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是最不容易讲的伟大人物,他在中国历史上及中国文化上的地位,是非常重要的。历代人对孔子就有各种不同的看法,反对孔子也由来很久,在《庄子》《墨子》书里,就有反对孔子的学说。一个伟大的哲人,看的人所取的角度不同,认识也就不同。比如讲孔子就可以有:(1)孔子与周公;(2)孔子与颜渊;(3)孔子与孟子;(4)老子与孔子。四种讲法,我取第(2)种。
宋人程、朱,喜欢谈“寻孔颜乐处”。孔子说:“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孔子又说:“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宋朝以后的人,喜欢将孔、颜连在一齐来讲,这是很可注意的。
孔子一生的志愿,是使周公的事业发扬光大,所以非常重视鲁国。他全部学问的中心问题,注重在礼。我们只要读《礼记》的《曲礼》《檀弓》,便可见礼的条目很繁琐,尤其是丧礼,墨子就是反对孔子的礼。司马迁《太史公自序》云:“累世不能通其学,当年不能究其礼。”也是说礼的繁琐。孔子处在当时的环境里,政治理想不能实现,便想用一种教育方法,实现政治的理想。孔子在六十岁以前,是从事政治,注意教育,六十岁以后,整个献身在教育事业上。弟子三千,成名就有七十二贤。在弟子中,只有颜渊是孔子最得意的,其他弟子不如颜渊那样被孔子赞叹不已,所以孔、颜合看,是很能得到真相的。
我们上次讲周代文化,同农业自然是非常地接近。就好似工业文化同机器是接近的。农民终日在田里,人与自然来比,自然太伟大,人太渺小了,所以人没有力量同自然争衡。中国人靠天吃饭的观念便来于此。愈觉得自然伟大,愈觉得个人渺小,这样就产生宗教,宗教观念再演变,就成为后来的哲学。老子的思想也是这样产生的,照道家的思想来看,自己既然渺小,就该一事不做,任天而行,这样自然就是我,我就是自然,自然与我合而为一。儒家则不然,是扩大自己的人格以求同天,而《易经》所讲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这种自强不息的精神,使是孔、颜的共同点。
庄子对孔子批评得最厉害,他也是反对孔子最激烈的人物,另一面却赞美颜渊,庄子在《人间世》讲颜渊的心斋那一段文字,非常重要。在这里,孔、颜同天的精神,又是道家所承认的。
先讲孔子。要认识孔子,应该由历史着手。那时,国际变迁非常激烈,孔子便生在这恶劣的社会环境里。他不是鲁国人,他的父亲叔梁纥,母亲颜氏。以我的推算,他是从宋国迁到鲁国,不过已有七十多年。只要读《礼记》的《檀弓》就知道孔子对宋国的感情比鲁国还深。孔子一直到死也没有忘却他是殷人之后,却微服而过故乡,因为他的观念同当时人不同。孔子着眼在整个人类的文化,他最高的理想是“仁”,在《论语》里,孔子对“仁”发挥的意义最多。孔子自述:“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孔子早年的生活是很苦的,他四十岁开始收弟子,曾和鲁昭公到齐国避难;五十岁时,定公任命孔子为中都宰,后做到司空,再升为大司寇,有夹谷之会摄相事。孔子在政治上、外交上成绩是卓越的。又派子路为季孙氏家臣,隳三都,借此削弱三家的力量。鲁定公对孔子言听计从,其后齐人归女乐,孔子便周游列国。在卫国住得最久,因为卫国保存着周文化,在礼乐方面的收获很大。陈国是很小的国家,但接近楚文化,孔子到陈后,又想到晋国而未成。他的旅行可以说是文化的考察。由五十岁一直到六十岁都是在外边游历,回国以后,七十三岁卒于家。《论语》这部书,是孔子的弟子或再传弟子记载孔子最主要的著述,是儒家最重要的经典。欲明孔子各方面的成就,非细心研究《论语》不可。
在《论语》里,有一段孔子的自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这一段话道理精深博大,不容易讲,他给我们清清楚楚的启示:做学问的功夫,要自己向内,才能有所成就,不应向外驰求。在孔门弟子中,能拳拳服膺于“仁”的只有一个颜渊,他只管自己教育自己,充实自己。孔子赞扬他道:“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其余则日月至焉而已失。”另一个弟子子张,他的精神是向外发展的。曾子这样批评他:“堂堂乎张也,难与并仁矣。”孔门的教育是自己照顾自己,自己完成自己。孔子说:“吾十有五而志于学。”学什么呢?即是立于礼。孔子说:“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不知礼,无以立也;不知言,无以知人也。”“四十而不惑”,于事物之所当然,皆无所疑。即是判别事物的力量,已经通透于事理,无所疑惑。“五十而知天命”,此天命即《中庸》所谓“天命之谓性”,知天命即宋儒所谓“见性”。“六十而耳顺”,朱注谓:“声入心通,无所违逆,知之之至,不思而得也。”这种境界是很不容易达到的。“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矩亦礼也。这种境界很高,很不容易达到。圣人达到了这种境界,人的生活同自然合而为一,到了这种境界,时间与空间都没有了。圣人的生命,虽然不能永远存世,而大地一日不绝灭,圣人之道就永存于世。孔子说:“朝闻道,夕死可矣。”如果你一天得道,就是你一天没有死。同宇宙一样地不会消灭,这种最高境界,不是渺小、自私的人所能达到的。可见圣学之不容易学,就在于此。怎样才能达到“仁”的境界?只有好学。孔子说:“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又说:“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再说:“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这是孔子终日不息的好学精神。
宋儒训学为效,王阳明则训为觉,程朱、陆王的异同就在于此。朱子一生的学问,就是在格物穷理,即“人心之灵,莫不有知,天下之物莫不有理”。孔子好学,没有一分钟、一秒钟的放掉,这便是自强不息。不息的意义是自然宇宙本来具有,生命流行本来没有一分钟、一秒钟停息的。譬如电灯片刻性熄灭,我们就感觉不方便。人的身体也是片刻不停息,人应该这样教育自己,假如以为力量不够就不努力向学,这便是生命的哀息。为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克服自己的懒情,发愤自强自立,这样就是君子自强不息的功夫。孔子不许人有一秒钟的偷懒,在孔子眼中不允许有丝毫的夹带,在光天化日之下,一切都要透明、透亮,没有一分隐藏。在孔子弟子中,也只有颜渊深知孔子的伟大,师生彼此心心相印,最为默契。有一天,颜渊感慨地叹了一声:“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末由也已。”这是颜渊赞扬孔子的话,很不好懂。按照文意的次序,应该分为三段来讲——
第一段:“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
第二段:“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
第三段:“欲罢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末由也已。”
孔子深知每个弟子的程度,因材施教,慢慢地引导上路。弟子在未做学问之先,心量并不开阔,故先教以博之。这里的“文”是指“六艺”,教人最先尽量去博学,在博学方面已做过功夫,再继续做的功夫。就是把所学的消化,变成自己的能力,应用在日常生活上。孔子全部学问,只有颜渊懂得最透彻,也只有颜渊身体力行,颜渊会用功,愈用功而愈知道孔子的哲理是圆的,上下四方都照顾得到。他的学问是绝对的,也就是博大精深,丝毫不能苟且。颜渊日夜不息地用功,也没有达到孔子的境界,可是他的学问真有所得。真正会用功的人,才能体会到颜渊说的道理。他这一段话是立体的,而不是平面的,立体的观念是向上的。孔子是这样赞叹他的:“语之而不惰者,其回也与!”孔子对颜渊说:“惜乎吾见其进也,未见其止也。”孔子真正认识颜渊,也只有颜渊真正认识孔子,宋儒程朱理学家喜谈“寻孔颜之乐”,就在这种师弟 契合的地方。
一个富人,他没有人生乐趣,住的高楼大厦,吃的山珍海味,坐的豪华汽车,仍终日怅怅不乐,因为他的乐是向外的。真正懂得乐的人,要深刻了解生命是不息的。不息是靠好学入手。颜渊问“仁”,孔子回答他:“克己复礼为仁。—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你要每天改过自新,随时随地把自己改变成尽善尽美的完人。由这里看颜渊的学问进步真是飞跃的。一个人修养到这种境界,是永远不会衰老的。可以这样说,孔子活到七十三岁,他还是一个赤子。孟子说:“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孔子和颜渊正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