问三不知,坚称此事与自己无关,亦不知道孩子的生父是谁。不过,这次被叫到女主人面前,佐助开始战战兢兢,形迹可疑。众人仔细一盘问,更是漏洞百出。他甚至哭诉道:“若和盘托出,必为小姐责骂。”众人苦口婆心地劝道:“汝一心护主,诚实可贵。然,不听主人之劝,可以隐瞒,实对小姐不利。请务必交代何人所为。”佐助终未坦白。虽未明言,但听弦外之音,应是佐助无疑。佐助因与春琴立下誓约,决不告诉他人,所以希望众人能够心知肚明。鵙屋夫妇见木已成舟,自是无计可施,心中暗想:此人若是佐助倒也罢了。既然春琴有此心意,为何去年提出这门亲事之时,春琴却言不由衷呢。女儿心,海底针,实在让人捉摸不透。夫妇二人忧愁之余,也算是安了心。为了避免他人说三道四,还是让他们早点在一起为妙。于是,夫人重新向春琴提起此事,春琴满脸不悦地说道:“何故旧事重提!去年已有言在先。佐助绝非吾意中之人。汝等怜吾,甚是感激。然,吾虽残疾之身,亦无嫁仆人之意。否则有愧腹中胎儿之父。”两人追问道:“那么,孩子生父何人?”春琴答道:“勿复以问,决不委身佐助。”这样一来,佐助言辞疑雾重重。究竟谁真谁假,实难断定。不过,此事除了佐助别无他人。事已至此,大概春琴觉得脸上无光,所以才正话反说,估计过些日子就会吐露真情吧。于是,就没再追问,家人决定在孩子出生之前,先把春琴送到有马温泉疗养。春琴时年十七,当年五月,佐助留在大阪,春琴则在两名女佣的陪同下前往有马温泉,一直逗留至十月。在有马温泉疗养期间,春琴顺利产下一名男婴,孩子酷似佐助。孩子生父之谜终于水落石出,不过春琴仍然拒谈婚事,并矢口否认佐助是孩子生父。无奈之下只好令两个人当面对质。春琴声色俱厉道:“佐助先生,何故发令人生疑之语!着实令吾难堪!此乃子虚乌有之事,请务必替吾作证。”听罢春琴所言,佐助惶恐道:“此乃莫须有之事。我自幼时蒙受鸿恩,断不会做出僭越之事。我实冤枉。”二人异口同声予以否认,事情愈发没了眉目。主人尚且不死心,于是以婴儿相威胁道:“此子甚是可爱!汝等若是一意孤行,吾亦不养无父之子。倘若厌恶这桩婚事,只好把婴儿送人抚养。”春琴不痛不痒地说:“正合吾意,请送人去吧。吾愿孤老终生,此子实乃累赘。” wS66ElCtxlsJ9D03xisIQt8kpXXD3LGoS1vBlJt6SSUekaD0lu7ww1Jn3qwWoRe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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