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溪沙

草偃云低渐合围。琱弓声急马如飞。笑呼从骑载禽归。

万事不如身手好，一生须惜少年时。那能白首下书帷。

草偃：草被风吹而倒伏。《论语·颜渊》：“草上之风必偃。”

合围：四面包围。此指围猎。

琱弓：有雕饰的弓，亦为弓的美称。

从骑：骑马的随从。唐韩翃《祭岳回重赠孟都督》：“从骑尽幽并，同人皆沈谢。”

身手：此指本领、技艺。唐杜甫《哀王孙》：“朔方健儿好身手。”

白首：谓年老。

下书帷：谓教书，亦引申指闭门苦读。《史记·儒林列传》：“董仲舒……孝景时为博士，下帷讲诵，弟子传以久次相受业，或莫见其面。”唐李白《行行且游猎篇》：“儒生不及游侠人，白首下帷复何益。”

在金庸的武侠小说里，有一位武功盖世的高手总是不以自己的武功为然却要在围棋上与人争胜，而他的棋艺其实并不高明。这可能是概括了世人的一种心态：越是自己做不到的事越想去做。文人在这方面其实更典型，像苏东坡《江城子》说：“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孙郎射虎，历史上有记载。苏东坡也射过虎吗？但那并不是作者有意欺骗读者，因为他渴望为国家抵御外侮，建功立业，对西北战场的戎马生涯有很强烈的向往。可以说，那首词在内心感情的表达上是真实的。

王国维虽然“体素羸弱，性复忧郁”（《静安文集续编·自序一》），但作为一个诗人，他内心深处也不乏浪漫的向往。《人间词》中有两首《浣溪沙》都是写豪侠少年的，但格调和口吻不甚相同。这一首的写作时间可能比较早，词中所表现的，虽然也可能是一场真的围猎，但更多的是作者内心那种对打破现实生活模式的渴望。

上片三句，写出了一场围猎从开始到结束的全部过程。围猎，是一种先从四面包围然后再捕杀围中鸟兽的大规模射猎活动。“合围”，是这场射猎的开始。“草偃云低”本是写围场景物，但放在“合围”的前边就给人一种天罗地网的感觉，好像天地草木也在听从人的指挥参与对鸟兽的包围。“琱弓声急马如飞”是写豪侠少年高超的骑射本领；“笑呼从骑载禽归”是写围猎结束满载猎物而归时的得意心情。这首词中豪侠少年的形象与作者在另一首《浣溪沙》中所写的那个“闲抛金弹落飞鸢”的豪侠少年形象有一些不同。那一首中的少年形象仅仅是风流潇洒、射艺出众，而这首词中“草偃云低”的描写，使这个少年还带有一种指挥者的威严之气。史载赤壁之战前曹操致书孙权曰：“今治水军八十万众，方与将军会猎于吴。”自古以来，围场可以喻指战场，打猎可以喻指用兵。王国维把自己想象成围猎活动的主人公，在这场“战事”中大振神威，说明他内心中同样有一种对戎马生涯的渴望。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渴望？这应当与时代背景有一定关系。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中国接连败于列强并被其瓜分，这段历史，我们今天读起来都有沉重的压抑之感，更不用说当时身历其境的作者了。也许，这首作品就是作者发泄内心抑郁之需求的产物。

于是，便有了“万事不如身手好，一生须惜少年时。那能白首下书帷”的牢骚。人们常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但乱世的文人，读了一辈子书，既无权势以骄人，又无缚鸡之力以自卫，卫、霍的功勋自不用提，游侠的气概也谈不上。倘说读书是为了明理，则明理恰足以给自己带来“世人皆醉我独醒”的痛苦。扬雄投阁，龚生竟夭，文人的悲剧古已有之。所以，习文不如习武，年轻人有一副好身手，纵不能替天行道，总不致像那些文人在乱世中连保全自己的能力都没有！

下片是谈理想，但我们如果结合作者的实际情况来看，则这理想近于虚幻。因为，“体素羸弱”而称“万事不如身手好”，有一种无能为力的悲哀；人近三十而言“一生须惜少年时”，有一种无可奈何的遗憾；身为文人却说“那能白首下书帷”，有一种不肯甘心于现状的苦闷。王国维是一代大师，他对自己走过的文人道路尚有如此的牢骚和苦闷，我们由此也可以看到当时那种社会环境和政治气候对读书人的压抑与困扰。

辑评

周策纵 静安于《人间嗜好之研究》一文中谓：人心以活动为生活，不可须臾离者。心得活动乃快乐，否则有消极的苦痛，即空虚的苦痛。“空虚的苦痛比积极的苦痛尤为人所难堪。何则？积极的苦痛犹为心之活动之一种，故亦含快乐之原质；而空虚的苦痛则并此原质而无之故也。”……至《观堂集林》中《浣溪沙》下半阕云：“坐觉无何消白日，更缘随例弄丹铅，闲愁无分况清欢。”尤为此种思绪之反映。盖坐觉无以消磨时日，即空虚之苦痛，随例弄笔，乃为一种力量所驱迫，不能不有所发泄，以求解除此种苦痛，然此种动作，甚且逊于闲愁，盖闲愁尚含有一部分积极的苦痛，尚有心之活动，今随例而作，则并此亦无，何况清欢乎！此盖最苦痛的空虚之境也。考静安此种苦痛之根源，乃因其少时原具有极强烈的积极活动之生命欲，其后为个性与环境等所致，强逼此强烈的欲望成为内倾，于是对空虚的苦痛益能敏感。试读其《浣溪沙》云：“六郡良家最少年，戎装骏马照山川，闲抛金弹落飞鸢。何处高楼无可醉，谁家红袖不相怜，人间那信有华颠。”及（下引本词从略），盖极富于游侠少年之浪漫情绪，然而残酷之现实终迫之不能不走向“白首书帷”之路，此其所以虽觉“因病废书增寂寞”与“百年那厌读奇书”，而仍不能不常有“掩卷平生有百端”，“掩书涕泪苦无端”及“跌宕歌词，纵横书卷，不与遣年华”之叹也。

萧艾 此乃长城之游有所见而自责其儒冠误身之非策。

陈永正 静安词时有壮语。雄奇壮阔的景色是动人的，天远草枯，纵马驰骤，弯弓射猎，喧笑同归，在这激烈的活动中，词人领略到健康和力的美。过片一联，骨格苍劲，末句也是对自己一向的读书生涯的反省。作于1904年秋。（《校注》）

陈鸿祥 苏轼《浣溪沙·游蕲水清泉寺》下片：“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王国维取其意而转进一层：人老白首，纵然尚可奋发，但毕竟已入晚境。他一生“唯以书册为伴”，并以自己成就大学问的业绩，为此词作了最好的答案。（《注评》）

佛雏 乃誉《日记》屡载春郊纵马。如辛卯正月初四：“一路夕阳老树，试马春郊，颇堪悦目。”静安少年时亦曾如此。此词或当在海宁作。拟系于1904—1905年。

周一平、沈茶英 这里透露出一些青少年时读书太少求知欲望没有得到满足的感叹、怨恨。这正是王国维痛苦的生活遭遇的写照。

钱剑平 （系于1905年）

祖保泉 打猎，以马队弯弓射“禽”（如野雉、斑鸠之类），而不是“兽”（如獐、狍、鹿、兔之类），怪事！用今天的话来说，这是重炮打麻雀，也许有讽刺味吧。总之，二十九岁的儒生王国维，身体羸弱，不曾打猎而又未见过围猎，才在创设围猎场景时出现如此破绽。（《解说》） yXZZAecSnLBOQbMinXAgSf1Em9tg47IyAoEjBryB6wAWHtO5XHgUM6rxfCZlo26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