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说:“类不悖,虽久同理。”(《非相》)荀子所谓理,与我们所谓理,其意义不必同,不过这一句话,我们可借用以说我们的意思。某一类的事物,必有其所以为某类的事物者,此所以为某类的事物者,为属于此某类的事物所同有,即此类之理。一类事物之理,即一类事物之类型。凡属于某一类之事物,必皆依照某一理,或亦可说,凡依照某一理之事物,皆属于某类。所以“类不悖,虽久同理”。
凡属于某一类之事物,必皆依照某理,有某性。所谓性,即属于某一类之事物所依照于某理者。
一件一件的事物,我们称之为个体。一个个体,可属于许多类,有许多性。例如张三、李四,是两个个体。张三是人,是白的,是高的,他即属于此三类,有此三性。李四是人,是黑的,是低的,他即属于此三类,有此三性。此不过举例说,其实张三、李四,所属于之类,所有之性,皆是很多很多的,可以说是不知有许多。每一个体所有之许多性,各不相同。所以个体是特殊的,亦称殊相。而每一类之理,则是此一类的事物所共同依照者,所以理是公共的,亦称共相。
我们可把一件事物当成一个体而叙述其所有之性,或其所有之性之某部分。此等叙述是历史。我们亦可把一件事物当成一某类之例,而研究其所以属于此某类之某性。此等研究是科学。例如我们可把张三当成一个体而叙述其所有之性,或其所有之性之某部分,如说张三是人,张三是白的,张三是高的等。此等叙述是历史。我们亦可把张三当成一是人的生物之例,而研究其生理。此等研究即是科学,或更确切地说,即是生理学。
科学中所讲者都是关于某类之理论,而不是关于某个体之历史。例如医学中讲各种病,如伤寒、疟疾等。其讲伤寒,乃伤寒一类之病,并不是张三或李四患伤寒之历史。他间或亦讲张三或李四患伤寒之历史,然其讲此历史,并非以其为历史而讲之,而是以其为伤寒一类之病之例而讲之。在实际上张三或李四所患之伤寒病,其细微曲折之处,不必尽同,但均有伤寒病之所同然者。此伤寒病之所同然者,即医学研究之对象。医学研究伤寒病之所同然者,故其所有理论,可适用于实际上任何人所害之伤寒病。
知从类的观点以观事物,我们谓之为知类。科学虽不仅只是知类,而知类是科学所必有之一基本的条件,是一切科学所同然者。
我们可从特殊的观点,以说文化,亦可从类的观点,以说文化。如我们说西洋文化、中国文化等,此是从个体的观点,以说文化。此所说是特殊的文化。我们说资本主义的文化、社会主义的文化等,此是从类的观点,以说文化。此所说是文化之类。讲个体的文化是历史,讲文化之类是科学。
我常说,在中国历史中,汉人最富于科学的精神。这是一句很骇人听闻的话,因为照有一部分人的说法,汉人在许多方面的见解,都是反科学的。我承认汉人在许多方面的见解,是与现在的科学不合。汉人在许多方面的见解,以现在的科学,或即以现在人的常识观之,都可以说是荒谬绝伦。不过这些都是就汉人在许多方面的见解之内容说。科学本来是常在进步中的,无论何时代的人所有对于自然之知识,都有与已进步的科学不合之可能。若其不合太甚,则自已进步的科学之观点看,都是荒谬绝伦。但此亦是就此等知识之内容说。此等知识之内容,虽可以说是荒谬绝伦,而其形式则不妨仍是科学的。此所谓形式,即指一切科学的知识所同然者。一知识,如其有一切科学的知识所同然者,即是科学的。如一人,或一时代之人,其知识有一切科学的知识所同然者,或求使其知识有一切科学的知识所同然者,我们即说,此一人,或此一时代之人,有科学的精神。
关于汉人之富于科学的精神,有几点可说。此几点中,有几点我们已于别处说过(见《新理学》 绪论)。现在只说一点,此一点即是:汉人知类。
汉人之历史哲学或文化哲学,以五德、三统、三世等理论,说明历史或文化之变迁者,就其内容说,有些亦可说是荒谬绝伦。不过他们的看法,却系从类的观点,以观察事物者,就此方面说,汉人知类,汉人有科学的精神。
汉以前有许多不同的文化,若从特殊的观点看,或从历史的观点看,我们可以说:汉以前有殷人的文化,有周人的文化,有楚人的文化等。但有一部分的汉人不从此观点看,他们不从此观点以讲文化。他们不讲殷人的文化、周人的文化等,而讲金德的文化、木德的文化、水德的文化、火德的文化、土德的文化,或黑统的文化、白统的文化、赤统的文化。这些文化都是所谓文化的类型,与什么人无关。殷人可以是金德的文化、白统的文化,但金德的文化、白统的文化之实际的有,则并不限于殷人。我们可以离开殷人,可以离开任何人,而讲金德的文化、白统的文化。此正如张三或李四的病可以是伤寒,但伤寒之实际的有,则并不限于张三或李四。我们可以离开张三或李四,可以离开任何人,而讲伤寒。讲金德的文化、白统的文化,或伤寒,是讲历史哲学、文化哲学,或医学。讲殷人的文化、周人的文化,或张三李四的伤寒病,是讲历史。汉人眼见有许多不同的文化,能从类的观点,将其分类,离开殷人、周人等,而专讲各类文化之类型,此即是有科学的精神。
从类的观点以观事物者注重同,从特殊的观点以观事物者注重异。从类的观点以观事物者,亦说异,不过其所说之异,乃各类间之异,而不是一类中各事物之异。但一类中各事物之异,正从特殊的观点以观事物者所注重者。例如医学讲伤寒病,固亦须说伤寒病与别的发热病之异,但患伤寒病之张三李四间所有之不同,医学并不讲之。但讲张三李四之历史,或其患病之历史者,其所注重,正是张三李四间之异。汉人不讲殷人的文化、周人的文化等,而专讲金德的文化、黑统的文化等,正是不讲一类中各事物之异,而只注重其同。
《礼记·礼运》说,有大同之治,有小康之治,此亦是说有此二种文化类型。公羊《春秋》家说有据乱世,有升平世,有太平世,亦是说有此三种文化类型。就内容说,《礼运》及公羊家之说,比五德说或三统说,较为合于现在人之常识,所以现在人对于《礼运》、公羊家之说,常加称道。但就其皆注重于文化类型说,《礼运》、公羊家之说,与五德三统之说,是一致的。
自汉以后,中国人所见者,只是一种文化,所以对于汉人所有关于文化之理论,不感兴趣,因为他们并没有关于文化方面的问题。及至清末,中国人又看见许多不同的文化,在文化方面,又起了问题,因此对于汉人所有关于文化之理论,又发生兴趣。清末公羊家之学之所以大盛,此是其一重要的原因。
清末人用汉人所说对于文化之分类,以分别其所见之不同的文化。照康有为的说法,“欧美各国”的文化是白统,服色尚白,正朔建子。俄罗斯、回教的文化是黑统,正朔建丑。这些说法,当然是可笑的附会。我们若照样附会起来,我们可以说,资本主义的文化是白统,共产主义的文化是赤统,法西斯主义的文化是黑统。这说法虽亦是可笑的附会,但似乎比康有为所说,还有根据些。
汉人亦有将文化分为文质二种者。公羊家亦说文家、质家,清末人亦有说,所谓西洋文化是属于质家、中国文化是属于文家者。例如西洋人对于国君,直称其名,中国人对于国君,则讳其名。清末人以为此即文质二家之分之一例。
这些说法,我们现在看来,都是可笑的附会。但是有一点,我们不可不注意者,即是清末人亦是从类的观点,以说文化。就他们所说之内容说,他们所说是可笑的附会。但是他们知类,他们不注意于一类中的事物间之异而只注意其同。他们不说,中国与西洋,有什么本来的不同,如所谓国民性等。中国与西洋之不同乃由于其所属于之文化类不同。如中国人因文敝而改行质家之法,则中国与西洋即无不同。如西洋人因质敝而改行文家之法,则西洋与中国亦无不同。这种看法,离开其内容说,是不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