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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编《聊斋志异》三篇

一 怪猪

东北某县某村,有王姓者,家窘。屡图致富,命乖运舛。天时地利人和,虔祷而终不惠。三番挫折,五次倾败,赔资荡产,愈贫。心怏怏将泯未泯,意灰灰将灭未灭。

王性多疑。功倍成半则瞻前动摇,否极泰来偏虑后不举。村人嘲而叹曰:“似尔朝三暮四,兴兴废废,妄想巨财,不屑小利,岂非该穷?”且明嫉暗妒,常油煎面人,或烛焚恶符,咒张三罗祸,李四暴亡。张三李四,家业盛旺发达耳。并于更深夜静,跪祈神鬼,降熊熊天火,全村尽吞之。男女叟孺皆不赦,独庇其家。禽畜钱物概不损,巨细敛之。神鬼不灵,天火未降,贫富依旧,无可奈何。唯悻悻然、郁郁然、怅怅然而已。

王饲猪婆,某日产仔。其一双头八脚,双头耳眼齐全,赘脚生出背上。丑怪异极,触目惊心。村人奔走相告,纷至沓来,眈眈围观。王恶其不吉,欲掼毙之。一后生惊呼:“勿!此大新闻也。告之报界,必予登载!”王沉吟良久,莫知作何思忖,忽喜上眉梢,促曰:“速去!如厮言,定酬谢!”后生疾往。

王注清水盈盆,柔揽怪猪于怀,以面巾轻揩粘秽,似亲娘洗涤初婴。换水六遭,绞巾八遍,揩至通体洁净,嫩皮晶莹,呈新藕色,方肯罢休。笑逐颜开,自语曰:“乃吾乖乖!”怜爱之状,难胜描述。复将一弱仔从猪婆乳下拎拽而下,旁掷不顾,捧怪猪凑于乳前,导嘴衔之。观其吮咂,臂酸而不厌其烦,“乖乖”未绝于口。圈内粪臭扑鼻,麻蝇嗡嗡,自得其乐。

唤妻至,教呵斥村人。峻色道:“凡欲一睹为快者,每人每次收费五角。再睹再收,远亲近戚概不例外!”妻畏其暴,诺诺连声。村人愤其刁俗,不逐尽去。

王谓妻曰:“财神开眼,吾家发矣!”妻亦鄙之,忍隐诮词,任其自娱。王留恋圈内。至午,三呼乃用饭,雀食而弃箸。复归圈内。

晚。后生果搬一记者来,撩襟拭汗,自表功劳:“奔行未敢稍停,唯恐怪胎猝死。”索谢拾元。王怒瞪之曰:“此乃神种,何谓怪胎?嫉吾蒙幸,咒其死焉?”后生揖罪不迭,堆笑频索。王曰:“本当酬尔,但尔恶语相咒,‘乖乖’已受作践。一酬一罚,两相抵销。吾不怪尔,可许尔免费小瞥‘乖乖’数秒。休得唣!”后生见其赖酬,顿足诟骂。王佯佯不睬。后生悻悻去。

记者请王允入。王探臂栅外曰:“给钱。”问:“何钱?”曰:“入院费。”问:“几钱。”曰:“君特殊人也。加三倍,一元五。”记者出示证件,辩驳:“真记者,非冒充。参观采访,理应优待。此新闻法规,尔不闻乎?”王从容曰:“闻则闻矣。便远亲近戚概不例外,此吾自定原则,望多关照,莫相逼难。”肃严之态,令人倾倒。

记者啼笑皆非。王殷殷期待,竟像宽厚长者,劝诲诡诈儿童。记者反觉尴尬,嘿然付钱。王不卑不亢,矜持收受,掖入袋里,终于开扉,颇怀敬意,亲让院中。

王陪记者同踱圈前。圈内业搭盖小棚,草帘周蔽。记者请王揭帘一睹,王复伸手曰:“给钱!”记者讶然:“适才给矣,何健忘若此?”王微笑曰:“适才入院费,此刻观赏费。”

记者不悦,责其贪婪。

王曰:“君差矣。不闻北京故宫,宫中有宫,凡入一宫,另购票耶?”

记者无奈,问:“几钱?”

曰:“三元。”

惊叫:“吾闻北京大观园,参观者仅付二元而已!”

曰:“大观园林黛玉,无非一美人儿,电视中便可一睹芳容玉貌。吾双头八脚神猪,虽活百岁而难逢之事,况于君有新闻价值,非寻常参观可比,仅多索一元,吾亏死也!”记者嘿然又付。

王半启草帘。记者令全启,擎相机欲拍。王横胸挡镜头前,曰:“可观而不可摄!”记者大惑:“不可摄何劳人请吾?”曰:“摄亦交钱。次数计算,一次五元。”

记者恼,怫然便走。至院扉前,犹豫不出。复返。抑怒而付钱。

王一旁双目紧盯,竟不一眨。快门拨动三次,得十五元于数秒内。记者去后,王示钱于妻道:“吾谓财神开眼,非骗语耳!”隔日,消息载于小报,见报前来猎奇者,络绎不绝,日计二三百人。县城闲汉散女,不辞途远,乘车而至,尤助其盛。

王家自始热闹。王迫其妻翔立院扉内侧,依次收钱。又辟后门,便于疏走。王自守于圈前,二度索钞。间或捧怪猪把玩掌上,溺宠怀中,唤“乖乖”如嬉爱儿,以挑观者兴。八九日内,收入二千。怪猪时已开眼,四目顾盼,又头同转,八脚踢蹬,颠倒能立,丑状百端。王加价,观者不减。

王倍爱之,由爱生敬,进而至于崇拜。暗思己曾妒人,恐人亦妒己,投毒纵火,害死怪猪,断其财路。惕惕之心,夜夜机警,寝眠难安。一日不与妻言,自作主张,腾空卧房,将猪婆怪仔移置炕上,铺软被二层。移置之际,燃香叩拜。神明有灵,虔诚可鉴。日数饲,进以精米稀粥,佐以银耳,拌以鱼松,颇肯破费。又请善书法者,书一横匾,赫赫然“圣麒麟舍”四字,镶于框中,悬门楣上。

本县西南一山,鸟类繁多,常年栖息。时值国际爱鸟年,有美籍博士、鸟类专家华西顿先生,居山考察。见报所载,亦奇,驱小汽车,前来观赏。王受宠若惊,百般殷勤,诚惶诚恐,然钱照索。洋博士给以洋钱,王生平见所未见,如获元宝。

于是又请善书法者,以楷书题记:“×年×月×日,美国专家华西顿博士移尊屈驾,频临‘圣麒麟舍’,观后曰:‘OK!’”以志纪念。并将博士名片,裱于其上。

王企盼怪猪长大。恨不能三日内大如犀牛,大如巨象,训以杂技,串成节目。骑之周游全国,周游世界。幻想美元、日元、法郎、马克、加拿大币源源不断,滚滚入囊。其间断哺仔猪,嗷嗷哀叫,先后饿毙。王不怜悯。

省动物园派人携款商洽,以三百元欲购怪猪,王不售。加至四百,再加三百,王仍不售。来人沮丧而去。省博物馆亦派人携款商洽,预先获知动物园出价七百而遭拒,故开价八百,加至一千,王唯哂而已。加至一千五,王终不为所动。来人叹曰:“财迷至此,愚不可及!”

王妻央人善劝之,王大怒:“尔等昔日嘲吾该当穷命,如今见吾好运降临,反花言巧语,诱吾图小利而断财源,究竟是何居心?再敢劝者,啐其面耳!”

然以怪惑人,以丑获利,必难持久。不逾半月,观者寥寥。终由院庭若市而门可罗雀。猪婆怪仔,同发瘟疫。猪婆先死,怪仔后殁。王因夜夜一炕侍卧,感染瘟毒。医疗费用,超出巧赚之钱,且哀痛攻心,忧郁塞腑,奄奄一息。弥留之际,发生幻觉,执妻手谆谆叮嘱:“勿非,吾死之后,将变神猪。汝可速饲一猪婆。来年春季,吾便投胎。否则,投胎他家,致富别人矣!”

言讫而亡……

二 曲某

曲某,余大学同窗,官宦之子。按古比今,属“正黄旗”。父军职辖政,显赫一时,“四妖”覆灭,陷孽深重,量难逃审判,畏罪自缢。家道衰落,身价顿跌,经年沦为平民。

曲喜享乐,恋色。贪杯豪饮。惯以司门人语,发谤世之言。尖酸刻薄,喷泄积愤。放浪形骸,穷欢极娱。每饮,必邀三四学友。仪表堂堂,风流倜傥,“桃花运”稠,坐中常有姿色女子相陪。好啃五香鸭头,咀嚼甚细,津津有味,呜咂声声,如猫食鲜鱼。酒不醉人人自醉,则执箸击碗,引冯谖语狂歌曰:“长铗归去兮,出无车!”并戏坐中女郎:“他日得志,当娶汝为三妾!”照便喟叹:“人唯一命,宁富贵十日,不寒酸百年!”然性耿介,颇敢仗言。见人有危难,乐充侠士风格。且善杂文,文言多用俚语,白话点串之乎,颇具才华。同窗虽厌其纵情放浪,亦喜其潇洒不羁,无相歧者。

余敬其才。曲晓余敬之,对人感慨:“吾不配敬而获敬,苟富贵,勿相忘!”信誓旦旦。

结业,余与众同窗送其归籍。曲欷歔而别,车上呼曰:“同窗三载,深蒙厚敬,定当相报!”后闻其供职中学,羞为师表。余发数函,婉言勉励。泥牛入海,杳无回音。

前年八月,忽获曲一信,邀余暇时往其籍省小住。于是联络频繁。终得十数天假,致电告之。

出站,举目四望,未见其临。疑惑间,身后一人捣背曰:“学友不识同窗乎?”惊回首,乃曲。曲笑道:“迎迓站内,两相寻觅,使兄焦躁,望谅。”细审之,容貌无所改变,便更少年。西服草履,气度不凡。神采飞扬,春风得意,踌躇满志。携余乘上一车。其车为虽旧还新“红旗”。诘何所来,答曰:“敝省省长以‘皇冠’取而代之,吾已买下。”问价,答曰:“四万。”见余瞠目相视,笑道:“区区小数。”

车内已坐二女郎,一十七八,一二十四五,明眸皓齿,眉黛唇红,姿色艳丽。十七八者着小衫短裙,修腿苗条。二十四五者着新式旗袍,曲线婀娜。各有大家闺秀韵味,不似小家碧玉俗美。曲坐二女中间,双臂狎勾玉颈,荐曰:“小婉小倩,吾二秘书。”二女默默含笑,想来以狎为常。

车过闹世,缓入幽静深巷,一旁高墙丈许,满布青藤。问:“何往?”小倩代曰:“宾馆。”片刻,高墙退尽,忽现红漆门楼,庄严肃穆。两侧翔立男侍,制服新颖漂亮。

车停。小倩秀足先踏,款款出车,代为开门。举止文雅,彬彬有礼。

曲笑睨余曰:“知兄恶闹,故代定此清静处下榻。内有温泉,终日可浴。首长与外宾出入之地,不服务于凡人。”

余怯步。曲又曰:“此构建,似吾家旧宅,差别大小而已。”小婉笑睨余道:“从容入者,经理非凡人也。”言罢前行引入。

卫门男侍果不阻拦,视曲等颔首微笑,分明常至熟识。

内有鱼池假山,回廊缓转,角亭独立,满园花卉,绿荫葱茏,悬瀑溅玉,喷泉播银,飞檐衔接,耸脊参错,市声杜绝,鸟语寂寞,恰似人间天堂。三四女侍花中飘来,绿中隐去,粉裳玄裙,疑为仙姑。

余心大生忐忑,低问价格。

曲淡然曰:“日百八十元。”

余顿止步,窘曰:“烦换榻处。”

曲怪诘之:“何不如意?”

吞吐相告:“无可报销。”

曲哈哈大笑,拍余肩道:“安住勿虑,学弟承担。”

余坚持:“诚意心领,盛情怀拥,然弟如此耗费,愧怍绝不敢当!”急躁竟至于面红耳赤。

曲曰:“何足挂齿!学弟今已辞职经商,腰缠岂止十万!多言耗费二字,吾不悦矣!”

小倩小婉,徐拂香帕,牵来熏风,侧目视余,似不耐烦。一言喉渴,一道足酸……

余不复坚持,默然随入。

入室,见软床宽大,沙发阔绰,靠座舒适无比。壁贴塑纸,地铺绒毡。高窗通阳台,绣幔两分开。电话、电视、电冰箱,应有尽有。原来外中内洋。空调散冷而无声息,使人敛汗而不觉凉。

曲与余稍叙寒暄,小婉莺声促曰:“该用膳矣。”曲起身携余手,踱至餐厅。奢侈一餐,二百余元。小倩小婉牵手先自离去,曲敬余烟,低谓余曰:“实不相瞒,二女吾情人也。小倩善作媚样,娇嗔百态。小婉极尽温柔,最解人意。此间颇少干涉,兄若思受用,至夜可潜遣侍奉枕席。”余惶惶道:“君子不夺人之爱!”曲揶揄:“阿嫂醋坛子乎?”余嘿然而已。

曲曰:“人唯一命,宁富贵十日,不寒酸百年!兄迂腐过甚耳!”

后六七日,曲日日同车陪出入。司机亦曲雇佣,月酬丰厚,诺诺听命于曲,从无牢骚。巡环挥霍于上等酒家,偶尔凑趣于民间小肆。奇馐珍肴,地方风味,余享腻吃烦。市内古迹,游乐场所,无遗遍娱。四周郊野,绿水青山,曲及二女陪余流连忘返。每晚,曲必追余同至一流舞厅,戏曰:“改造老兄。”曲可谓舞厅王子,曲姿翩翩。二女轮番陪之,常同被公认舞后。场场夺尽风光,惹舞男舞女羡眼乜斜。余不会。曲命二女教余。教亦不会。小倩嘲曰:“笨拙恰似榆木段!”小婉叹道:“与尔一轮舞,累似推大磨!”或曰:“新鞋踩脏矣!”“经理当付劳务费!”巧语连珠,嬉余开心,以博曲之快活。曲便作怜悯状,抚余背曰:“老兄不可救药!”

恍惚一周,余藉口父病,请允相辞。

曲不强留,购软卧。送至列车上,赠名贵礼品十盒。于站上执余手问:“记吾当年言否?同窗三载,深蒙厚敬,定当相报!吾非空话伪君子,今履行之,死无憾事耳!”

车开,曲随车大呼曰:“厚敬已报,勿复致信!”泪潸然而下。

余惑不能解,匪夷所思。至家。驱鱼遗雁,恳表谢忱,又复如前,泥牛入海,杳无音讯。梗余胸中一团疑。

半年后,有编辑自曲籍省来,问识曲否。答曰:“新闻人物,岂能不识?已在押矣!”惊问何故,方详道来:先是,曲辞公职,落户僻乡。钻政策之隙,以开拓型农户名义,诡称发展企业,贷款四十余万,与各方面签订空头合同,骗款三十余万,总计七十余万。只见其挥霍,不见其经营,人虽疑之,人不问之,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怂其享乐,从中渔利者,达百人之多。各合同单位联名诉讼,才致败露。

曲于法庭无惧色。

问:“知罪否?”

答:“明知故犯。”

问:“款今何在?”

答:“享用尽矣。”

问:“不惧死耶?”

答:“但请速死!”呵呵冷笑。且侃侃云:“倘吾一人,国之幸耳,民之福耳!诈骗该死,巧取豪夺何罪?敢尽诛之否?”

遂判其死。

然有人告发,其仍余三十万,不知藏何处。以宽大诱交代,守口如瓶。故押之缓刑。为究三十万而延其命……

余听罢,羞耻灼面,愧汗淋淋。经月,闻曲已毙决。未知三十万究获而得,或永朽地下。

是夜,见曲不叩扉而径入室,言曰:“老兄别后无恙?”又云:“阴间亦感逍遥,不乏共享乐者。然少美酒,劳代购茅台百箱。唯寂寞之时,思念二女耳!常视死,盼聚欢。”

惊醒乃一梦也……

三 红磨房

余故乡周村傍大山。石级达半岭,有庵,蔽松林中。山出红石,风化之,渐为红泥。逢雨,推红泥于山下,村人好和而厚宅墙,故遍村屋舍皆红。村西北有磨房,亦红。统村共事之。

该村翟氏后生,幼丧双亲,村人轮年抚育。翟飨村德,誓心以报。独立,则定居磨房内,允驴作马,任诸家驱使,不受酬劳。翟性蕴藉,仁义善良,行为俭束,喜好孤处。闲闷之时,唯踞门槛吹自制榆哨而已。其调悠长,其音韵宛,清越袅曼,类乎圣咏。若危难临村,奋勇当先,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逾二十岁,数老者同为媒保,娶一寡妇。妇长其九岁,无子,稍逊姿容,然善操持。先夫已殁十载,恪守妇道,循规蹈矩,有目共睹。实乃良家妇女是也。翟自立户,倍感村德,半身为夫,半身为公仆。村人亦皆悦其服效。夫妻虽少绸缪,却能颇相安处。事迹传播,远近邻村,誉为标范,称颂村风美好。更有甚者,亲临该村,趾涉磨房,意图观破讹伪。睹女在操持,男在劳作,羡佩愧返。村望愈高。

某日,翟刈草河畔,乘月负归。忽闻一女惊呼:“野狗子阻道,来人也!”其呼甚骇。

翟弃草应声奔去,月辉之下,见庞大恶犬劫一女于陡垅,白牙森森,似欲突扑。女颤瑟无逃处。翟入水田而近之,踏水四溅,履陷于泥不顾。至前,跃垅上,赤手空拳,护女作金刚状。喝犬,犬不惧,裂唇呜呜相逼。犬且逼,翟护女且退。退于垅下,犬摇尾从容旁走。女跌坐地上,久不能起。翟审视之,乃前村女玉媛。嘿无一语,悄然避之。

女坐地切呼:“后村磨房阿哥,休弃吾于此,乞望伴归,恐野狗子复来!”

翟踟蹰而返,扶娥起,随行左右。

娥惊魂甫定,垂首羞告:“不耐暑夜窒闷,思更阑无人,可嬉清波,一爽拙体,不期归遇野狗子。”

翟吝语不答。

至前村首老树下,娥驻足睇翟,诚曰:“多谢阿哥,得闲当助推磨!”粲然一笑,姗姗竟去。

翟归途拾一物,乃湿淋淋女子束乳绢品,知为娥所丢失,有心翌日还之。然自觉其念孟浪,亦恐人知,流短蜚长。拾而复弃,弃而复拾,掖于怀中。

至家,妻愕诘:“此负何忒久?草耶?履耶?哪里混弄泥水遍家?”

及寝,俟妻沉睡,床头衣内出娥失物,借盈窗月光观赏之,剔透柔软,想入非非,神思难守,意怅怅然。

却是,娥亦幼丧父母之孤女,经村中德行昭昭者撮合,嫁赵姓人家为童养媳,方十三岁,小郎君诱与交而孕,未作少妇,先成拳母 ,竟生锥儿。村人皆耻之。德行昭昭者叹曰:“有伤风化若此,少小淫似其母,今后必一荡妇!”盖因其母生时惯会依门卖俏,约欢偷情,虽死而秽名遗人之口。

娥历年长成,体态窈窕,容貌妩媚,嗔笑娇俊,俨然丽质美女,夫先猝死,子后夭亡。村人皆云报应。赵家恶之,谋划阴卖于大户。娥思自嫁而屡遭辱骂,挥斥做无穷事务。村中好色之徒,明唾之而暗挑之,存偷香窃玉之念而图正人君子之名,尽不得逞而尽诋毁之。娥未纵己而早声誉狼藉,遂以恶还恶,凤姐计炕之事,万妹诮谩之词,无师自通。誉愈败。是以翟冷漠之故也。

翟辗转不能眠,想本同命,理当相怜,然其誉,翟实所惧,尤甚于惧恶犬。又某日,翟正旋磨,娥意外至,掩小篮立门外,笑谓翟曰:“独旋吁吁,阿嫂何不怜惜?容痴妹代劳乎?”翟停,大窘,呆视不知所措。

妻闻声于内室挑帘踱出,识娥,板面冷问:“有何贵干?”娥敛笑趋入,双手捧篮示翟妻云:“公婆思饮豆汁,敢烦阿哥一遭。”翟妻言词更厉:“飨一村德,事一村磨,吾夫非两村共饲之畜,任人可驱!”娥惭色曰:“愿为阿哥纳履以酬。”翟妻斥道:“吾尚未死,夫履岂劳汝手!”娥乞曰:“容待磨空自事之,完豆而返,公婆必骂。”翟欲语,妻瞪止之,又曰:“磨属村物,非吾家私有,空而不允脏污!”咄速出。娥惭且羞,泪盈盈于眶,垂首倒退而出。

翟责妻曰:“何汹汹以谩言辱弱女?承母罪耶?”

妻嘲曰:“何拳拳甘为其驴马?欲勾搭焉?”翟身藏娥物,心怀隐绪,恐妻猜测,愠愠不语而已。

至晚,翟仍负草于前处,遇娥怔立河畔,定望河水,月下影凄,夜露单寒。翟至而竟未察。翟疑惑良久,喃喃愚问:“夜不窒闷,复欲爽体?”娥方回顾,双眸凝忧,满面悲凄,睇翟欲言而止者再。翟出其失物于怀,曰:“当日归途所拾,常隐于身期遇以还。”娥曰:“荡女亵物,不忌肮脏耶?不惧悍妻耶?不晓人言可畏耶?”翟嗫嚅无词。娥接之,叹曰:“人将去也,物何需还?”抛于河中。其时秋洪泻下,河涛汹涌,浊流湍急,转瞬涡没。

娥又曰:“实相告,数番候此至夜,唯图晤尔一面。”翟喃喃请赐教。曰:“相烦遭拒,登门受辱,公婆亦不饶恕。指桑骂槐,掼豆一地。篱下之命,不堪忍受。更不知何日嫁卖于何人何地!世间大不公道!莫如一死。然河东河西,两村百户千人,竟无一真善良者。晤尔唯求一事,死后孤冢,厚培黄土,防野狗刨坟,泉下不得安宁!”语甚哀烈,泪潸潸落,双袖掩面欲跃。

翟拽止之,心亦酸楚,劝曰:“苟活胜过怨死!况人命无定数,岂知他日永不超脱?”娥挣扎而曰:“公婆虐待,尚可默受。人人鄙弃,自尊难存,心早死焉!”

翟切切曰:“何谓人人?诽美之言,实乃女子妒美之心,男子亵美之念,吾独不信!木秀于林,鸟图栖之。鸟不得栖,虫必害之。真君子心中不存荡女,口声声诋谤不休者绝非正人!此判世之理也。”

娥眈眈睇视,忽投翟怀,恸哭失声,慨而泣曰:“世有人一执公道,世可眷也!”翟温存之。二心勾通,两情触动,亲悯爱悦,遂相誓好。然情融融意绵绵而已,莫敢越雷池。此后,密约偷会,二心连锁,两情更笃。

一白日,翟独于家中削柳编箩,娥急促促自外而入。翟恐妻突归,颇怪之。娥曰:“见其河边浣衣,方敢冒入。事紧迫,岂顾许多!”诘何事?又曰:“公婆将吾媒卖已定,二三日内嫁送之。”议与翟私奔。翟愕而不语。又曰:“无此胆魄,从今永诀,难相见矣!”翟仍不语。肃问:“真相爱否?”翟始曰:“爱。”继问:“爱汝妻否?”答曰:“否。”娥释然道:“不爱而弃,爱而与奔,天公可恕!”约是夜会于村尾共奔。

翟默默良久,断然曰:“不可!”娥惊质其意。曰:“此妻乃村德体现,村德不敢负。弃此妻而村誉必遭毁,村誉不敢灭。”娥顿足曰:“充驴马数载,村德足报矣!不爱之妻而强加者,村誉伪之极矣。”翟犹言不可。娥焦躁曰:“愚顽若此,急死人也!”翟竟曰:“可陪死而不可与奔!”娥无计施,意落千丈,心同死灰,瞥见隅角卤坛,顿生绝念,曰:“罢者!两心既相爱悦,生死有何啼哉?生不能做夫妻,死后为同穴鬼,一大倜傥快事!”扑往捧坛,灌喉有声,如渴之极而饮清水。翟怔视之,须臾夺坛已迟。悔莫及矣!娥依壁萎于地,曲缩翻滚,痛苦之状,刿目挖心。

翟抱娥于怀,涕泗滂沱,狂呼:“始爱之,终害之,孽之孽之!”娥攥翟手,甲入其肤,惨曰:“阿哥真相怜爱,乞速助一死,免娥活受酷罪!”翟肝肠寸断,不忍视,乃操地上削柳尖刃,横心闭目,当胸刺入,力透娥背!此际翟妻以首顶盆而入,见状大骇,盆扣于地。翟手仍握刃柄,双目仍闭不开。娥以垂发掩翟手,残喘谓翟妻曰:“吾自寻死,不涉汝夫干系。望公堂前作一证人……”言未尽而气已绝。

遍村大哗。

司法当日捕翟。问通奸之罪,答曰:“有情无奸”。问杀害之罪,则供认不讳。仅“然也”二字而已。详问,锁唇不答一词。传其妻为证,细述所见历历,唯不述娥死前之言。遂判决。

行刑之日,围观者近千。翟从容谓其村人:“自幼孤零,磨房为家。有妻无家,有家丧家!吾死后,当与娥共葬磨房内。否则,定化厉鬼夜夜骚扰,管教鸡犬不宁!”

村人多迷信者,惧其言,果践鬼愿。村誉从此不振。

磨房渐年颓塌,终成废墟一片。而村人教诲儿女辈,常道:“欲做红磨房内新鬼耶?”谣传至夜,可闻磨声碌碌,鬼语悄悄。时有笑音,酷似玉娥。且云:“阿哥何旋之急急?停歇伴吾说话!”而翟妻,登山入庵为尼矣。凡二三年莫下山一次。

此三十年前旧事。

及“文革”,“扫四旧”者辈掘其荒冢,暴白骨路旁。隔夜,骨归原穴,穴又成冢。村人暗传,翟妻所为。盖庵被废,翟妻遭遣下山,迫其还俗,劳改于“妇女队”。

及今,庵重修复。翟妻已六旬老妪,复归庵为长尼。去岁卒于庵中,遗物仅《道德经》一册。

方圆百里,钟情男女,常有至红磨房废墟者,红土抹额,双双跪于坟前,海誓山盟,以表爱之真贞。村中未殁绝之德行昭昭者,皆已耄耋之年,倘孙辈缔亲,竟亦诣往盟誓。渐成风俗,人不以为怪。

今之异史氏曰:噫!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敢云天不变而道亦不变乎?道既变,人亦变,天奈之何?前人之耻,未必后人之羞,道奈之何?道以人变而变,人随道变而变,此乃天之正德也,此乃人之正理也。天不变天老,道不变道殇,人不变大悲大谬也!是以感慨命笔,以祭雌雄怨鬼耳! y59Gig5X48rv9y4kbqgp+kymOpXotqyoSgZvnr4B12PtqQnOzzWkgTvh9XI72Hc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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