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人一举一动,莫不与文化互为因果,对文化有认识,个人言行始能自知而统一,否则反是。今所论者,仅就中国文化为言,盖文化为一专门学问,余对专论文化之中西专书甚少涉猎,不敢强不知以为知也。
兹分四章论之:曰文化问题乃当前一大问题,曰我对于文化的看法,曰中国文化之过去,曰中国文化之现在。
一、文化问题乃当前一大问题。今日吾人习闻之文化论,约分二派:一曰全盘西化论,如陈序经氏所著之《中国文化的出路》可为代表;一曰本位文化论,近年当轴诸公颇主张之,如四维八德之提倡,如音乐教育委员会之设,是皆理论之见诸实行者。二者持论既异,其极乃至若水火不相容,徘徊于二者之间而莫知所适者,盖大有人在也。
溯自明嘉靖三十六年(公元1557年),葡人据澳门,实为西化东渐之始,时国人但以贸迁有无视之,未之异也。清季道咸以还,西人挟其坚甲利兵,向东方扩张其领土野心,国人屡败之余,遂发生一新觉悟,知非自强不能以图存,于是模仿西学西政之说忽然蜂起,至戊戌而造其极焉。时有新旧两派,一曰康梁之《湘学报》,一曰叶德辉之《翼教丛编》,相互诋讦,各不相下。张文襄乃倡“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之说以折中之。张说期在以中学御西学,原未可厚非,唯强分体用为二,遂遭非议,此真所谓“一言不智,难辞厥咎”者也。
夫历史之演变全依于势(参看《荀子·天论》),“势”非人力所能左右,持论者纵极言语之工,而历史之演变初不因群言而差其因果,此所宜先知者也。逮至五四,国人知西人所长并非坚甲利兵而别有所在,于是持论又为之一变。五四之口号曰科学、曰民主,较中西体用之说诚为灼见本原,然衡量中西文化而确见其前途者,则当推梁漱溟先生之《东西文化及其哲学》。
《东西文化及其哲学》(罗莘田、陈仲瑜两先生笔记)一书,对于东西文化作一总比较,曰东西印文化为三个不同的方向:西洋文化为向前看的,因有近代欧西文明;印度文化为向后看的,其究极为出世;中国文化为持中的(大意如此,书未在手头,不克引用原文)。对中西印文化作平列的看法,而非阶层的看法,此其全书主要之点(是书亦有可议者,如论中国人生活为以理智运用直觉,运用云云,语病甚大)。是书给予余之影响甚巨,余之对整个文化加以注意与考究者,实此书有以启发之。
北伐而后,风气又变,国人知吾国之能立国于天地间,必另有在也,于是中国本位文化之说起。第二次世界大战突发,英美处处失利,国人愈自信吾之所有者,殆非欧西之所能及,因之本位文化之说盛极一时。近三百年来国人对文化问题态度之转变概如此。
二、我对于文化的看法。吾人对名词之应用,其含义往往失之笼统。文化与文明即其一例。如油灯进于汽灯,马车进于汽车,人称之曰文化,实则应称之曰文明。盖就整个文化而言,其范围应甚广大也(梁著《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乃一民族生活的样法,样法两字欠活)。余为文化下一定义曰:文化为一民族,乃至一个人之生活态度,一民族有一民族之生活态度,一人有一人之生活态度,此态度之形成即是文化。态度即相互间之关系,关系约有下述三种:(一)人与物的关系(即人对物的态度,包括动植矿一切物而言);(二)人与人的关系;(三)人与神的关系。人与物的最初关系,厥为利用之以适应人的需要,如对草木虫鱼莫不如此。一人之力有所不足,则人与人的关系生焉,于是有部落焉,有国家焉。物的现象有非人之努力所能理解者,因之拜物为神,人与神的关系生焉(如拜物教是)。自草昧至于文明,中西文化之发展其历程大致相类,而其成就乃有极大之差别。对物的态度,由利用之而改造之则为物质文明;对神的态度,由拜物至信仰多神,再变为一神教,则为宗教之最高点(宗教非哲学,盖不许思索讨论也)。至于人与人之关系,则变化多方,所以然者,实生产方式有以决定之,如中国文化源于北方中国,北方宜于农业,农业之发展有赖于生活之固定,因之遂发生家族制度,再发展则为封建社会之组织,一切封建伦理道德莫不由此而生。
就人与人、人与物、人与神之态度而言,中西文化成就之不同甚显明易见。中国物质文明不进步,宗教信仰薄弱,而家庭伦理则至发达;西人则物质文明进步,社会组织健全,宗教信仰至笃;若印度(应称之曰古代印度)则对物质生活不注意,伦理生活至为散漫,而宗教信仰为哲理的信仰(古代婆罗门已如是),至佛教则更显而易见。三者本同而末异,殊途而不同归,其极则不能相容,且发生极大的冲突。
余意文化固无绝对的善恶,但求行而宜之而已,譬之居处衣着,求蔽风雨护体温而已,能适应此要求则善,反之则否。文化如水,万流并下,其极合而为一,一文化之不得统御其他文化,犹之一水之不能统御其他水也,准此而论,故步自封,倡言复古,拒人于千里之外,与夫尽弃故常,舍己耘人者,要皆为无识之谈。然此等见识之来,则源于占有的冲动。盖文化者本为无尽的创造,一涉占有则必凝滞而不流,如不打破此占有的成见,则不足以谈文化(“占有的冲动”与“创造的冲动”两词见于罗素所著书,日人厨川白村《苦闷的象征》所言的两种力,中国固有之义利之辨、理欲之争,皆约略相类)。
三、中国文化的过去。就历史演变而言,吾国文化约分四期:一曰有文字历史之初至孔子,二曰由孔子至老庄,三曰由老庄至佛教入中土,四曰由佛教入中国至西洋文化东来。今先论第一期。今日中国文化,长江上下游与黄河流域即已不同,然中国古文化的发展,基地在黄河流域,逐渐推广,故宇内大致同风(周民族为中国文化的最早发源)。由《诗》之《周颂》、大小《雅》,《书》之《周书》中,吾人可知农业制度社会实为中国文化之基础,因之有家庭,有部落,有国家,而发展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一贯思想。以此之故,人对物的要求甚低(如“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固无取乎电灯、汽灯也),其极乃至物质文明发生停顿的现象,亦以此之故,形成一种寡欲与知足的哲学,人与神的关系则由复杂而变为单纯,雅颂中所见或曰天,或曰帝,或称有皇上帝,如此而已。由此更产生对祖先的崇敬,所谓敬天法祖者是,人与人、人与物、人与神三者关系实互相联络(西人则科学与宗教分途发展)而一皆本于自然。如农业生产,须看天时,须顺四季变化,须知土壤之肥沃硗瘠,人力不能抵抗自然,只有随顺自然,至此天的观念与自然合为一体(所谓“君子法天运”是)。对物亦以合于自然者为善为美,如园林布置,中国人以深合自然为美,与西人园林之剪截整齐者实大异其趣也。以是吾国文化极易统一(由西周至孔子而完成),言人伦则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齐家即是治国,言宗教则以天为对象,而此对象又不岀乎一心,所谓“祭神如神在”,称之曰如在,盖不以身外真有此一对象在也。对物则力能化物而不化于物,以化于物则“灭天理、穷人欲”也,然亦非离物远去,故曰格物。如此则天祖人伦万物皆备于我。万物皆备于我,则无一物在我之外,此圆满人格德行之完成则为仁,此孔子之所以必依于仁也。依孔子路向而行,言态度为向前的(物质方面殊不易言),言宗教则为哲理的,言人伦则必至无穷的广大,所谓圣人“人伦之至”者也。
儒者之精神厥在自强不息(《礼记》 :“赐也,倦于学,困于道矣,愿息事君,可乎?子曰:‘《诗》云:温恭朝夕,执事有恪。事期君之难也,焉可息哉?’曰:‘然则愿息事亲。’子曰:‘孝子不匮,永锡尔类。事亲之难也。焉可以息哉?’”一节可参看),然此阳刚之德,本自难能,而况乱离之余,人人有避世之念。老庄之说岀,于是天下风靡景从焉(读《老子》应自第十五章“致虚极,守敬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知常容,容乃公,公乃王,王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殁身不殆”读起,此为《老子》八十一章之总纲),老子态度为坐观成败,以此自高,其弊则为袖手旁观,逞私弄智,以他人之颠覆鸣自己之聪明。设墨者与儒者争,墨者必败。儒者与老子争,儒者必败。盖好逸恶劳,人情之常,老氏之论,正欲遐劳而求逸者也。
庄子之说,实有助于老子(庄老持术不同,学者类能辨之),复为老子树立深厚的哲学基础。今之人,每历艰险,必逃于庄老者以此〔余尝谓今日之吾国人之行为,百分之九十九为老庄末流,百分之一为孔子余荫。持此而欲同化西人,西人之受同化者,则为腐化也。持此而论中国之文化(谈本位文化者包括在内),其距中国之文化也,盖不啻千万里〕。老庄之说起,先遭破坏者为伦理,魏晋清谈家之蔑弃礼法,索隐行怪(参《晋书·隐逸传》),盖其明验。
老庄之学实不能成为宗教,盖彼以自然为极高的哲理境地也。老庄之论尤不满于敬天法祖之说,其极遂流为玩世不恭;儒者格物,老庄外物(《庄子》有《外物篇》),而后之学庄老者,则绝物。夫蔑弃礼法,固不能灭绝人性(阮嗣宗母丧,呕血数升为最好证明),因之使人格分裂,言行支离;逃于庄老者,往往拘滞名相,因之一变而为道教,其末流且降为五斗米道。求外物者并不能绝欲,而反堕于徇物,因相率为伪,习为故常,儒者建设的向前的精神并被击碎矣,此与儒者之诚意正心完全相反。如王衍之外形彻朗,内实动侠 ;谢安闻淝水之胜,至折屐齿,此均人格分裂之象,而国人乃深喜之,盖不自知其陷于矛盾也(老庄在中国文化上流毒甚烈,明乎此,即可明乎宋儒之所以排击老庄矣)。
老庄之流毒未熄,而印度佛说又来,此为中国文化史上之第三期变化。佛说陈义至高,国人初则深闭固拒之,后则逐渐接受之,以可与老庄易三玄之说相通也,以可与儒者正心诚意之说相通也。于是佛老合流焉,于是佛老与儒学合流焉,于是有三教归一之说焉(南朝儒生皆熟《易》《老子》,又多通佛理,可为明证)。理之在天地间,本可相通,且中人印人对物的态度亦不甚冲突,如老庄外物,佛亦外物,只有出家态度,则非国人之所喜,晋唐儒佛之争,率在此点。于是百丈禅师出,创为百丈法规,百丈法规实则僧农制度,此印度之所无。逮后之禅宗,与儒者尤为接近。宋明儒者,十八有禅,即此之故。佛教大乘教义为向前的,为发愿度生的,为欲入世而始出世的(佛译曰能仁,殿曰大雄宝殿,予人印象皆为有力的,与道之清虚不同),实佛与儒为近,与道相远。然讲佛则必有和尚,和尚必须出家,出家之人,未必深通教理,其末流且无恶不为,侵蚀腐朽之极,使儒家精神愈抽愈空,外形日益僵化,至北宋而极。周程诸子出,忧心时艰,遂倡为道学(理学)以救其弊。理学之要端在反虚入实,变文从质,于晋唐以来潮流实为一逆流,惜乎大业未就,西洋文化已经东来,中国文化又遭受一新的打击,而有吾国今日之文化局面。
四、中国文化的现在。两千年来,吾国人之所赖以生活者,唯在不识不知之农民,与最幼稚之生产。自汉以来,士大夫之甘于下流者,复上下其手,为贪官,为污吏,为土豪,为劣绅,为刀笔,此种社会历宋元明清而仍能立于不败之地,不致国亡种灭者,以国人有共同的文化意识,且元清文化远逊吾人也。然自西风东来,国人乃惶惶然若失其屏障焉,所以致此之故,盖西人不仅有强壮之身体与丰富之知识,且富有金钱与坚甲利兵,此三者如三矢并发,洞穿吾胸;吾人所有,非儒非佛,其极必至疲惫不敢与之抗(由通商而言,由殖民而言,由坚甲利兵而言,吾人均处于不能抵抗之地,若传教,则吾人受儒佛熏陶至深,西人颇不易为力)。故西人之来,吾人始则拒之,继则畏之,畏之不足,一变而为谄媚之。是以今日吾国对外人有两种不同之态度:一曰顽固派,以中国固有文化尽美尽善,不屑模仿外人,因之避外人若将说焉,盖即畏之也;一曰维新派,处处模仿外人,鄙弃吾国之固有为不足道,汉儿学得胡儿语,争向城头骂汉人,维新派有之,是则谄媚之也。避之媚之,两皆大谬,于是有折中者出,非守旧,非媚外,而欲以学术思想根本改造吾之文化焉。民国七八年之顷,倡为民主与科学并重之说,即世所谓五四运动者也。然言科学须提倡实业,须有资本,须有专门人才,吾无有也;言民主则国会制度须完备无缺,吾无有也(乃至吾国今日仅有之国民参政会,亦名存而实亡)。抗战以还,军火工业,悉操诸外人之手,而一息仅存之民主制度,其不亡者亦仅矣。瞻念未来,吾国之文化前途果将何若,诚有令人不寒而栗者。以谈本位文化,可否以四维八德之提倡,为已尽其能事;以谈全盘西化,可否以多购物资为已尽其能事,是大可深长思也。今吾国所持以抗战者,仍为吾祖宗之遗产;潜存民间,苟延残喘以保持至于今者,其表现悉在于农民,而今日民力已几于竭矣。深渊在前,虎狼环伺,设一失足,则万劫不复,此诚吾国危急存亡历史上最惨的时代也;此诚吾人再不能自满自足,而应战战兢兢,临深履薄,戒慎恐惧的时代也;此诚不宜再作中兴鼓吹,而应满含眼泪,为中国文化找一出路的时代也。否则犹太人亡国灭种之惨,即为吾人之写照矣。吾尝言今日之抗战纵极难苦,抗战后之艰苦更不知将若干倍于今日,譬之殡仪,葬后之凄凉,令人将转念出殡时仪仗之盛。吾人今日不知努力,抗战后或有求如今日艰苦而不可得者。然则何以救之?曰自救个人始,个人有办法,国家始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