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转峰回出画塘。一山枫叶背残阳。看来浑不似秋光。
隔座听歌人似玉,六街归骑月如霜。客中行乐只寻常。
路转峰回:谓山势曲折,道路随之迂回。宋欧阳修《醉翁亭记》:“峰回路转,有亭翼然临于泉上。”
画塘:如画的池塘。
浑不似:完全不像。唐唐求《题常乐寺》诗:“殿台浑不似人寰。”
隔座:邻座。唐李商隐《无题》诗:“隔座送钩春酒暖。”
六街:唐代长安城中左右有六条大街。后泛指京城大街。
客中行乐:旅居他乡时的消遣娱乐。
寻常:普通,平常。谓没有多大意思。
这首词写客途景色和客中情味,但那情绪的曲线却总是从高峰处低垂下来,于是直到最后我们才知道他所要写的其实是客中的寂寥。
在单调乏味的行程中突然峰回路转,面前出现了一个美丽如画的绿色池塘,这在旅途中是一个惊喜。它使我们联想到欧阳修的“峰回路转,有亭翼然临于泉上”(《醉翁亭记》)、陆游的“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游山西村》),以及王国维自己的“路逐峰旋。斜日杏花明一山”(《减字木兰花》)。而“一山枫叶背残阳”,则是在发现“画塘”之后的又一个新发现:当你的目光越过画塘再向前望去时,只见夕阳西下,远山上的红叶在夕阳照耀下更加娇艳夺目。近景和远景,形成了鲜明的色彩搭配。在萧瑟的秋天里,在单调的旅途中,居然还有这么好的颜色,是令人意想不到的,所以是“看来浑不似秋光”。
“看来浑不似秋光”,当然是对客途景色的赞美,但那“看来”的委婉、“不似”的曲折,从口吻上又给人一种还有些话没有直接说出来的感受。首先,作者很清楚地知道现在是秋天;第二,秋天的景色本不该如此美丽;第三,因此,这美丽并非秋天的常态,它是暂时的而不是永久的。不似秋光而又确是秋光,这里边已隐含有一种美好的东西不能久长的遗憾。于是,前边那种对客途中美丽景色的惊喜就在这一句中被悄悄地淡化了。其效果颇似李商隐的“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既然美丽的景色难以使好心情长久保持下去,那么人的情味呢?客途中的交往娱乐呢?作者说,“隔座听歌人似玉”——那位在酒席上唱歌的女子人长得极美,而且她就坐在我的邻座,那歌喉的婉转,那衣袂的芳香,简直可以让人忘记一切忧愁。酒席散后又是如何呢?李后主有句曰“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玉楼春》),而这里是,“六街归骑月如霜”。“六街”指京城的大街,不过有的时候也用作一些繁华都市的大街之美称。宽敞平坦的大街,再加上满地月光如此明亮,归途中自然别有一番风味。不过,李后主的“待踏马蹄清夜月”完全是兴犹未尽的好情绪,而“六街归骑月如霜”的“归骑”却不是归家而是回到客舍。回客舍而曰“归”,就隐隐透露着一种客中的寂寥。王国维很喜欢写月下独归的场景,如“列炬归来酒未醒,六街人静马蹄轻”(《鹧鸪天·列炬归来》),“归路有余狂,天街宵踏霜”(《菩萨蛮·玉盘寸断》)等。月的明亮和霜的寒冷可以使人从酒酣耳热之中逐渐清醒,可是要知道,“人间总被思量误”(《蝶恋花·窗外绿阴》),清醒中的思索所得出来的结论是现实的,而现实的结论往往是比较煞风景的。为什么面对画塘枫叶的美景会产生“秋光”的警醒?为什么“隔座听歌人似玉”的欢乐要对以“六街归骑月如霜”的寒冷孤独?结句“客中行乐只寻常”的“客中”二字就是答案。对于一个作客他乡的游子来说,“客中”是现实的和长久的,“行乐”是短暂的和虚幻的。尽管他想尽各种办法来提高兴致克服自己的思乡和寂寥之感,但多么欢乐的酒筵也有散的时候,多么美丽的风景也只是旅途和他乡。酒酣耳热时也许会“乐不思蜀”,席散人归后不能不考虑“吾归何处”。故乡之思,是最难以化解的一种感情。王国维年轻时为求学和谋生长年离家在外,这首词当是他对羁旅生涯的真实感受和体会。
辑评
周策纵 《扫花游》前半阕云:“疏林挂日,正雾淡烟收,苍然平楚;绕林细路,听沉沉落叶,玉骢踏去;背日丹枫,到眼秋光如许;正延伫,便一片飞来,说与迟暮。”岂仅使人如置身其境,且能使人有无穷尽之感,是诚能现真氛围与真情景者,亦真能有境界者。此处“背日丹枫,到眼秋光如许”与《浣溪沙》中“路转峰回出画塘,一山枫叶背残阳,看来浑不似秋光”景物有类似处,但感情则不同。盖后者豁悟之情景更为显然,我之自觉更多。略近于杜牧“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诗意。故整个境界亦异。
萧艾 苏州作。
陈永正 写秋日郊游宴乐的情景。上半阕极写秋光之美,秋日黄昏登山远眺,当得此景。末句点出旨意,表现了诗人客中索寞的心境。于1904年秋初赴苏州江苏师范学堂任教时作。(《校注》)
陈鸿祥 王国维于1904年农历九、十月间,随罗振玉赴苏州,任江苏师范学堂教职。词中“画塘”“枫叶”,皆苏州城郊野景,“看来浑不似秋光”,点出时令在秋冬之间。江南有“十月小阳春”之称,故曰“不似”。此词盖记初抵苏州,郊游娱乐。(《注评》)
佛雏 此词属《人间词甲稿》,玩词中“秋光”“隔座听歌”“客中行乐”云云,似本年(1904)秋初赴苏州“江苏师范学堂”任教时作。
叶嘉莹 我们先从王词中之出于“观物”的以写自然景物为主的近于“无我”的“写境”之作看起。这一类作品我认为乃是王词中最为薄弱的一环,盖王氏固正如《乙稿》樊序所言,乃是一位“以意胜”的既具有深挚的感情又耽于哲理之思考的作者,所以纯然写景而表现出一种自然之风致的作品比较少,但却也并非全然没有。举例而言,如其“波逐流云,棹歌袅袅凌波去。数声和橹。远入蒹葭浦。落日中流,几点闲鸥鹭。低飞处。菰蒲无数。瑟瑟风前语”的一首《点绛唇》词,以及“舟逐清溪弯复弯。垂杨开处见青山。毵(sān)毵绿发覆烟鬟”和“路转峰回出画塘。一山枫叶背残阳。看来浑不似秋光”等《浣溪沙》词,便都能将景物写得极为自然真切,饶有风致。像这一些作品当然都可以作为王氏所说的属于“写境”一类的能写“真景物”之作的例证。
钱剑平 (系于1904年)
祖保泉 这首词,重点在纪游:欣赏秋山枫林,别无深思奥想,但反映了作者初到苏州的愉快心情。(《解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