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梦令

点滴空阶疏雨。迢递严城更鼓。睡浅梦初成，又被东风吹去。无据。无据。斜汉垂垂欲曙。

空阶：无人行走之阶。南朝梁何逊《临行与故游夜别》诗：“夜雨滴空阶，晓灯暗离室。”

迢递：远貌。唐刘长卿《茱萸湾北答崔载华问》诗：“迢递人烟远。”

严城：戒备森严的城池。唐皇甫冉《与张諲宿刘八城东庄》诗：“云树近严城。”

更鼓：旧时报更的鼓声。宋刘过《贺新郎·赠张彦功》词：“听画角、吹残更鼓。”

无据：没有凭据。谓梦境无凭。宋徽宗《燕山亭》词：“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

斜汉：天将明时银河偏斜，故称斜汉。唐钱起《山斋独坐喜玄上人夕至》诗：“前峰曙更好，斜汉欲西回。”

垂垂：低垂貌。唐薛能《盩厔（Zhōuzhì）官舍新竹》诗：“满风轻撼叶垂垂。”

这首小词写一夜失眠的感受，较注重构思与技巧。它是《人间词甲稿》里的第一首，当是王国维的早期之作。

古诗写失眠比较直率，像《关雎》的“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像《古诗十九首》的“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都是直接说出来的。词人写失眠就不大喜欢直说，如温庭筠的《更漏子》：“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不言失眠而失眠自见。王国维这首词，也采用了温庭筠那种委婉曲折的表现方法。

“点滴”的“空阶疏雨”和“迢递”的“严城更鼓”都不是足以影响人睡眠的声音。然而在寂静的春夜里，这两种若有节奏的声音一近一远互相应和，不免使睡不着的人更加心烦意乱，从而也就更加难以入睡。这两句是写景，但景中已融合有人的感受。

“睡浅梦初成，又被东风吹去”是说，好不容易才朦胧入梦了，可是一下子又从梦里惊醒。作者不直接说自己从梦中惊醒，而说是梦被东风吹去。把抽象的、无形的梦说成似乎是有形的、可以被风吹动的东西，这又是一种故作曲折的技巧。“无据”，是“没有凭据”。这里所指的是“被东风吹去”的那个初成之梦——刚开始就结束了的梦。那么这是一个有关爱情的梦还是一个有关理想的梦？梦见的是“众中不惜搴帷问”的“天人”（见《蝶恋花·昨夜梦中》《荷叶杯·昨夜绣衾》）？是“万顷蓬壶”的“萦回岛屿”（见《点绛唇·万顷蓬壶》），还是“摘得星辰满袖行”的“峥嵘心事”（见《鹧鸪天·列炬归来》）？他没有说，似乎也来不及去想，因为这时候窗外天空银河已经低垂，天很快就要亮了。

这么短的一首小词，能用比较委婉曲折的表现手法，来写出彻夜失眠的感受，可见作者在构思与技巧上下了一番功夫。但若论感情的分量，则显然不如《乙稿》中同样写彻夜失眠的那一首“恨来迟，防醒易。梦里惊疑，何况醒时际”（《苏幕遮·倦凭阑》）。当然，《苏幕遮》是一首悼亡词。作者在经受了生离死别的巨大打击之后彻夜悲恸以至恍惚迷离，那种感情并不需要任何巧妙的修辞技巧和构思安排，只要直接说出来就足以深深地感动读者了。另外，“梦境无凭而梦亦难成”的这种构思其实也不是王国维的创造，它来自宋徽宗《燕山亭》词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正如一些学者曾指出过的，王国维有时喜欢套用或改造前人的句子。对于套用和改造的效果，我们当然要看具体的作品。但就这种做法来说，则显然也是一种对技巧和文采的刻意追求。由此我们也可以看出，王国维论词虽然崇尚五代北宋词的“天工”，但他在自己的创作中却并不排斥——有时还在刻意追求——“人巧”。

王国维从小“体素羸弱，性复忧郁”（《静安文集续编·自序一》），而且他从二十一岁就离家在外，长期过着客居异地的生活，可能经常有夜中不寐的时候。不过相对来说，他这首词中的忧郁情绪还不很重，尤其是结尾“斜汉垂垂欲曙”一句，虽然是为一夜不寐作结，但景色比较开阔，不似后来的作品那样沉重。

辑评

萧艾 《人间词甲稿》此词列为第一首。按《东坡乐府》：元丰七年十二月，苏轼浴泗州雍熙塔下，戏作《如梦令》两阕，注云：“此曲本唐庄宗制，名《忆仙姿》。嫌其名不雅，故改为《如梦令》。”盖因庄宗此词卒章有“如梦，如梦”迭句也。此词为单调，坊本中有从“无据，无据”下分为两片者，误。

陈永正 此词列于《人间词·甲稿》之首，当为现存静安词最早之作。撰于光绪三十年（1904）春。时静安在南通通州师范学校任教，因积劳过度而患病，故词中写春夜的情怀，有如秋宵般萧瑟。也许是怀念江南的故乡，也许是想望久别的亲人，淡语深情，一似秦观佳作。（《校注》）

陈鸿祥 《人间词》的命名，固然由于词中屡见“人间”，但这只是其表面，其内蕴之意，则在对社会人生之不尽感叹。故其《如梦令》虽非必“君颇以词自娱”的第一首，而王氏自编《人间词》及《苕华词》，皆以此词作首篇，盖取“人生一大梦”之意耳。（《注评》）

佛雏 拟系于1904—1905年。

钱剑平 （系于1905年）

祖保泉 有人说，这首词意在叹息人生如梦。我以为纵如此，亦了无新意。因此，我认为这首词不算王氏词中的佳作，鸡肋而已。（《解说》）

饶芃子、李砾 我们认为《如梦令》有可能写于1906年早春王国维初到京城之际。依创作时间排列，是《人间词甲稿》的最后一首词。倘若如此，它就是在《甲稿》编排定稿时，特意被置于词稿之首的。如果不视王氏填词仅为自娱，这就助于解答我们关于王氏为什么要把它列在《甲稿》卷首的追问了——《如梦令》是《人间词》所作所悟的点睛之笔。……它昭示着王国维由究哲学转而治文学美学了。（《人间词和〈人间词话〉审美鉴赏理论的形成》） cYpsmE5A6BYYeciyqAd4Fzf5KiFpYWPFLqvkx0oV8B+RjRsd5MD1htKyZB2pkB6j