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平王东迁以后,至于春秋战国之际,社会急遽变化,阶级斗争复杂激烈,奴隶主贵族日趋没落,地主阶级逐渐兴起。为了维护各自的利益,他们都必须汲取历史的经验教训,国有大事,互相赴告;会盟朝聘,史不绝书;褒善贬恶,直笔不隐。因此各国史官便自觉地积累了大量的档案资料,以备编纂之用。这时候,从前专门记载王朝、诸侯的诰命和大事记如《尚书》《春秋》之类,已不能满足新时代的需要,于是产生了以记载各国卿大夫和新兴阶级的士的言论以及诸侯各国的政治、外交和军事活动为主要内容的历史,这就是《左传》《国语》《战国策》等新型历史著作。
《左传》是《春秋左氏传》的简称,又名《左氏春秋》,是配合《春秋》的编年史,记事至鲁哀公二十七年,比《春秋》多十三年。《春秋》仅仅是最简括的历史大事记,《左传》则详载其本末及有关佚闻琐事。如隐公元年《春秋》书“郑伯克段于鄢”,只用六个字,《左传》则叙述郑庄公家庭间的矛盾、群臣的警告以及颍考叔调和庄公母子关系,极其委曲详尽。前人多说《左传》不传《春秋》,《左传》固然和《公羊》《穀梁》不同,但其中往往发凡起例,解释《春秋》书法,不能说同《春秋》完全无关。
《左传》的作者,从来说法分歧。司马迁、班固都说是左丘明,班固并说左丘明为鲁太史。唐以后学者多有异议。《左传》记事到智伯灭亡为止,它的作者显然是战国初年或稍后的人。至于这位作者是否鲁国太史,别无可考。但必然是一个充分掌握春秋时代诸侯各国史料的学者则毫无疑问。
《左传》一书,丰富多彩。其主要内容不外春秋列国的政治、外交、军事各方面的活动及有关言论。其次则天道、鬼神、灾祥、卜筮、占梦之事,作者认为可资劝诫者,无不记载。由于春秋战国间社会变革的影响,《左传》通过人物言行所表现的进步思想是很显著的。首先是民本思想,例如卫人逐其君,晋侯以为太甚。师旷说:“或者其君实甚。……夫君,神之主也,民之望也。若困民之主,匮神乏祀,百姓绝望,社稷无主,将安用之?弗去何为?”又说:“天之爱民甚矣!岂其使一人肆于民上,以从(纵)其淫,而弃天地之性?必不然矣。”(襄公十四年)师旷这番议论,在从前是不可想象的。他表面上似乎没有摆脱天道鬼神的观念,但实际上却是根据人民利害来发表他的政见的。这正如他论石言一样(昭公八年),都是借题发挥,给统治者敲了一下警钟。然明对子产问为政说:“视民如子,见不仁者诛之,如鹰鹯之逐鸟雀也。”(襄公二十五年)逢滑对陈怀公说:“臣闻国之兴也,视民如伤,是其福也。其亡也,以民为土芥,是其祸也。”(哀公元年)这一系列的民本思想是怎样发展起来的呢?大概从殷末到周厉王时,奴隶暴动经常发生。春秋以来,阶级斗争尤为剧烈。在统治阶级里,逐渐有人在实际斗争中接受经验教训,认识到人民力量的强大。如果想要维持自己的统治,就必须争取人民。这就是民本思想产生的主要原因。其次是爱国思想。弦高遇秦兵侵郑,机智地以犒师为名,因而保全了郑国(僖公三十三年)。吴师入郢,昭王奔随。申包胥如秦乞师,七日夜哭不绝声,勺饮不入口。秦竟出兵,败吴而复楚(定公四年)。作者记载这些动人的历史事件,就是有意表扬他们崇高的爱国精神。因此,作者还通过羊斟的“残民以逞”加以严厉的谴责:“君之谓羊斟非人也!以其私憾,败国殄民。”(宣公二年)其次是揭露统治者的残暴和荒淫无耻。例如宣公二年载晋灵公不君,“宰夫胹熊蹯不熟,杀之,寘诸畚,使妇人载以过朝”。宣公九年载,“陈灵公与孔宁、仪行父通于夏姬,皆衷其衵服以戏于朝”。十年,又载陈灵公与孔宁、仪行父饮于夏氏。公谓行父曰:“征舒似女。”对曰:“亦似君。”如此之类,《左传》记载不少。体现了历史家“不隐恶”的思想原则。其次是反对用人祭祀和殉葬的暴行。例如宋襄公用鄫子于次睢之社。司马子鱼说:“祭祀以为人也。民,神之主也。用人,其谁飨之?……得死为幸!”(僖公十九年)秦穆公以子车氏之三子为殉。作者即借“君子”之言来批评他“死而弃民”,“难以在上”(文公六年)。可见作者对野蛮残忍、灭绝人道的行为是深恶痛绝的。这些在当时也是对人民极为有益的言论。但我们还应该看到另一面,那就是书中对于宗法伦理思想、正统等级观念以及宗教迷信的宣扬,都是《左传》严重的缺点。
《左传》虽是历史著作,从文学角度看,是有显著的特点的:
第一是叙事富于故事性、戏剧性,有紧张动人的情节。它总是抓住故事的重要环节或有典型意义的部分来着重地叙述或描写,而不是毫无选择、平铺直叙。特别是一些内容复杂的事件,好像广厦千间,各成片段,而又四通八达,互有关联。例如僖公二十三、二十四年写晋公子重耳出亡及返国的经过,时间既长,故事情节又非常复杂,而选材布局均极恰当。其中别隗、过卫、醉遣、窥浴等段,无不富于戏剧意味,寺人披告密和竖头须请见的穿插,又使人感到离奇变幻,突然紧张。作者从正面侧面,或明或暗地描绘了许多人物形象,特别是故事中的主角重耳的形象,从一个不谙世事、只图享乐的贵介公子,逐渐锻炼得成为有志气、有胆识、有机智、有度量的英雄人物。这个人物性格的前后不同是显然可见的。他如从亡诸臣,曹伯、楚子、寺人披、头须、介之推以及七个女性,无论正面反面等人物的形象,通过对话和行动一一生动地表现出来,最后又一一收束进去,成为一篇首尾完整、结构严密、条理井然、脉络贯通的叙记文。又如写晋灵公与赵盾的斗争,其中麑行刺、提弥搏獒两个片断都异常紧张,变化莫测(宣公二年)。类似这种戏剧性的故事描写《左传》中是很多的。
第二是善于写战事,特别是几次大规模的战事写得最出色。它们的特点首先是对战争的看法有一定的思想原则。因此写战争并不单写军事行动,常常着眼政治问题,把军事和政治结合起来。例如长勺之战(庄公十年),鲁弱齐强,曹刿一开口就问凭什么去同齐国作战。直到听见庄公察狱以情的话,才说“可以一战”。城濮之战(僖公二十七、二十八年),事先着重叙述晋侯种种教育人民的措施;邲之战(宣公十二年),也是先从晋人眼中看出楚国“德立刑行,政成事时,典从礼顺”,不可与敌。这些问题作者认为是战胜敌人的关键,所以书中几乎每一次大战,总是一开篇就暗示出双方胜败的结果,表现作者进步的见解和敏锐的观察力。春秋时的大战,常常有许多小国参加,构成交战国两大阵营。其中关系复杂,变化莫测。能否正确运用外交策略争取与国帮助,是双方胜负的又一关键。城濮之战,晋国就是利用破曹伐卫、激怒齐秦的办法来孤立楚国,取得决定性的胜利。此外《左传》还注意到战争的性质,即抵抗的与侵略的,如“师直为壮,曲为老”之类。通过这些叙述,可见作者对战争的胜负并不看作是单纯的军事问题。其次是在叙述战斗的过程中,情节曲折细致,生动逼真。例如鞌之战(成公二年)一段:
齐高固入晋师,桀石以投人,禽之而乘其车,系桑本焉,以徇齐垒。曰:“欲勇者,贾余余勇!”……齐侯曰:“余姑翦灭此而朝食!”不介马而驰之。郤克伤于矢,血流及屦,未绝鼓音,曰:“余病矣!”张侯曰:“自始合,而矢贯余手及肘,余折以御,左轮朱殷。岂敢言病?吾子忍之!”(郑丘)缓曰:“自始合,苟有险,余必下推车,子岂识之?然子病矣!”张侯曰:“师之耳目,在吾旗鼓,进退从之,此车一人殿之,可以集事;若之何其以病败君之大事也?擐甲执兵,固即使也;病未及死,吾子勉之!”左并辔,右援枹而鼓。马逸不能止,师从之,齐师败绩。
这写齐军以骄狂轻敌致败,晋军以沉着顽强获胜,是一段有声有色的文章。原来郤克使齐,为妇女所笑,发誓说:“所不报此,无能涉河!”他是抱着愤激报复的心情来作战的。所以血流到脚跟还不肯停止鼓声,显得那么坚强。但他身受重伤,实在支持不住了。当此一发千钧之际,由于张侯、郑丘缓的鼓励,特别是张侯的勇敢顽强,并辔助鼓,终于冲入敌阵,打败了齐军。一场惊心动魄、令人兴奋紧张的战斗到此告一段落,以下便是齐军败退、晋军追击、逢丑父被俘几个片段,中间穿插齐侯如何脱险逃走,韩厥故意放走齐侯等情节,都是细大不捐、曲折生动地描绘出来。《左传》中大小战役不计其数,这样动人的描写还是很多的。
第三是行人辞令之美。辞令之美就是语言之美。不过辞令虽靠语言来表现,而更重要的是有充分的理由,出使专对才有说服力。例如烛之武对秦伯说:“越国以鄙远,君知其难也。焉用亡郑以陪邻?邻之厚,君之薄也。”(僖公三十年)用事势必然之理来耸动秦伯,秦兵就非撤退不可。又如郑子家以书告赵宣子说:“传曰:‘鹿死不择音。’小国之事大国也,德则其人也;不德则其鹿也。铤而走险,急何能择?”(文公十七年)也是真情至理,委婉中含有巨大威力,使晋人不得不屈服。他如屈完对齐侯(僖公四年),知对楚子(成公三年),都有异曲同工之妙。前人说,这是当时国史成文,作者不过编次而已,这种情况可能会有,但未必尽然,而且加工剪裁更是必然的。至于寻常记言叙事,如叔时谏县陈(宣公十一年),子罕辞玉(襄公十五年),以及“邢迁如归,卫国忘亡”(闵公二年)、“室如悬磬,野无青草”(僖公二十六年)、“师人多寒,王巡三军,拊而勉之。三军之士皆如挟纩”(宣公十二年)、“中军下军争舟,舟中之指可掬”(同上)、“鲍庄子之智不如葵,葵犹能卫其足”(成公十七年)等语,无不简而精,曲而达,婉而有致,罕譬而喻,富于形象性。这在全书中更是随处可见。
《国语》是一种国别史,分别记载周王朝及诸侯各国之事,而主要在记言,故名为《国语》。起于周穆王,终于鲁悼公(前1000—前440)。司马迁说:“左丘失明,厥有《国语》。”从此一般都认为《国语》乃左丘明所作。后人以《左传》《国语》既同一作者,而《左传》是传《春秋》的书,故又称《国语》为“春秋外传”。其实《国语》记事虽亦终于智伯,而所起则远自周初,显然各自为书,与《春秋》不是一个系统,号为“春秋外传”很不恰当。而且书中所记,多与《左传》重复、抵触,又彼此之间往往详略互异,这都说明《国语》和《左传》的编纂并非出于一手。但它的作者和《左传》一样,也是战国初期一个熟悉历史掌故的人则无问题。
《国语》所反映的进步思想虽不如《左传》鲜明,然如祭公谏穆王征犬戎说:“先王耀德不观兵。”又说:“无勤民于远。”邵公谏厉王弭谤说:“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川壅而溃,伤人必多,民亦如之。是故为川者决之使导,为民者宣之使言。”都是很有意义的文章。从文学上的成就说,《国语》远不如《左传》。这从长勺之战可以看出。两书所记,意同而辞不同,一则简练而姿态有神,一则平庸而枯槁乏味。试一比较,优劣自见。但《国语》记言之文亦有风趣绝佳者,如《晋语》记姜氏与子犯谋醉重耳一段,重耳和子犯二人对话,幽默生动,当时情景如在目前;而《左传》于此过于求简,反觉有所不足。此外《晋语》八记叔向谏晋平公事,滑稽讽刺有似《晏子春秋》;《越语》下载越王勾践与范蠡的问答多用韵语,也各具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