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民初以来,我们对于西洋之知识,日益增加,渐知所谓西洋文化,绝不是一个什么“德”、一个什么“统”,或一个什么“家”所能尽。清末人这种看法,就其内容看,遂成为可笑的附会,而民初人之知识,又不能用别的标准,以为文化分类。他们于是尽弃清末人所说,不但弃其所说,而并弃其看法。他们知清末人之错误,而不知其错误在于何处,遂并其不错误者而亦弃之。这是民初人的错误。
民初以来,一般人专从特殊的观点,以看所谓西洋文化。他们所谓西洋文化,是“西洋”文化,此即是说,是个特殊的文化。这个特殊的文化,在他们面前,好像是一个“全牛”,其中条理,他们看不出。他们常说,中国人如何如何,西洋人如何如何。好像在他们的心目中,中国人之是如何如何,是因为其是中国人;西洋人之是如何如何,是因为其是西洋人。他们似乎不知,至少是不注意,中国人之所以是如何如何,乃因中国文化在某方面是属于某类文化;西洋人之所以是如何如何,乃因西洋文化在某方面是属于某类文化。譬如张三因患伤寒而发烧,李四因患疟疾而发冷。张三之发烧,乃因其是患伤寒病的人,并不是因为他是张三。李四之发冷,乃因其是患疟疾的人,并不是因为他是李四。任何人患了伤寒病,都要发烧;任何人患了疟疾,都要发冷。上帝,如果有上帝,可以不患伤寒病,不患疟疾,但如果他患了伤寒病,他亦必要发烧;如果他患了疟疾,他亦必发冷。
把所谓西洋文化当成一个特殊的文化看,学西洋亦发生问题。一个个体,是一个特殊,它是不可学的。凡所谓学某个体者,其实并不是学某个体,不过是学某个体之某方面,学某个体所以属于某类之某性。例如孟子说,他愿学孔子。他所愿学而且能学者,是孔子之是圣人之一方面。若孔子之其他方面,如其是鲁人,为鲁司寇,活七十余岁等,皆是不能学的。说某个体之某方面,即是以某个体为一某类之例而观之,即是从某类之观点,以观某个体。从某类之观点,以观某个体,则某个体于此方面所有之某性,即是其主要的性质。其所有之别的性,即是其偶然的性质。例如从圣人之类之观点以观孔子,则其“圣德”是其主要的性质。其所有之别的性,如是鲁人等,皆是偶然的性质。孟子必如此看孔子,然后孔子方可学。如把一个个体作一整个看,则是不可学的。一个个体不可学,正如一个“全牛”不可吃。
其所以如此者,因一特殊的事物,可以同时属于许多类,同时有许多性。若把一特殊的事物,作为某一类之例而观之,我们固可说此特殊的事物所有之许多性质中,哪些是主要的,哪些是偶然的。但若把一特殊的事物作为一特殊的事物而观之,则此特殊的事物,无论其为何事物,皆是一五光十色的“全牛”。于此五光十色中,我们不能指出哪些是其主要的性质,哪些是其偶然的性质。例如我们把张三当成一个科学家看,我们可知其能研究科学是其主要的性质,至其所有之他性质,如是西洋人,或是中国人等,都是其偶然的性质,与他之是科学家与否毫无关系。但如我们把张三当成张三看,则不能说,不能指出,张三所有哪些性质是主要的,哪些是偶然的。
一个国家或民族所有之文化,是特殊的文化,是很复杂的,可以同时属于许多类,有许多性。所谓西洋文化,亦属于许多类,亦有许多性。若从一种文化类之观点,以看所谓西洋文化,则于其许多性中,何者是主要的性质,何者是偶然的性质,我们可以说,可以指出。但若从一特殊的文化之观点,以看西洋文化,则所谓西洋文化,亦是一个五光十色的“全牛”,于此五光十色中,我们不能说,不能指出,何者是西洋文化之主要的性质,何者是其偶然的性质。自民初以来,有些人说科学及民主政治,所谓赛先生及德先生者,是西洋文化,有些人说基督教或天主教是西洋文化。崇拜德赛二先生者,固然不一定崇拜上帝,或且反对有上帝之说,但他们既是说“西洋”文化,他们不能说基督教或天主教,不是西洋文化。
因为有人以西洋文化为一特殊的文化而说之,所以于其提倡西洋化,或西化时,即引起许多纠纷。近数年来,有主张所谓全盘西化论者,有主张所谓部分西化论者,有主张所谓中国本位文化论者。无论其主张如何,但如其所谓文化是指一特殊的文化,则其主张俱是说不通,亦行不通的。
如所谓西洋文化是指一特殊的文化,则所谓全盘西化者,必须将中国文化之一特殊的文化完全变为西洋文化之一特殊的文化。如果如此,则必须中国人俱说洋话,俱穿洋服,俱信天主教或基督教等等,此是说不通,亦行不通的。主张全盘西化论者,实亦不主张此。但若其不主张此,则他所主张即与部分西化论者无异。
但如所谓西洋文化是指一特殊的文化,则主张部分西化论者,亦是说不通,行不通的。因为如以西洋文化为一特殊的文化而观之,则西洋文化是一五光十色的“全牛”,在此五光十色中,我们不能说出、指出,何为主要的性质,何为偶然的性质。如此不能说出、指出,则所谓部分西化论者,将取西洋文化中之何部分以“化”中国?科学家说,西洋之科学,是中国所应取来者。传教师说,西洋之宗教,是中国所应取来者。无论如何说,如果以所谓西洋文化为一特殊的文化而观之,其说总是武断的。
所谓西化论者之主张,虽说不通,行不通,而其主张却已引起有一部分人之大惧。此即主张中国本位文化论者。照他们的看法,中国是张三,西洋是李四,如张三变成李四,则即失其所以为张三,即不是张三了。照他们的说法,中国文化有当存者,有当去者,我们应存其所当存,去其所当去。他们亦不完全反对西化,西洋文化中,有可取而为中国所当取者,他们亦主张取之。但如果以西洋文化为一特殊的文化而观之,则其五光十色中,何者是可取而当取者?即就中国文化说,如果以中国文化为一特殊的文化而观之,则所谓中国文化亦是一五光十色的“全牛”。于此五光十色中,我们不能分出,何者是其主要的性质,何者是其偶然的性质。如此我们亦不能说,其中何者是当存,何者是当去。有人说,中国的文言文,是当存者。有人说,中国的旧道德,是当存者。但无论如何说,如果以所谓中国文化为一特殊的文化而观之,其说总是武断的。
有一比较清楚的说法,持此说法者说,一般人所谓西洋文化者,实是指近代或现代文化。所谓西洋文化之所以是优越的,并不是因为它是西洋的,而是因为它是近代或现代的。这一种说法,自然是比笼统地说所谓西洋文化者通得多。有人说西洋文化是汽车文化,中国文化是洋车文化。但汽车亦并不是西洋本有的。有汽车与无汽车,乃古今之分,非中西之异也。一般人心目所有之中西之分,大部分都是古今之异。所以以近代文化或现代文化指一般人所谓西洋文化,是通得多。所以近来近代文化或现代文化一名已渐取西洋文化之名而代之。从前人常说我们要西洋化,现在人常说我们要近代化或现代化。这并不是专是名词上改变,这表示近来人的一种见解上的改变。这表示,一般人已渐觉得以前所谓西洋文化之所以是优越的,并不是因为它是西洋的,而是因为它是近代的或现代的。我们近百年来之所以到处吃亏,并不是因为我们的文化是中国的,而是因为我们的文化是中古的。这一个觉悟是很大的。即专就名词说,近代化或现代化之名,比西洋化之名,实亦较不含混。基督教化或天主教化确不是近代化,或现代化,但不能不说是西洋化,虽大部分主张西洋化者不主张基督教化,或天主教化,或且积极反对这种“化”,但他所用的名词却亦指这种“化”。
不过我们说近代文化或现代文化,我们还是从特殊的观点以观事物。我们所谓近代或现代者,不是指古人的近代或现代,不是指任何近代或现代,而是指我们的“这个”近代与现代。我们的“这个”近代或现代,就是“这个”近代或现代,而不是别的近代或现代。它亦是个特殊,不是个类型。因为所谓近代文化或现代文化者,亦是一个特殊的文化;它亦是一个五光十色的“全牛”。在这些五光十色中,我们亦不能指出何者是其主要的性质,何者是其偶然的性质。飞机大炮与狐步跳舞,是否都是近代文化或现代文化所必需有者?专从近代文化或现代文化说,这个问题是不能问,亦不能答的。因为一特殊的事物所有之性质,就此特殊的事物说,是无所谓主要的或偶然的,说一特殊的事物所有之性质有些是主要的,有些是偶然的,都是从类的观点,以看特殊的事物。
若从类的观点,以看西洋文化,则我们可知所谓西洋文化之所以是优越的,并不是因为它是西洋的,而是因为它是某种文化的。于此我们所要注意者,并不是一特殊的西洋文化,而是一种文化的类型。从此类型的观点,以看西洋文化,则在其五光十色的诸性质中,我们可以说,可以指出,其中何者对于此类是主要的,何者对于此类是偶然的。其主要的是我们所必取者,其偶然的是我们所不必取者。若从类的观点,以看中国文化,则我们亦可知我们近百年来所以到处吃亏者,并不是因为我们的文化,是中国的,而是因为它是某种文化的。于此我们所要注意者,亦并不是一特殊的中国文化,而是某一种文化之类型。从此类型的观点,以看中国文化,我们亦可以说,可以指出,于此五光十色的诸性质中,何者对于此类是主要的,何者对于此类是偶然的,其主要的是我们所当去者,其偶然的是我们所当存者,至少是所不必去者。
照此方向以改变我们的文化,则此改变是全盘的。因为照此方向以改变我们的文化,即是将我们的文化自一类转入另一类。就此一类说,此改变是完全的,彻底的,所以亦是全盘的。
此改变又是部分的。因为照此方向以改变我们的文化,我们只是将我们的文化自一类转入另一类,并不是将我们的一个特殊的文化,改变为另一个特殊的文化。我们的文化之与此类有关之诸性,当改变,必改变;但其与此类无关之诸性,则不当改变,或不必改变。所以自中国文化之特殊的文化说,此改变是部分的。
此改变又是中国本位的。因为照此方向以改变我们的文化,我们只是将我们的文化,自一类转入另一类,并不是将我们的一个特殊的文化,改变为另一个特殊的文化。
各类文化本是公共的。任何国家或民族俱可有之,而仍不失其为某国家或某民族。如张三是科学家,李四亦是科学家,科学家之类是公共的。张三是科学家,不失其为张三;李四是科学家,亦不失其为李四。张三可在李四是科学家之方面学李四,但他所学者是李四之是科学家,而不是其是李四。张三、李四,除同是科学家外,在别的方面,张三自有其是张三者,李四自有其是李四者。所以如照上所说之方向以改变中国文化,则所谓中国本位文化之问题,自亦不成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