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的差异,在今天这个资本全球化的时代,会不会被抹去呢?在西方诞生的资本,造成了真正的世界史,它结束了各个民族孤立发展的历史。世界通史是资本带来的。资本诞生于欧洲,但它一定要突破欧洲的疆界来征服世界,因为资本是这样生存的:资本的生存就是资本本身的增殖,资本一旦停止增殖,它作为资本就死掉了,它变成了消费基金。以资本为主导、以资本逻辑为原则的现代人类的经济生活,不可以停止资本的增殖。
既然资本的生存方式就是它的增殖,这就意味着它必须把全世界的人的消费需要看成是它的市场,把整个地球的自然资源看成是它增殖的材料,于是,它一定突破欧洲的疆界,去征服非欧洲民族,从而带来了世界史。
由资本的逻辑所要求的社会关系的主导原则是什么呢?是在独立的个人之间建立以理性为基础的契约。于是,人权的原则和人道主义的原则被广泛地接受。在中国文化中所体现的人与自然的关系,以及人与人的关系,似乎只存留在我们中国人的记忆之中了。
事情真的会如此演变下去,直到有一天,中国文化以及从中国文化精神中所形成的社会原则只成为历史的回忆?
面对这样一个问题,我想,国学社的同学,进入中国古典学问的研究之中,就是为了探讨当下之中国重建精神家园的思想资源究竟在哪里?以及,以儒家为主导的中国文化精神的现代化,是否可能?再以及,与此相关联的,“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是否可能?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离不开中国思想做基础。也就是说,这是一个中国文化精神传统与马克思学说的关系问题。
因此,我们今天讨论的问题,其实是全民所关心的基本问题。
我相信,资本的全球化不可能夷平民族之间的文化差异。假如夷平的话,全世界的人类只有一种文化精神,只有一种思想,只有一种智慧,而这绝不是我们可以期待的美好的远景。假如全体人类只有一种思想,只有一种智慧,那就是思想和智慧的结束。
我们中国人还是中国人,这一点恐怕是不用怀疑的事情。
80后90后,在成长的过程当中一度认为他们是世界公民,“中国人”只是一个种族的概念。我儿子在成长的过程当中就会这样想,因为他读书的过程,进入小学、初中、高中,课程体系基本上是从西方引进的,只有少数课程科目,比如说历史课里边有一点中国历史,语文课里边有一点古典诗词,这算中国文化的,至于数、理、化、外语都是从西方引进的学问,再到大学的学问体系,大家都可以看得很清楚。国学只有很小一块,是吧?
但是,我们无论是怎样在西方的知识体系和学问体系当中成长,我们的业余生活无论是怎样地欣赏好莱坞大片,读西方的书,吃麦当劳、肯德基,西服革履,我们变成了西方人没有?我们还是中国人。
80后现在逐渐认识到这一点,越是到海外去留学的80后,越是更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他们在西方国家生活,在短短的三个月里,一定会遇到cultural shock(文化震荡),他们终于意识到自己还是中国人。
我们现在要问,为什么向西方学习了一百多年的这个民族,每一代的年轻人都曾经崇拜西方、向往西方,我们却始终学不成西方人?其根源在汉语。
我们如何理解语言?从科学的角度来看语言,就会认为语言属于人这种高级的动物,人比其他动物更聪明,发明出一套符号工具系统,用一个个词语做符号,给外部事物贴上一个个标签,再把这些符号组织在一个句子里边,用一个个句子来保存和传达信息和知识。这样来理解人类的语言,就是关于语言的科学观点。
这种科学观点只是把人类的语言当成符号工具,但语言是人类存在的家。
“人以语言之家为家”,这是海德格尔的一句非常重要的话。
动物没有语言,除非你在比喻的意义上说。动物没有语言,所以动物没有“世界”,只有“环境”。人有语言,于是人有一个“世界”:大地山川,星辰河流,向人呈现出来;万事万物,整个宇宙,向人呈现了,因为人在语言中。
人类对世界的基本经验,是在语言中的经验;人对世界的基本理解,是在语言中的理解;人在这个世界上生活所形成起来的最基本的生存情感,也是在语言中形成起来的。人的基本的人生态度,也是在他所在其中的母语给他的。所以,只要汉语存在一天,我们就仍然在中国思想中,我们因此仍然是中国人。这是一个基本判断。
除非有一天,汉语消失了,我们才不在汉语所积淀和保存的中国思想和智慧里了,也不在汉语所凝聚和保存的人生态度、生命情感和世界理解之中了。一种语言的消失,是对世界的一种理解框架的消失。所以,我们不管怎样向西方学,我们仍然是中国人,根源就在汉语。
凡是能够体现凝聚中国思想、中国文化精神的汉语的词语,没有一个能够翻译成欧洲语言。
例如“缘分”这个词,就无法译成欧洲语言。比方说:今天3月27号,我来到了复旦大学3108教室跟大家见面,这是我的缘分。
大家马上听明白了,是吧?不用解释的。你把缘分这个词翻译成英语试试看,怎么译?“我认识你真是缘分啊”,我很感慨地说了这么一句话,你马上听懂了,因为我们都是中国人。第一层意思你已经明白了:我认识你,不是我们预先计划好的,没计划过——偶然性在里边了。
但是我们同时又用缘分来说必然性,例如说:五百年修来同坐一条船。这是要五百年修来的,这是在说必然性了。我跟大家,在今天这样一个晚上,济济一堂地讨论中国文化问题,这要多少年修来?要算一算的。总而言之是必然性。
缘分这一汉语的词语,把一对对立的范畴——偶然性和必然性——统一在一起。在英语中你一定找得到表示偶然性的单词,也找得到表示必然性的单词,但在英语中有哪一个词同时表示偶然性和必然性?没有的。我们都是中国人,彼此说话方便,但当我要跟一个英国哲学教授说“我见到你真是缘分啊”,你用英语试试看?你最多说“幸运”是吧。说幸运,他也承认的,幸运就是偶然的开心的事情。然而我告诉他绝非偶然,他会很奇怪:怎么不偶然?
这种事情,跟中国人讲,全明白的;跟欧洲人讲,怎么能明白呢?中国思想和西方思想的差别在这里我们也能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