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浣溪沙

山寺微茫背夕曛。鸟飞不到半山昏。上方孤磬定行云。

试上高峰窥皓月,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

山寺:山中之寺。唐张籍《送从弟戴玄往苏州》诗:“乘舟向山寺。”

微茫:隐约模糊。前蜀韦庄《江城子》词:“星斗渐微茫。”

夕曛:夕阳的余晖。唐戴叔伦《晚望》诗:“山气碧氤氲,深林带夕曛。”

上方孤磬:唐刘长卿《宿北山禅寺兰若》:“上方鸣夕磬,林下一僧还。”上方,指佛寺。磬,寺院中召集僧众用的云板形鸣器。

定行云:使流动的云停止不动,用以形容声音的高昂激越。《列子·汤问》:“声振林木,响遏行云。”

天眼:佛教所说五眼之一。又称天趣眼,能透视六道、远近、上下、前后、内外及未来等,见《大智度论》卷五。

眼中人:谓眼中所见之芸芸众生。

静安先生尝言诗之境界有二:“有诗人之境界,有常人之境界。诗人之境界,惟诗人能感之而能写之,故读其诗者,亦高举远慕有遗世之意。而亦有得有不得,且得之者亦各有深浅焉;若夫悲欢离合羁旅行役之感,常人皆能感之,而惟诗人能写之”(见所著《清真先生遗事·尚论三》)。以世谛言之,自以第二种作品为感人易而行世广也。然而静安先生之所作,则以属于前一种者为多。夫人固不能强不知以为知,亦不能强知以为不知,既得此诗人之境界焉,而欲降格以强同乎常人,则匪惟有所不屑,将亦有所不能。而此境界既非常人之所能尽得,则以我之庸拙而欲说之,得无为持管而窥天,将蠡以测海乎?读其词者,幸自得之,毋为我之浅说所误焉。

起句“山寺微茫背夕曛”,如认为确有此山,确有此寺,而欲指某山某寺以实之,则误矣。窃以为此词前片三句,但标举一崇高幽美而渺茫之境界耳。近代西洋文艺有所谓象征主义者,静安先生之作殆近之焉。我国旧诗旧词中,拟喻之作虽多,而象征之作则极少。所谓拟喻者,大别之约有三类。其一曰以物拟人,如吴文英词:“落絮无声春堕泪,行云有影月含羞。”杜牧诗:“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是以物拟人者也。其二曰以物拟物,如东坡词:“明月如霜,好风如水。”端己词:“琵琶金翠羽,弦上黄莺语。”是以物拟物者也。其三曰以人托物,屈子《离骚》:“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骆宾王《咏蝉》诗:“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是以人托物者也。要之此三种皆于虚拟之中仍不免写实之意也。至若其以假造之景象,表抽象之观念,以显示人生、宗教,或道德、哲学,某种深邃之义理者,则近于西洋之象征主义矣。此于我国古人之作中,颇难觅得例证,《珠玉词》之“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六一词》之“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殆近之矣。以其颇有人生哲理存乎其间也。然而此在晏欧诸公,殆不过偶尔自然之流露,而非有心用意之作也。正如静安先生《人间词话》所云:“遽以此意解诸词,恐为晏、欧诸公所不许也。”而静安先生之词则思深意苦,故其所作多为有心用意之作。樊志厚《人间词甲稿·序》云:“若夫观物之微,托兴之深,则又君诗词之特色。”此序人言是静安先生自作而托名樊志厚者,即使不然,而其序言亦必深为静安先生所印可者也。夫如是,故吾敢以象征之意说此词也。

“山寺微茫”一起四字,便引人抬眼望向半天高处,显示一极崇高渺茫之境,复益之以“背夕曛”,乃更增加无限要眇幽微之感。黄仲则有诗云“夕阳劝客登楼去”,于四野苍茫之中,而举目遥见高峰层楼之上独留此一片斜阳,发出无限之诱惑,令人兴攀跻之念,故曰“劝客登楼去”,此一“劝”字固极妙也。静安词之“夕曛”,较仲则所云“夕阳”者其时间当更为晏晚,而其光色亦当更为暗淡,然其为诱惑,则或更有过之。何则?常人贵远而贱近,每于其所愈不能知,愈不可得者,则其渴慕之心亦愈切。故静安先生不曰“对”夕曛,而曰“背夕曛”,乃益更增人之遐思幽想也。吾人于此尘杂烦乱之生活中,恍惚焉一瞥哲理之灵光,而此灵光又复渺远幽微如不可即,则其对吾人之诱惑为何如耶?静安先生盖尝深受西洋叔本华悲观哲学之影响,以为“生活之本质何?欲而已矣。欲之为性无厌,……一欲既终,他欲随之,故究竟之慰藉终不可得也。……故人生者如钟表之摆,实往复于苦痛与倦厌之间者也”。(见所著《〈红楼梦〉评论》而实采自叔本华之说)静安先生既觉人生之苦痛如斯,是其研究哲学盖欲于其中觅一解脱之道者也。然而静安先生自序又云:“予疲于哲学有日矣,哲学上之说,大抵可爱者不可信,可信者不可爱。知其可信而不能爱,觉其可爱而不能信,此近二三年中最大之烦闷。”然则是此哲理之灵光虽恍若可以瞥见,而终不可以求得者也,故曰“鸟飞不到半山昏”。人力薄弱,竟可奈何?然而人对彼一境界之向往,彼一境界对人之吸引,仍在足以动摇人心。有磬声焉,其音孤寂,而揭响遏云。入乎耳,动乎心,虽欲不向往,而其吸引之力有不可拒者焉,故曰“上方孤磬定行云”也(以上说前片竟)。于是而思试一攀跻之焉,因而乃有“试上高峰窥皓月”之言。曰“试上”,则未曾真个到达也可知;曰“窥”,则未曾真个察见也可想。然则此一“试上”之间,有多少努力,多少痛苦?此又静安先生在《〈红楼梦〉评论》一文所云:“有能除去此二者(按:指苦痛与厌倦)吾人谓之曰快乐。然当其求快乐也,吾人于固有之苦痛外,又不得不加以努力,而努力亦苦痛之一也。且快乐之后,其感苦痛也弥深。故苦痛而无回复之快乐者有之矣,未有快乐而不先之或继之以苦痛者也。”(按:此实叔本华之说)是其“试上高峰”原思求解脱,求快乐,而其“试上”之努力固已为一种痛苦矣。且其痛苦尚不止此,盖吾辈凡人,固无时无刻不为此尘网所牢笼,深溺于生活之大欲中,而不克自拔。亦正如静安先生在《〈红楼梦〉评论》中所云:“于解脱之途中,彼之生活之欲,犹时时起而与之相抗。”夫如是,固终不免于“偶开天眼觑红尘”也。吾知其“偶开”必由此不能自已不克自主之一念耳。陈鸿《长恨歌传》云:“由此一念,又不得居此,复堕下界,且结后缘。”而人生竟不能制此一念之动,则前所云“试上高峰”者,乃弥增人之艰辛痛苦之感矣。窃以为前一句之“窥”,有欲求见而未全得见之憾;后一句之“觑”,有欲求无见而不能不见之悲。而结之曰“可怜身是眼中人”,彼“眼中人”者何?固此尘世大欲中扰扰攘攘忧患劳苦之众生也。夫彼众生虽忧患劳苦,而彼辈春梦方酣,固不暇自哀。此譬若人死后之尸骸,其腐朽糜烂乃全不自知。而今乃有一尸骸焉,独具清醒未死之官能,自视其腐朽,自感其糜烂,则其悲哀痛苦,所以自哀而哀人者,其深切当如何耶?于是此“可怜身是眼中人”一句,乃真有令人不忍卒读者矣。

予生也晚,计静安先生自沉昆明湖之日,我生尚不满三岁,固未得一亲聆其教诲也。而每读其遗作,未尝不深慨天才之与痛苦相终始。若静安先生者,遽以死亡为息肩之所,自杀为解脱之方,而使我国近代学术界蒙受一绝大之损失,此予撰斯文既竟,所以不得不为之极悲而深惜者也。

辑评

冯承基 如:“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又如:“人间事事不堪凭,但除却无凭两字。”又如:“封侯觅得也寻常,何况是封侯无据。”又如:“人间总是堪疑处,惟有兹疑不可疑。”又如:“已恨平芜随雁远,暝烟更界平芜断。”又如:“自是思量渠不与,人间总被思量误。”以上各词,并于收束处,取一二典故字面,略事腾挪;或掉转一笔,或翻进一步,意欲令收处有力量韵味,遂成公式。

周策纵 《浣溪沙》中“试上高峰窥皓月,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碧落黄泉,皆无解脱处,是痛觉江山外有万不得已者在,真无可奈何矣!

蒋英豪 至于《浣溪沙》“试上高峰窥皓月,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则更转一层;遗世独立固是痛苦,而突然发觉自己与尘俗无异,更是苦痛中的苦痛。

钱钟书 “试上高峰窥皓月,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词意奇逸,以少许胜阮元《揅经室四集》卷一一《望远镜中看月歌》、陈澧《东塾先生遗诗·拟月中人望地球歌》、丘逢甲《岭云海日楼诗抄》卷七《七洲洋看月歌》之多许,黄公度《人境庐诗草》卷四《海行杂感》第七首亦逊其警拔。(《管锥编》)

萧艾 叶嘉莹《迦陵论词丛稿》说静安词《浣溪沙》一首有云:“起句‘山寺微茫背夕曛’,如认为确有此山,确有此寺,而欲指某山某寺以实之,则误矣。窃以为此词前片三句,但标举一崇高幽美而渺茫之境界耳。近代西洋文艺有所谓象征主义者,静安先生之作殆近之焉。”又云:“彼眼中人者何?固此尘世大欲中扰扰攘攘、忧患劳苦之众生也。”叶氏深研静安词作,往往发言微中。对此词之理解,尤具只眼。予以为词旨即屈子众醉独醒之意。于此,弥见斯人忧世之怀。静安词固多含哲理,惟似此阕以象征手法出之者,实不多见。

陈永正 这是静安词中颇受人注意的作品。叶嘉莹《说静安词〈浣溪沙〉一首》,特标举是词,谓“近代西洋文艺有所谓象征主义者,静安先生之作殆近之焉”。《萧笺》亦谓“此阕以象征手法出之”,佛雏《王国维的诗学研究》又谓“此词应属于作为词的最高格的‘无我之境’”。此词当为1905年夏归海宁时登硖山所作。登临抒感,意境高远,眼界阔大,甚具特色。(《校注》)

顾随 “试上高峰窥皓月,偶开天眼觑红尘”,前句一字比一字向上,后句一字比一字向下。有此思想者不知填词,会填词者无此思想,有此思想能填词者,又无此修辞功夫。惟静安先生兼而有之。(《顾随文集》)

Joey Bonner In this joyless lyric, Wang provides a novel twist to a conventional theme. Having climbed midway up the mountain, the speaker has long since left the world of men, and even birds, far behind. As he stands before the temple, his only companions are the clouds that graze his head as they drift by (they are so near that they can hear the chime). On ascending the mountain's loftiest peak, the speaker attains a panoramic view of mankind, although, ironically, he gains no sense of liberation from his contemplation of the grand prospect spread out before him. The lyric ends on a paradoxical note: even though he is able to see life from a transcendent point of view, the climber is unable to escape his own humanity. Indeed, his insight into the nature of the human condition is precisely that man cannot escape his own humanity.

陈鸿祥 “天眼”者,相对于《来日二首》中之“肉眼”,乃佛界“五眼”之一,亦称“天趣之眼”,所谓“天眼力”“天眼明”“天眼通”“天眼智”等,皆由是而来。(《佛学用语》)又:(见《点绛唇·高峡流云》辑评)又:贾宝玉出家,固然是“偶开天眼觑红尘”的结果;然而,王国维一唱三叹“人间”,却非出于对“人间”之否定,而是在感慨中为成就“大事业、大学问”不懈奋进。佛家因此颇“可怜”王氏何故闻“上方孤磬”而不出家?实则,细味此词,当可悟王氏之“可怜”,非尽消极,实寓有所不为而有所为之意;既怜“眼中人”之劳碌,又有“高峰窥皓月”之攀高精神!(《注评》)

佛雏 (见《浣溪沙·天末同云》辑评)又:拟系于1904—1905年。

严迪昌 王国维词佳篇当推《点绛唇》(下引“厚地高天”从略),又如《浣溪沙》(下引本词从略),再如《蝶恋花》(下引“黯淡灯花”从略)。这些词的抒露人生感受是真切的,对王国维这一艺术个性来说,其真切的表现无可置疑。末一首“君”与“妾”的主从依附属性也表述得生动而形象,自然流转,入于化境。(《清词史》)

单世联 “试上”之中包含了多少期望与艰难?但正像王在别处所说“于解脱之途中,彼之生活之欲,犹时时起而与之相抗”,因此人竟不能制此一念,还想“偶开天眼觑红尘”,如此则“试上高峰”徒然增加了人生痛苦而已。“可怜身是眼中人”,纷纭人世都不过是忧患劳苦之众生罢了,其悲哀失望该是多么沉重!

刘伯阜、廖绪隆 这是一首高举远慕、涵蕴浑厚之作。用作者自定的标准来说,此词应归之词中最高格的“无我之境”。

朱歧祥 诗人虽有高远的志向、不甘屈服的艰毅精神,但当他一旦了悟人世在冥冥中早已安排,任何追求都只是白费力气,理想中的山寺更是一永远无法到达的境界,所有积极进取的信心顿然消失,转生无穷尽的痛苦。这种痛苦,自然远比红尘世俗不知不觉的烦恼来得深远。(《选评五》)

刘烜 “孤磬定行云”写得奇妙。天上的行云,杂乱奔忙,犹如人间的凡人忙忙碌碌。“孤磬”的声音仿佛能使“行云”定下来。这是一种佛国似的清幽的世界。人在这样的环境中,抬头望月,仿佛看到天眼也正在向红尘中看望;这时才知道,在天眼里,也有晃动着的我可怜的身影。“天眼”显然是王国维用的叔本华的概念,指无欲之眼。“红尘”指的是“尘世”,“尘世”中充满忙碌、痛苦、世俗的争斗。忽然领悟到自己也是这样的“眼中人”,词意有一点怅惘、悲凉之感。特别是知识分子,当尝过世态炎凉之后,平静下来,再读王国维这首词,心情会在艺术中略略暂时舒展一下,犹如“孤磬定行云”了。

赵逵夫 王氏《杂诗》之二云:“我身局斗室,我魂驰关山。”又《五月二十三夜出阊门驱车至觅渡桥》:“静中观我原无碍,忙里哦诗却易成。”《虞美人》云:“从今不复梦承恩,且自簪花坐赏镜中人。”亦皆是己看己也。……由此看来,传统的“倩女离魂法”在内容表现上的习惯性,也与王国维的《浣溪沙》(山寺微茫)一脉相通。

马华 等 即使上高峰窥月,开天眼觑红尘,自己仍是红尘中人,这大概是每个懂得佛教教义的人内心深处的大悲哀吧。

周一平、沈茶英 这里说:是人间的人真可怜,做超脱红尘的人就好了。

王步高 等 全词通过登山朝寺,抒写佛理禅机,表达了词人对人世的厌恶感和追求超脱凡世的意念。

钱剑平 (系于1905年)

孙琴安 自己虽有人生追求和理想目标,但“偶开天眼”一看,自己仍置身于纷扰嘈杂的人间,仍不过是芸芸众生,故末句有“可怜身是眼中人”之感叹。

祖保泉 释氏、叔本华皆认定人生历程为苦痛,因而皆有悲天悯人之思绪。叔本华的信徒王国维就在这种思绪牵引下,凭空设想,创造出如此灵山佛寺的幽渺之境,从而抒发他的忧郁悲伤之情。……意境幽渺、寂静而肃穆,语言明隽而含意玄深,在王氏词中,当为上乘之作。(《解说》)

张兵 王国维虽然受西方思想的影响很深,但他毕竟是一个中国人,悠久的中国传统思想和文化给予他的熏陶,足以在他的心中扎下了深深的根基。他的接受西方思想,也是植根于中华文化土壤之中的行为。(《王国维的一首〈浣溪沙〉词刍议》) YqAwk8I0cOtOx6Xo3yKadhfY23Eqps1sR/ghqudPghdLJeNbD55T/1w0xYWJ87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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