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溪沙

霜落千林木叶丹。远山如在有无间。经秋何事亦孱颜。

且向田家拚泥饮，聊从卜肆憩征鞍。只应游戏在尘寰。

千林：大量树林。千，泛指多数。唐杜甫《阻雨不得归瀼西甘林》诗：“诸侯旧上计，厥贡倾千林。”

木叶：树叶。《楚辞·九歌·湘夫人》：“洞庭波兮木叶下。”

何事：为什么。

孱（chán）颜：形容山的高峻不齐的样子。《别雅》卷二：“孱颜，巉岩也。”

拚（pān）：不顾一切地干。五代牛峤《菩萨蛮》词：“须作一生拚，尽君今日欢。”拚通“ ”，平声。

泥（nì）饮：强留饮酒。此处亦有久饮、痛饮之义。

卜肆：卖卜的铺子。《史记·日者列传》：“游于卜肆中。”

憩（qì）征鞍：谓旅途中休息。

游戏尘寰：即游戏人间，有玩世不恭义。

这是一首羁旅悲秋的词，上片写途中景色，下片写自家心情。口气略带自嘲自讽，但实际上感情是严肃的，态度是认真的。

“霜落千林木叶丹。远山如在有无间”与《浣溪沙·路转峰回》的“一山枫叶背残阳”相似，都是写秋日远山红叶的美丽景色，只不过“霜落千林”比“一山枫叶”显得更为寒冷萧飒一些。“经秋何事亦孱颜”的“经秋”，说明此时已不是初秋而到了暮秋时候；“孱颜”，同“巉岩”，就是险峻的山岩，而险峻的山岩一般都是陡峭嶙峋，缺乏秀润的。暮秋霜降的时候，山上的树叶都凋落了，那一山红叶的美丽景色也随之消失，山变得瘦骨嶙峋，一点儿也没有以前那种秀润丰满或隐约朦胧的样子了。在这里，我们要注意那个“亦”字。它说明，“孱颜”所形容的并不只是远山而还包括了其他东西，比如说——旅途中那个孤独憔悴的人。

因此，接下来的“且向田家拚泥饮，聊从卜肆憩征鞍”就说到游子了。这两句，虽然只是写游子在旅途中的消遣，但它的用词和口吻令我们联想到一些历史的“出处”。首先，到田家去喝酒而且是“泥饮”，令人想起杜甫一首诗的题目《遭田父泥饮美严中丞》。杜甫是一个渴望“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人，可是当他流落蜀中的时候，也曾结交了一些“田夫野老”的朋友，所谓“纵酒啸咏，与田夫野老相狎荡”（《旧唐书·文苑传》）。田夫野老也许没有文化，不会吟诗，但他们质朴坦荡，待人热诚，不似官场的虚伪冷淡。对于作客他乡寄人篱下的游子来说，这种质朴的友情是弥足珍贵的。所以这“且向田家拚泥饮”就不仅仅是到老乡家喝酒，同时还令人想到羁旅游子对质朴坦荡的友情与安慰之寻求和向往。其次，卜肆是卖卦问卜的地方，这使我们联想到屈原常常提到的问卜。在《离骚》中，屈原请灵氛和巫咸为他占卜前途，那两位一个劝他去国远逝，一个劝他慢慢等待，但这都不是屈原所能够接受的。以屈原的性格，他已经下了“虽九死其犹未悔”的决心。他的问卜，其实不是真的因拿不定主意才去向卜者请教，而是一种对天道不公的困惑和怨愤。因此在《卜居》中，当屈原提出一系列问题请太卜郑詹尹为他占卜时，郑詹尹扔掉占卜用的龟策对他说：“天下的事情没有完美的，你既然一定要追求完美，那么就按你的心意去做吧，龟策没有办法帮助你。”人在悲愤之极的时候便要呼天，然而，“傥所谓天道，是邪？非邪？”（司马迁《伯夷列传》语）同样，当古人提到问卜的时候，其实也不一定都是真的要去算卦，有时候就暗含有这种对天意的质问与责难。

使我们联想到这些深意并不是没有原因的，原因就在于这两句话的口吻。到田家去豪饮一番本来是很快乐的事，为什么要用“泥饮”而且是“拚”泥饮？既然“拚”就要豁出去一醉方休，为什么又用“且向”两个字？这几个起修饰作用的词表达了一种很曲折很复杂的情绪，这种情绪总的指向就是“不得已”和“无可奈何”。寻求友谊是快乐的，理想失落是悲哀的。对作者来说，寻求友谊的快乐并不能抵消理想失落的悲哀。“聊从卜肆憩征鞍”的“聊”，也有“姑且”或“无可无不可”的意思。看到路旁有个卜肆，就无可无不可地下马向那里走过去，不是虔诚地去求卜算卦，也许只是以算卦为借口到那个地方歇歇脚而已。这两句的口气互相呼应，就产生了引读者产生联想的可能性。

结尾一句“只应游戏在尘寰”，古来有很多人说过类似的话。如张元幹《八声甘州》的“何妨游戏，莫问栖迟”，吕渭老《水调歌头》的“偶逢游戏到人间”，刘克庄《贺新郎》的“且伴我，人间游戏”，那都是表现一种“玩世不恭”的姿态。但王国维对人生的态度是严肃的，并不是一个玩世不恭的人。他生逢民族灾难接连不断的清王朝末世，又由于身负养家糊口的重担而不得不长年累月地奔走四方羁旅他乡，但是他有理想，有热肠，而且异常执着，不肯放弃。他喜好叔本华哲学，所以人们常常说他悲观。但悲观不等于厌世，我们只看他在一生中勤勤恳恳地为中华文化做了多少开创性的工作，我们只看他那些充溢着天才与智慧的累累学术成果，就可以了解他是以何等的勤奋与执着来完成他的人生。我们可以想象得出：以王国维这样一个活得如此严肃认真的人，当他说“只应游戏在尘寰”的时候，那已绝不仅仅是单纯的自我安慰与排解，而是凝聚着他内心深处对当时那个时代的全部困惑和悲愤。

辑评

陈永正 小词中反映出作者的人生态度。人生是漫长的征程，只能偶然在路旁片时歇息，静安早就有厌世的思想了。末句是强作旷达之语，正由于他过于执着，以严肃的态度对待人生，所以才不胜于征途的跋涉，如果是游戏尘寰的话，静安也可能会长乐终老了。作于1904年秋。（《校注》）

陈鸿祥 词中“霜落千林”“远山”“孱颜”“卜肆”等语，皆甚“古雅”，而抒写的却是全新的“欲破坏旧文化而创造新文化”的尼采“超人”之思。“聊从卜肆憩征鞍，只应游戏在尘寰”，不正是尼采的“势力炎炎”“高视阔步”“游戏宇宙”吗？故“孱颜”实被赋予了“超人”新意。（《注评》）

佛雏 拟系于1904—1905年。

马华 等 中国古代之文人有两种，一如屈原，到处远游却永不逍遥；一如庄子，并不远游却永远逍遥。这是两种不同的人生态度的反映。王国维这首词表示他也想学庄子，采取另一种人生态度。但这并非王国维的本性，他的本性近屈原而远庄子，故其最终仍步屈原之后尘。

钱剑平 （系于1905年）

祖保泉 祖国的领土，如当时的香港、台湾、琉球、胶州湾等都被英、日、德等帝国主义侵占，因而王氏有“远山如在有无间”的伤感！大清国的命运已进入衰微期，因而王氏惊问：“经秋何事亦孱颜！”（《解说》） meWOy7ni2Ag1rJ5MHRMBv3KocdOT84wNxaFRJp21nRBxMM0CUpNkQHiJgioCGrU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