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明隋唐文学之来源,及其与前代不同处,则南北朝大势不可不知。吾人可自三方面着眼:(1)中国史上地理之变迁。国史上地理有两天然之界线,一以潼关为中心分为东西,一以长江为中心分为南北。周代即东西对峙局面,迄秦统一皆以西方统治东方;楚之兴也,文化逐渐发展,又与汉成南北对峙之局面。东西对峙,皆在北方,故文化无多差别,而南北则迥然不同矣。三国时,历史上纵横对立皆有之,晋统一东西界限破灭,而南北文化对立生极大之差别。北方为五胡所蹂躏,文化丧零殆尽。南朝文化承东吴东晋不断之风气,无须重新整理,故蔚为大观,论文学史者亦多着眼于南朝。自东晋以来,南北交通隔绝,政治上截然两道,迄梁及齐周时代,始渐有往来,然此交通对文化滋长仍无多效用,北方皆生吞活剥以吸收南方文化者。迄隋唐统一,始见融化,故言隋唐文学实六朝文学之末段,下逮南宋,又与东晋、北朝形势同。(2)文人出身不同,于文风亦极有关。汉代文人出身多系平民,盖由郡守举察而出者也。故两汉文人参政、读书、得名之机会,犹甚平等。三国之乱,政治沦于武人之手,文人非投武人幕府不足以成名。西晋亦贵族政治,故东晋过江名士皆名门也,以致下品无士族,上品无寒门,政治文化咸为贵族(门阀)所包办,直维持至梁代而不衰。由此文学来源日减,技巧日细,下笔风云月露而已。齐梁初,有平民文人之产生,梁中世以后,世家多所没落,而平民文人出身机会遂多,不能不产生科举制以应付之,此为新的变化。而北方华夷杂处,文化何由保存?魏未分时,有在野遗民为之撑持局面,齐周之际,既无士族,则文人多重师承,迄唐初弗绝。科举制兴,此师承制又告破坏,于是士子多以主考官为师,而避免说及其原有师承,故韩愈有《师说》,柳宗元有论师道之文,皆因时而发者也。(3)欣赏文学与应用文学为两不同之道路,在隋唐为一大变。骈文实六朝所养成,声律辞藻,均极考究,此风北朝接受甚晚,迨庾王北渡,乃传播之。夫骈文之成立,原偏于欣赏方面,自建安已开其端;晋世少衰,宋齐又重其风,作为大规模之应用文字,故北朝承受此种文体,亦但用于应用方面而已(如书札、奏记)。迄唐初四杰为一回旋时期,后此骈文乃专作章奏书札之用,应用范围日狭,遂成定型,此唐四六之所由发生也。再变而为宋四六体。文学方面缺一大片,有待别立文体以为补充,此韩柳古文运动发生必然之势也。复次,唐宋有远谪之风,文人描写范围扩大,此地理之影响文学者。又唐宋文人既多来自民间,故多描写平民生活,较六朝贵族华贵生活之描述,别开生面。又以骈文之衰歇,隐而未现之古文遂成唐宋文学之主流。
《北史·文苑传序》,为整个北朝文学史之叙述。在魏收未成名之前,往往温(子升)邢(劭)并称,温卒,人称大邢小魏云。此三人者为北朝文学之主干,影响后世亦大。《文苑传》称:北朝因牵于战阵,多章奏杂文,无缘情之作。自温子升起,乃有文学新潮出现,然多少仍受南朝之影响,故邢劭尝云:“不能作赋者,不能作文人。”又邢魏互讥,邢讥魏窃文于沈约,魏讥邢窃文于彦升,由此可见北人对南朝文风仰慕之盛。而一部分在野之士,仍承东汉余风,主文必出于六经之说。而南朝文士久离此道,读读类书,有典可用足矣。传至朔北,遂有反动风气兴起,苏绰之拟《大诰》是也。至徐陵去齐,庾信、王褒留周,徐庾为六朝文学最末之新体(徐父摛,庾父肩吾,皆六朝宫体诗健将,其子传其风),既入北,遂成非南非北之变质文学,初唐四杰之面目盖由此而出。
而当时南朝人见北朝文,亦具恐慌之感,《魏书·温子升传》《南史·文苑传》有故事云,张皋使北,挈温子升文归,梁武帝见而叹曰:“曹植、陆机复生北土,嗟我词人,数穷百六。”可见南方之文胜质,偶见北方有骨气之作,自然惊赞不置,而北人亦慕南风,遂成交流状态。隋文统一,乃以北方政治统治南方,而文风则南方柔化北方矣。唐之统一,仍沿此大势,古文虽代骈文而兴,然唐以诗为主潮,仍是南方文学之余裔也。至于文坛之主持者,则多系北人,南人之入仕者多遭歧视,如贺知章即是明例。
就文化史言,科举制实为一大分水岭。自隋唐迄今,莫不如此。虽考试科目不同,然其为目的则一,盖令士人有读书上进之机会也。先秦子家以著书干王侯,末流所趋,成为清客之流。汉文则创孝悌力田以培养礼重士人之风。有此四百年之培养,遂有东汉党锢清流诸公,然其病又在矫情,国势隳败,复成战国局面,文人再度沦为幕客,此建安七子之所由产生也。西晋为贵族政治,文人仍过依附生活,陆机、潘岳等靡不如此。其后一变而为东晋门阀把持之政局,盖魏文创九品中正之制,末流所至,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故此制终告破坏。隋大业二年(公元606年),建明经、进士二科,明经为国子生,进士为外县考生。唐复创制举,即由天子御试而举擢者也。士风因之改变。
隋代考试,不考诗赋杂文,仅考时务策而已(可参考《唐书·杨绾传》
)。唐举制较隋为完备,京师有六学,计为国子生三百人、太学生五百人、四门学生一千三百人、律学生五十人、书学生三十人、算学生三十人。国子生多贵族子弟,不愿他去而入太学,在京师号曰国子生。六学之学生通号生徒,除算、书、律三科为专科外,余皆为普通科,可考明经。唐考进士,谓之乡贡郡举。明经考试凡二:(1)帖经(相当于默书),凡五,又帖大经。(2)策论。进士则考时务策,常人以为唐以诗赋取士而诗特盛,其实不然。高宗之前,考试全袭隋制,不考诗赋,玄宗时立杂文之科,因有诗赋之考科焉。玄宗又立制举,由帝亲试,科目名额皆不限定,且有在礼部范围之内,相当于清代之博学鸿词科,科举制之滥,实肇于此。王应麟《困学纪闻》载,唐代制举科目多至八十六种,每种以四字为科名,如“博通坟典”“洞晓玄经”等,乃学汉代之察举制。玄宗晚年笑话最多,如唐人笔记所载,尝有士人骑马来考“不求闻达”科,何其谐谑。中唐以后,尝一度停考诗赋,又凡来京应考者一例曰进士,及第者曰前进士。
自隋大业二年,迄唐高宗永隆二年(公元681年),科举行已七十余年,流弊盖已丛生。考功员外郎刘思立建言:“明经皆抄义条,进士惟诵旧策,皆无实学,有司以人数充第。乃诏自今明经试帖十粗得六以上,进士试杂文二篇,通文律者,然后策试。”此唐代考试第一次变迁,加试诗赋盖肇于此。高宗、武后两朝,宫廷文学特盛,士人欲进身不能不注重诗赋,此与唐诗发达略有关系。
开元廿四年,请托之风方盛,考功员外郎李昂持正不阿,欲矫此风,试前申令有来请托者,即予除名。有李权者,请昂岳父说情,昂果除其名,权乃纠合徒众大闹礼部,至难解决,以是考试改由礼部侍郎主持,而考生遂又包围礼部矣。代宗宝应二年(公元763年),礼部侍郎杨绾上书曰:“幼能就学,皆诵当代之诗;长而博文,不越诸家之集。递相党与,用致虚声,‘六经’则未尝开卷,‘三史’则几同挂壁……祖习既深,奔竞为务,矜能者曾无愧色,勇进者但欲凌人,以毁
为常经,以向背为己任。校刺干谒,驱驰于要津;露才扬己,喧胜于当代。”此数语不但写尽玄宗一代考试情形及士风,即有唐一代之科举内幕亦可了然,为唐代文学史之重要材料。由是引起士人怕说师承之风气,韩愈之作《师说》实由此而生之反响也。唐诗之发达殆与此有密切关系。盖士未达时,先以书寄京师亲友,以示己意,既入京,投刺宰相之门,以诗呈上,谓之行卷,久不得报,又复呈之,谓之温卷,如仍不理,乃至于三、四呈诗,退之四上宰相书,实以士风所趋,不得不如是耳。开元天宝年间,行卷者虽不得第,亦可从宰相家领取路费,故士人专精于诗技。中唐以后,行卷之诗一变而为传奇,此又韩柳古文运动之所以促成也。
自科举制兴,六朝门阀气消,而寒门穷酸之气毕露,士人生活乃大改变。杨绾以后,又有贾至上书,将安史之乱全归罪于科举,言甚沉恸,因建议各道多立学校,以救士人之空疏,又设孝廉科,以砥砺士行,惜二事均未能实行。文宗大和七年(公元833年),李德裕为相,主张进士停试杂文,视选学如寇仇(按:前此士人多由选学进身,故老杜令其子精熟《文选》,盖以应试),然牛李党争极烈,及李罢相,复试杂文。文宗开成五年(公元840年)李复相,奏“禁进士期集参谒曲江题名”,情形较为好转,然此后藩镇渐强,文人多往依附,国定考试遂失其重要性,温庭筠数为考场枪手,即其例也。
当时士人无论考取与否均纪以诗,落第有哀愁诗,及第有欢快诗,兹以孟郊为例,《落第》诗云:“晓日难为光,愁人难为肠,谁言春物荣?独见叶上霜。雕鹗失势病,鹪鹩假翼翔。弃置复弃置,情如刀剑伤。”次年又下第云:“一夕九起嗟,短梦不到家。两度长安陌,空将泪溅花。”及第诗则态度语气迥异,如:“昔日龊龌不足嗟,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遍长安花。”如为制举及第,则更得意,如元稹制举及第自述诗云:“延英引对碧衣郎,江砚宣毫各别床。天子下帘亲考试,宫人手里过茶汤。”真可谓露才扬己之作,唐代考试制度于此可见。如久不及第,在初唐时则闹怪事以广声誉,陈子昂捶破百金胡琴即是一例;或献赋于大典礼之间,老杜献《三大礼赋》,即其例也;或跪天子车前献诗,而跻身侍驾之臣,所谓终南捷径是也;再则如温氏父子专作枪手,或落第题诗志哀,希图达官见而顾怜。种种怪事,不一而足,士人廉耻扫地,故宋代遂有理学兴起。(以上一段可考《新唐书·选举志》《唐书·杨绾传》《贾至传》
。)
唐初文人多为北籍,而文风则南化矣。此与徐庾留北有关。
吾人可从两方面考察隋唐之际诸文人:其一为原生长北方者,其二为原是南人因统一而带来北方者,然后者仅居二十分之一而已。如隋炀帝平陈,携回文人有河东柳
、高阳许善心、会稽虞世基,皆有北方文学根底而具南方文风者。唐初十学士中南方仅三人,如虞世南、褚亮等是,然皆不常为文,世南固以书法名家也。
(一)唐初的子家和史家
子书以立言为主,以持论为本。持论在两晋已变为清谈,故不甚发达。若葛洪之撰《抱朴子》,乃超于时代风气之外者也。故终南朝之世,但有文人而无学术,而北朝为草莽时期,末年,颜之推自南返北,乃有《颜氏家训》之作,亦可归入子书范围。隋唐之际,子书可称道者唯王通(文中子)之《中说》。此人身世极为模糊,为隐君子,故《隋书》及新、旧两《唐书》皆无传。通尝讲学于龙门,唐初之文人学士,多自认出其门下。通之见于史传,盖附于其孙《王勃传》:“初,祖通,隋末居白牛溪,教授门人甚众。尝起汉魏尽晋,作书百二十篇,以续古《尚书》。后亡其序,有录无书者十篇,勃补完缺逸,定著二十五篇。”此记述并未及文中子或《中说》。至开元天宝间,始有《中说》出世,阮逸为之作注,且为序曰:“《中说》者,子之门人问对之书也。薛收、姚义集而名之……贞观二年,御史大夫杜淹始序《中说》及《文中子世家》,未及进用,为长孙无忌所抑,而淹等寻卒……二十三年,太宗殁,而子之门人尽矣。惟福畤兄弟传授《中说》于仲父凝,始为十篇。”《中说》来历,当以阮序记述为最早。今吾人所见《中说》面目仍是十篇,分上、下卷。上卷有王道、天地、事君、周公、问易五篇,下卷有礼乐、述史、魏相、立命、关朗五篇。由于史籍无记,此书遂为人所疑。近人有《文中子考信录》一书,可以参考。吾人叙此,不在考订此书之真伪,而在说明韩柳古文运动之前身。按六朝时,南方文学自成发展系统,而北方有二力量阻止文学发展,其一为怀念西晋文风之旧,其二为北方文学无系统发展,不得不受南方影响,而另一辈人反对之,乃提倡绝对复古,一字一句,咸模拟之,如苏绰之《大诰》是也。然徐庾北去,北人争效其体,故隋时北方文体已归南化,故有李谔上书请正文体之事(参考《隋书·李谔传》)。此代表北方文人之保守性,既不能新创风格,又不甘同化于南方文学潮流。王通《中说》之作,即此种性格之具体表现,书仿《论语》,自成一家之言,一似扬子云之仿《论语》《易经》而作《法言》《太玄》也。唯此种复古倾向,极为笨拙,迨开元天宝间,乃渐不振,然文人复古心理,仍未尝泯灭,遂有李华、独孤及、韩愈、柳宗元古文运动之勃兴。王通另一著述,按《王勃传》记述推之,当亦模仿《尚书》而成,同是代表北方复古心理之作。
南朝既倡骈文,兹体不宜于传记,故终南朝之世,可传之史书,唯范晔之《后汉书》、沈约之《宋书》与萧子显之《南齐书》耳,余皆亡佚。《晋书》至唐初始告完成。北朝有郦道元之《水经注》及杨衒之《洛阳伽蓝记》,皆以散行文书之,虽非史籍,其为记述则一也。
唐初史家有李百药,字重规,定州安平人,隋内史德林子,撰《北齐书》五十卷。姚思廉,雍州万年人,陈吏部尚书姚察子,撰《梁书》五十六卷、《陈书》三十六卷。令狐德棻,宜州华原人,撰《周书》五十卷。魏徵,字玄成,魏州曲城人,撰《隋书》八十五卷。李延寿,相州人,撰《南史》八十卷、《北史》一百卷。温大雅,字彦弘,太原祁人,撰《大唐创业起居注》三卷。《晋书》号为太宗御撰,盖其中《陆机传》与《王羲之传》太宗尝为题赞故也,此皆北方文人之作。故北朝之复古成绩,子书方面有《文中子》,史书方面有上述诸史籍,二者合流,即北朝文学之所以影响唐代古文运动者也。
(二)初唐四杰
四杰中,唯骆宾王为义乌人(南人),然四人所代表者皆为南方文学系统,为徐、庾北去后北方文风南化所成文体之继起人。《新唐书·文艺传序》:“唐有天下三百年,文章无虑三变:高祖太宗,大难始夷,沿江左余风,缔句绘章,揣合低昂,故王、杨为之伯。”四杰连称始见于《唐书·文苑传·杨炯传》:“炯与王卢宾王以文词齐名,炯尝谓人曰:‘吾愧在卢前,耻居王后。’当时议者,亦以为然。”又曰:“此后崔融、李峤、张说俱重四杰之文,崔融曰:‘王勃文章弘远,有绝尘之迹,固非常流所及,炯及照邻可以企之,盈川之言信矣。’”又曰:“盈川文思若悬河注水,酌之不竭,既优于卢,亦不减王,耻居王后,信然;愧在卢前,谦也。”又《文苑传·王勃传》:“初吏部尚书裴行俭有知人之鉴,曰:‘士之致远,先器识而后文艺,勃等虽有文才,而浮躁浅露,岂享爵禄之器也?杨子沉静,应至令长,余得令终为幸。’果如其言。”四杰之称,当时已有之,与李杜为后世所合称者不同。裴氏之言亦代表北方风气,后古文家必讲道德以此。
王勃,字子安,绛州龙门人,文中子王通孙,诗人王绩侄孙,据《旧唐书》本传,勃生太宗贞观二十二年戊申(公元648年),卒高宗上元二年乙亥(公元675年),年二十八。《新唐书》称卒年二十九,两书所载不合。近有主张新旧《唐书》皆误,据王勃《春思赋序》考之,咸亨二年勃年二十二,则当生于高宗永徽元年(公元650年),卒于上元二年,毕生年龄当为二十六。勃六岁能文,九岁读《汉书》颜注,著《指瑕》以难之。十七岁上书刘祥道,得荐于朝,应幽素举。十九至长安献颂,居沛王贤府修撰,以草《斗鸡檄》婴高宗怒,贬虢州。杀官奴曹达,事觉当诛,会大赦得免。父坐勃故贬交趾令,上元二年,勃往省父,过九江,成《滕王阁序》名作,溺死去交途中。
杨炯,华阴人。高宗仪凤二年(公元677年)献公卿冕服议,武后天授元年(公元690年)左转梓州司法参军,迁盈川令。吾人假定其生年为高宗显庆元年(公元656年),卒武后天册万岁元年(公元695年),约四十五岁
。炯以为官时间较久,故制诰为多,而诗则为四杰之殿。
卢照邻,字升之,范阳人(范阳卢氏原为北朝望族)。《唐书》载其十余岁从曹宪、王义方受《苍》《雅》及经史,曹为选学大家,故卢之文风仍承南朝之旧。尝官蜀之新都尉,以风疾去官。后作《五悲文》自悼,投颍水死。吾人假定卢生于高宗龙朔初年(公元661年),卒武后久视元年(公元700年),年亦四十左右。其文多写个人怀抱,近乎子书,与余三杰不同,盖与陈子昂差近;诗则与王相抗,多五七言长篇。
骆宾王为四杰中唯一之南人,浙江义乌人。两《唐书》载其事甚少,欲知其详,可参考其自作之《畴昔篇》。在四杰中游踪最广。生贞观十年(公元636年)。裴行俭征西域,骆尝掌书奏。既归,又奉使入蜀,为四杰之最后入蜀者,年四十六,将归浙,作《畴昔篇》,至扬州逢徐敬业申讨武氏之役,为作檄文,后亦叹服,七十余日而败。《新唐书》载与敬业同时被杀,传首至洛阳。《旧唐书》载亡命不知所终,因有与宋之问联句之逸事流传,如其然,此时当七十三岁矣。但此事仅可存疑,聊备一说耳。四杰中当以骆才气为最大。
四杰余风,至玄宗朝而衰谢,故老杜有“轻薄为文哂未休”之句,可见当时少数人对四杰诗文讥评反感之甚,与前此张说、李峤诸公之推崇语不同,于此可瞻初唐风格之转变。
四杰与当时(武后朝)其余文人作风不同之点在少奉和应制之体。盖自梁末陈初以来,文人被蓄为帝王卿客,陪宴时必有制作承欢,此风至唐初弗坠,沈宋即其代表。由是言之,四杰虽为南朝文风,而做人态度似又为北朝之遗。
所谓唐代文学主潮,一为唐诗,一为古文,二者均萌芽于初唐,吾人可举四人代表其开山祖。
(一)沈佺期与宋之问
《旧唐书·文苑传》:“沈佺期与宋之问齐名,时人称为沈宋。”
《新唐书·文苑传》
:“魏自建安以后迄江左,诗律屡变,至沈约、庾信,以音韵相婉附,属对精密。及之问、佺期,又加靡丽,回忌声病,约句准篇,如锦绣成文,学者宗之,号为沈宋。”
沈佺期,字云卿,相州内黄人,约生高宗咸亨二年(公元671年),卒玄宗开元元年(公元713年),约年四十余。
宋之问,字延清,一字少连,汾州人(一云虢州弘农人)。约生高宗咸亨元年(公元670年),卒睿宗先天元年(公元712年)
,约年四十余。
二人者最多奉和应制诗,此沿乎南朝末流之风气。唐重节令,帝王尤喜点缀令节,如上巳必修禊曲江、端阳赐樱桃、九月九日登慈恩寺塔、十月幸华清宫,为一年四大节令,每行必有诗作。沈宋为武后侍从之属,以媚附二张得名,后亦坐是赐死。二人品格一仍陈、隋文人之旧,故作风亦如之。五七律近体诗格,即完成于二人之手。
通常咸以绝句成于律诗之后,故宋人有截句之说,实不尽然。吾人能明乎律诗之来历,则可决定沈宋之地位。五古转变在谢灵运手中为一大关键,东晋之诗与魏晋相去不远,多保留散行风格,至谢一转而为对起对结,往往奇突而起,奇突而绝。至小谢而注意结句,当时诗无一定句数,迄竟陵王子良门下一辈人乃注意音节、平仄矣。沈氏八病四声之说,对律诗完成仅为间接影响,直接影响为徐摛、庾肩吾二人,徐庾宫体诗自此而成,无形中形成十二句体,最多不能超过十六句,最少不过十句,为前古所未有之形式,至沈宋遂完成八句之律诗定体。按十二句为三节四句体所合成,四句体来自《子夜吴歌》,为避免过分板滞,梁陈人往往将两组四句外加二句,成为十句体,为对起单结。十句中易于抽出四句独立体,至四杰已成功矣,是为绝句。后感觉最后二句不称,截而去之,遂成八句,依绝句四句之起承转合,遂成律诗定体。此发展之新体,最初用于宫廷应制诗,以其堂皇靡丽故也。盛唐绝句发达,律诗多变,古诗与唐诗间之桥梁,自非沈宋莫属也。
(二)陈子昂与张九龄
陈张以前,亦有数人为复古运动者,然非陈张面目。略述于下:
富嘉谟,雍州武功人。吴少微,新安人。《唐书·富嘉谟传》:“先是文士撰碑颂,皆以徐庾为宗,气调渐劣,富嘉谟与新安吴少微属词,皆以经典为本,时人钦慕之,文体一变,称吴富体。”此较苏绰之生吞活剥之仿古体已进一步。陈张之起,以个人性灵入文词中,遂开韩柳古文风气之先。
此外,当时尚有所谓燕许大手笔,苏颋、张说是也。颋,字廷硕,苏瓌子,封许国公;说,字道济,洛阳人,封益国公。皆掌制诰,时谓之燕许大手笔,然仍多承先之风气,启后之功,不能不让诸陈张也。
陈子昂,字伯玉,梓州射洪人,入《新唐书·文艺传》。唐有二文人身世特殊,子昂与太白是也,皆蜀人。蜀在三国时文学发展情形极明,自六朝迄唐代则甚模糊,子昂即在此时诞生,为文超然于时代风气之外。据其所撰乃祖父乃父之碑铭记述,其先在梁,为蜀官,世居于蜀,又与其他数姓合成二郡,俨然封建诸侯。其祖好道。子昂年十八尚任侠,不知书,闻人读书声,乃发愤,攻三年,二十一岁乃入朝,而人莫知其名,乃借碎胡琴事噪誉当世。武后闻之,召为从事。其为文章,既不似南朝之靡丽,又不似北朝之特古,盖蜀与南北朝交通阻绝故也。尝一度出征关外,既归,郁郁不得志。家富,为射洪县令段简所诟,诬下狱,以二十万贻之,仍不得出,乃忧愤卒,年四十三。《新唐书》载王适见陈咏怀诗,叹曰:“此子必为天下文宗矣。”遂订交。按《感遇诗》出自阮嗣宗《咏怀》,又出自曹子建《杂诗》,皆无题,随兴陆续写成,故内容不专一事,体裁不专一体,不必为一时之作也。学阮诗者,前有士衡、渊明,整个南朝无只字可言,此可证明作者个性之泯灭,此体遂中断若干年。子昂初至长安为人所赏以此,《旧唐书》不载此诗之数,最早见于白乐天《与元九书》中,云是二十首,后人以其他无题诗凑成今见之篇幅,此诗在当代已为人所推崇,昌黎诗云:“国初重文章,子昂始高蹈。”《感遇诗》人多以一组目之,实误。愚尝详考其本事,知其诗不虚作,乃作者对时代有个人之看法与批评,此为南朝士大夫所不能仰止也。直抒胸臆,不假雕饰,此唐人五古之创格,故南朝五古不能化作散文,唐五古则稍加增削便成散文,此风自子昂始。子昂诗之做法,个人并无系统之理论,有之,则仅见于《与东方左史虬书》数语耳,另见《修竹篇序》:“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汉魏风骨,晋宋莫传(中略),仆尝暇时观齐梁间诗,彩丽竞繁,而兴寄都绝,每以永叹。”此数语中提出“风骨”与“兴寄”两重点,信为南朝文士所未尝梦见,而作者之诗确能实践其个人所提倡之理论,故能卓然成家也。
九龄成就在其相业,而不在诗,诗固与子昂同一格调。字子寿,韶州曲江人。十三岁见广州刺史,上书言国政,张说贬岭南,见而大悦,特引荐之,至于拜相。后告归,再出为荆州令。其后以疾卒于家,封伯爵。其《感遇诗》十二首,与子昂诗同为开时代风气者。
此段自高祖开国迄开元之初,凡五十年,为八代余风之所及,盛唐面目盖胎孕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