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贴地飞翔
——从梁庄到吴镇

梁庄还在我们的身边,现在又有了吴镇。

这是更广阔的一个视野,也是一个更高的视野。

梁鸿在写了《中国在梁庄》之后写了《出梁庄记》。出了梁庄的人都去了哪里?去了本省和外省的县城、省城,去了京城甚至国外,最不济的大概也到了吴镇,或者在外面挣了一些钱回到吴镇。

梁庄已经半空了,剩下的多是老小。今天,居住了中国最多人口的已不再是乡村,也不是大都市,而大概就是这样的城镇。中国的城镇化也是现在政府政策推进的一个方向。

作者的风格也发生了一个丕变。梁鸿两本写梁庄的书还被归类为形象记录性的“非虚构作品”,甚至可以在学术上被视为一种社会学的观察和调查,但现在的这本《神圣家族》看来已经是一本小说,是纯粹的文学作品。作者有了凌空的一跃,不再只是“立足大地”,还有了“发光的云”;不再只是平视的眼光,还有了俯视。我们以前在梁庄系列中见识过作者敏锐的观察力和思考力,这次还见识了作者的想象力。她善于把握细节的能力依然留存,思考却借助想象进入了更广的时空。

梁鸿从学术中走来,先是做中国现当代文学,尤其是乡土文学的研究,后来可以说是乡土中国的研究。但在这本书里,作者已经转向了艺术的创造。作者已经飞翔起来,不仅关心社会和政治的问题,也关心灵魂和信仰的问题,不只是写实,而是已经有虚构,甚至有一些荒诞。比如开首一篇《一朵发光的云在吴镇上空移动》中,一个孩子阿清为发光的云所吸引,为了阻止砍伐一棵老槐树,他爬上了这棵树,吃住都在树上,因登高看到了平时看不到的情景,甚至变成了“树人”。镇上还有一个颇为神秘的“圣徒德泉”时刻准备从天而降。在《到第二条河去游泳》一篇中,则有一个轻生的女子死后,发现自己似乎还活着,周围还漂流着另外一些人,她们互相诉说着自己哀痛的故事:

她还活着。身体平躺着,沿着水流往下漂移。她睁开眼睛,看到天。一朵灰蓝色的云,跟着她。一切都太安静了。她想,就这样漂下去,也挺好。

一个人漂了过来,和她一样,直直地躺在水里。……过了一会儿,又一个人漂过来了。是个胖胖的老太太,看到她,那老太太蹬了几下水,慢了下来,跟在她后面。

又一个女人过来了,穿着艳丽的裙子,裙子被水鼓着,像一面被风鼓着的小旗子,张力十足。……慢慢地,其他漂在河里的人也聚过来,听她们聊天,和她们一起往前漂。……她忽然特别想说,想把一切没有讲过的话都讲出来……

就像一位诗人所言:“世界上所有的溺水者,都是自己选择的游泳。”

多么平静,又多么哀伤。这或可说是一种“冥河”上悲痛的幽美。作者也尝试了一些不同的文学结构和笔法,如十二篇的结构,首尾呼应。这些篇章大多是写人物的,也有放在前面写场景的《漂流》一篇,先扼要地勾画出了小镇的轮廓。她也尝试了叙述角度的转换,基本都是第三人称的叙述,但在《肉头》一篇中,却是采取第一人称对多个家庭的“闲话”叙述。还有象征的描写,比如在街头被绑在轮椅上被人推来推去的老妇人。当然,保证文学质量的,最重要的还是一种文学的感受,或者说文学对生命的真切和细腻感受,以及一种表达的能力。比如在《那个明亮的雪天下午》一篇,就细致地揭示了朦胧的、似乎是初恋的少男少女微妙的心情转换。我希望这种接地气的虚构写作成为一种文学的样式,甚至一种比较主流的样式。对于学者来说,阅读一些这样的作品,或许还能使思想者不致“天马行空”,臆想一些不可能实现,而若强行实施将带来祸患的乌托邦。下面我的评论也主要是一种基于思想学术的评论。

总之,虽然时有高低,这飞翔始终都还是贴近地面的飞翔。这不是异邦的“云上的日子”,而就是本土“云下的吴镇”。阿清奋力攀高,却依然没有脱离大树。吴镇也还是连着梁庄,乃至就包含着梁庄。在梁庄系列中,作者不是像刚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白俄罗斯女作家阿列克谢耶维奇那样完全让访谈对象自述,而也有自己的叙述。她们不同的处理方式大概是由她们面对的不同题材所决定的。在吴镇的故事中,一位女性海红从少女起就开始在多篇中出现,从她可以看到“梁庄女儿”自己的影子。医生毅志大概也是从梁庄而来。“圣徒”德泉也还是普通人的能力,并没有展现神迹。更重要的是,作者内心深深牵挂的还是那一方水土,还是她亲密和熟悉的人们。

而在这些人中,给人印象最深、也分量最重的是那些作为“乡村知识分子”的人——杨凤喜、明亮和蓝伟等。他们读了师范甚至本科,无一例外地都想从政治上出头,但最后都失败了。他们并不是没有才华和斗志,但还是都没有成功。

杨凤喜农民出身,家庭贫困,姊妹众多。但他父亲却是一个不甘心的农民,他自己做不了官了,就把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为训练儿子的各种规矩和礼仪打骂了无数次。直到杨凤喜考上大学,并很快成为学生会干部的那一刻,他才明白,“父亲的教育是多么必要而且完整。他的谦恭有礼、沉默内敛,一下子就把他从众多还懵懵懂懂的农村娃中区别出来,也把他从众多单纯骄矜的城里学生中独立出来。他鹤立鸡群,天生一个‘官胚子’”。但他还有另一面,他的确也是个才子,会拉二胡会写诗,有一双忧郁的黑眼睛,很吸引女孩子,开始他是和最漂亮的一个女孩张晓霞谈恋爱,但后来却和即将退休的吴镇党委书记的女儿周香兰结婚了。周香兰不够漂亮,矮,胖,但胸脯丰满,对他也有吸引力。杨凤喜虽然期望着岳父的帮助,但也相信自身的能力和资质。他虽然命运不济被分配做了一名中学教师,但他从来不去领他的教师工资,“他始终觉得他不是那样拿着几张纸片的人。那不是他设想的生活。他的未来本应该一呼百应,前呼后拥,运筹帷幄,指点江山”。然而,一个退休的镇党委书记已经没有多少能量,最终也没有帮上他。他的仕途没有了,而他后来再相好的情人张晓霞得胃癌死了,妻子周香兰丰满的乳房也因长满瘤子被割掉了。连他的学生也没有了,他几乎无课可上。他什么也没有。可是到哪儿去?他不知道。于是,他只能在网上,匿名地袒露他内心最冷酷最无情的想法和最辛酸最悲凉的心态。

另一位教师明亮可能比杨凤喜更有斗志,也更脚踏实地,他除了自己也似乎没有别的可用资源。他分到一所条件很差的中学,发出过“大风起兮云飞扬”的豪语。他没有机会直接进入政界,就追求校内的权力,他竞争教导主任,后来还当上了副校长,一路过来,自然有他的工作业绩,但是也有不少人说他变坏了,“一心想当官,眼睛往上翻,对下面人苛刻得要死”,但他在竞争校长的时候还是失败了。他一下不见所有人了,手机也关了,甚至有自杀倾向。他以前还一直会给师范的同学海红写信,那是保留他过去的纯真的出口,也是他唯一真情的倾诉方式,然而,这次失败后他退还了私下留存的海红的照片,看来准备完全丢掉过去还遗留的一点纯真,这种纯真或许只是阻力,或者让其不安乃至难堪。

文学会特别注意描写两类人,一类是那些最弱势、最孤苦无告的人,一类是那些最有才华但命运不济的人。我们在《神圣家族》中所发现的人物,也是比较集中于这两端。一端是特别的贫困者、流浪者以及我们前面谈到的自杀者。但弱者今天也不会是始终和完全的弱者,他们有的也能找到其他办法,就像许家亮多次想方设法上访,他后来有意挖“地窝子”,给官员似乎光亮的政绩抹灰,用近似无赖的战法对抗权力,但最后这“地洞”还是被拆。

另一端是有文化的“乡村知识分子”,其中不乏有才干和抱负的佼佼者。作者曾经写到作为一个村庄灵魂的梁庄小学的败落,这本书里又形象地写到了老师们的窘况。书中有两段话颇能揭示一般乡镇教师的地位和形象:

到2014年,(教师工资)才涨到三千元左右。在吴镇,这工资并不算低。但是,这都只是看得见的。他只有这看得见的。老师为什么就只是老师?就是因为你只有那看得见的几张薄纸片,你只能勉强维持尊严。所以,你看那谨慎、整齐、说话小心翼翼,带着一股子小家子气的人,一定是老师……谁都能看出来你是老师。他们对你,那种故作尊重但又略含轻视的神情把你死死地钉在耻辱架上,你不得不带着这个羞耻的印记生活。

……教师,在小镇上,变成了一个不确定的、被架空了的阶层。既受人尊重又被轻视,既是场面上的人,却又不被任何一个场面的人看重。

这些人是了解乡村的人,又是乡镇最有文化的人,因而也是最有可能引导和改变乡村的人,然而他们的地位又是非常尴尬,甚至可以说是相当卑微的。他们无权无钱,在今天的乡村连尊敬也丧失了。以上两种情况总是要促使我们提出这样的问题:有志者能不能利用恰当的途径,从而光明正大地拥有权力?而弱势者能不能有恰当的手段,从而光明正大地维护自己?

中国一百多年来经历了巨变。一条上千年缓慢流畅的河,突然变得无比的湍急。中国社会的重心已经由乡村变为都市。这或许是现代社会的通性。而特殊性则在于中国的乡村却和繁荣进步的都市形成了让人吃惊的对照。它并没有跟着都市进展,而是不仅失去了过去的人文生态,连昔日的自然生态也遭到了破坏。

我宁愿将乡、镇都划为一类,将大都市划为另一类,并认为乡镇和都市的差别可能是中国目前最大的一种差别。这种差别之大有时甚至让人觉得是两个极端:一个是其发展速度和巍峨建筑让世界发达地区都感到艳羡的都市中国,另一个则是乡土中国。而最让人担心的则是乡镇地区的吏治文化和教育。

的确,在传统社会,也是官本位的,但是,在科举时代的千年里,农耕子弟要出头只需会读书,通过各级考试就能入仕为官,这种考试可以说是相当严格和机会公平的。人们可以不失尊严,不借助出身、财富和权力关系来入仕。乡村和城市的连接也就自然而然地通过这种来自田野的乡村子弟经由科举进入上层,他们退休之后又回到乡里,成为一方文化和财富的权威。而他们和昔日权力及现任地方官员也保持着某种联系,也是一般乡里纠纷的仲裁人,乡村公共建设和救助的组织者和出资人。他们也支持和资助本地和本家族的读书种子读书入仕。如此循环流转,故地方文风总是保持着一定的水准,整个社会也通过家庭和家族维持着一种有机的联系和基本的秩序。

现代社会自然不可能,也不必复原到传统社会。官本位应该打破或者淡化,权、钱、名应当有恰当的分流。但如何让乡镇成为一个有机的共同体,同时让乡土中国与都市中国也成为一个有机的共同体,则可能是未来中国最大的一个需要解决的问题。农村过去的家族和退休文人官员往往能承担许多的社会功能甚至一定的政治功能,但近代以来先是战乱与革命将乡村的权威摧毁殆尽,后来又是国家权力先一插到底之后又急速退出,近年汹涌的市场金钱关系也大大冲击和瓦解了传统的价值观念体系,高科技带来的负面作用看来也相当明显——比如网络游戏就毁了许多孩子的学业,而外出打工才能挣钱、都市待不住而乡村又回不来则将核心家庭也弄得支离破碎。长此以往,“家将不家”。

当然,如果看不到最近几十年取得的巨大进步,或者完全否定市场经济,可能并不公道也不厚道。和昔日的梁庄相比,梁庄的梁家人一九六〇年前有两百多人,一九六〇年饿死了六七十人。就是到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人们生活也还是普遍穷困。但现在人们的物质生活是大大地改善了,包括教师们也不会有被羞辱和批斗之虞,甚至可以说发达的市场经济终于给一直被压抑的某些才能提供了展现的舞台和发展的机会。在《美人彩虹》一篇中,一个普通的乡村姑娘彩虹却具有一种经商的特殊才能和兴趣,她开了一个“彩虹洗化”商店,多年来这个店从来都是早晨八点开门,晚上十点关门,即使她生孩子,妹妹出嫁,弟弟被枪毙,父亲去世也雷打不动。彩虹坐在她的商店里得其所哉:

她坐在她的王国之中,周边是起伏有致的山河领地,她就是这领地中的王后,正忙碌而又有条不紊地处理国事。她的记忆力越来越准确,越来越细致,同一种货品,譬如牙膏,她能毫不费力地记住每种牙膏的价格,并在脑子里迅速换算出每种牙膏的差价,包括它之前的价格,涨多少,供应商给的回扣,卖出去的量,顾客的反馈喜好,等等,等等。她脑子里的每一个沟回,每一个脑细胞都被充分调动起来,散发着因不断思考而蒸腾出来的热气,热气腾腾的下面是一个巨大的、无边无际的网络,纵横交织,密密麻麻,深入进去,又条条畅通,每种货品张出一个网,各自的数字盘踞在各自的位置上,这一张网又和另一张网相互比较,重合,分岔,又各自前行。她的大脑就是一个精确运转的小宇宙,无边无际,又井然有序。

无论如何,这也是一种才能,一种特殊的才能,甚至可以说是一种现代社会特别有用和被人看重的才能。的确,彩虹的世界还相对狭窄,不仅是空间上的——她甚至多年没有走出方圆一公里之外,这种狭窄也是感情和精神上的——她因此忽略了她的朋友、亲人,甚至于她的丈夫。这也许是她的一种专注?

但彩虹还是满足的。如果没有改革开放,她不会得到这种满足,甚至不会发现自己的这种才能,只是她的世界太单一、太狭隘,对其他的人太冷淡,这甚至限制了她的这种才能。无论如何,中国依靠它压抑多少年而终于释放出来的求利动力,又赶上了世界高科技革命的大潮,在融入全球市场中近年经济终于大幅崛起。但是,不管前台如何光鲜,在一个都市的中国后面还有一个乡土的中国。这也是中国,是不可推卸、不可剥离的中国。台前的要人、名人、富人追溯起来其实也都是来自这个中国。它是我们所有人的故乡,我们都是从它走出来的,我们如何使这“两个中国”不断接近,最后合为一体呢?否则,中国即便说是赢得了今天,也还有可能失去明天。

最后一篇小说是《好人蓝伟》。蓝伟一直做学校领导班子的班长,对别人和公益的事业一直热心和公正,人们都看好他的仕途,但在一次跟着上面领导嫖娼被抓住以后,他的晋升之路就完结了,他回到了吴镇,只拿一千多元的工薪,妻子也带着孩子跟他离婚了,他连过年也都在给富有的同学看管一个沙场。但他看来反而心安了,他依旧是一个热心人,通过他,几乎可以联系到所有过去的同学,他被所有人信任,一旦谁需要帮忙,他必定会第一个出现。他热爱吴镇和吴镇上的每一个人。他在作品的最后诉说,看来也是作者的声音。他想告诉那个爬上树、看到在其心目中代表一种信仰和坚守的阿花奶奶的俗态而失望的阿清,让他不要沮丧,因为人都还是会有尘世的一面,有时妥协也是美的。他希望彩虹也离开她的以店为家的地方,去海滩边晒晒太阳,吃一次少女时代最梦想的西餐。他也含泪想起了他的女儿。

蓝伟的这种爱,归根结底也是一种对大地的热爱,对人间的热爱。这爱也是一种和解——与生活和解,与命运和解,与他人和解,与故乡和解。“仇必和而解”,“恨必爱而纾”,爱与和解不仅是我们追求的目标,也应是我们改造现实的动力。 fAPH5H+2kYTG9Ya4xQIuK90JPUAla7URNmVaf3gR5YxwcFZRuo9NKN6Gzj7a5ZL4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