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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郎归

美人消息隔重关。川途弯复弯。沉沉空翠压征鞍。马前山复山。

浓泼黛,缓拖鬟。当年看复看。只余眉样在人间。相逢艰复艰。

重关:层层的门户或重深的关塞。又,佛教谓悟道的难关为重关。

川途:路途。宋周邦彦《氐州第一》词:“景物关情,川途换目。”

沉沉:沉重的样子。

空翠:指青绿色的草木,亦可指山中青色的潮湿雾气。宋苏轼《八声甘州》:“正暮山好处,空翠烟霏。”

征鞍:指旅行者所乘的马,亦兼指乘马的旅行者。

泼黛:宋黄庭坚《诉衷情》词:“山泼黛,水挼蓝。”泼,中国画有泼墨和泼彩的技法。黛,青黑颜色。

缓拖鬟:把发髻梳得蓬松低垂。缓,放松。拖,曳引。鬟,古代女子的环形发髻。

眉样:画眉的式样。唐罗虬《比红儿诗》:“镜前眉样自深宫。”

这是一首美丽的小词。它把美人与青山、过去与现在、人间与天上、现实的旅途与追求的道路结合起来,以一种反复盘旋的口吻浅吟低唱,读起来韵味悠长。

全词的中心是要寻找一个“美人”。这美人当初曾近在咫尺——“当年看复看”;现在却远隔千山万水——“相逢艰复艰”。这使我们联想起作者的另一首词“忆挂孤帆东海畔。咫尺神山,海上年年见”(《蝶恋花》)。那“海上年年见”的“神山”与这“当年看复看”的“美人”何其相似;那“神山”的幻灭与这“美人”的消失又何其相似!不同的是,《蝶恋花》“理”重于“情”,美好理想的幻灭给人以震撼;这首词“情”重于“理”,反复盘旋而不决绝,表层的美丽委婉掩盖了深层的悲哀。

汉代张衡写过《四愁诗》:“我所思兮在太山,欲往从之梁父艰,侧身东望涕沾翰。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路远莫致倚逍遥,何为怀忧心烦劳。”其他三首句式相同,分写所思美人在南方的桂林、西方的汉阳、北方的雁门,中间分别有湘水、陇阪、大雪的阻隔。美人虽然多情,但路途遥远多艰,相见无日,徒增烦忧。“美人消息隔重关。川途弯复弯”,可能就是从这种意思化来。“重关”,可以是远方的重重关塞,可以是森严的层层门户,甚至可以是内心的某种隔阂和误会。因为对于一个追求者来说,自然界的山川河流是阻隔,人世间的种种约束是阻隔,自己内心中的障碍是更大的阻隔。面对这么多的艰难阻隔,就难怪追寻的道路“弯复弯”了。歧路可以亡羊,而在这遥远的追寻途中有着多少“弯复弯”的歧路!

“沉沉空翠”是指山中潮湿的水气笼罩着草木所形成的那种青绿色的烟雾。草木越茂盛,雾气就越浓重。再加上山路的漫无止境,就给旅行者一种很沉重的压抑之感,所以说是“压征鞍”。乘火车旅行的人有这种感觉:我们盼望快些到达前方的车站,盼望快些看到下一站站台的标志,但车窗外掠过的却总是似乎永远也过不完的绿色山野。那真是“马前山复山”——前途还很遥远,看不到任何到达目的地的征象。

过片“浓泼黛,缓拖鬟”两句写得很妙:在此之前重点写旅途的青山,在此之后重点写心中的美人;而这两句,前一句重点在山却点出了人,后一句重点在人却仍带着山,很巧妙地起了承上启下的作用。“黛”,本是青黑的颜色,可以用于画山,也可以用于画眉。“浓泼黛”,是说大自然的天工神笔饱蘸了浓重的黛色泼洒点染出眼前的山。但古人也常常用山来比喻女子的眉,如“一双愁黛远山眉”(韦庄《荷叶杯》)。所以这“浓泼黛”虽然是画山不是画眉,但它的作用是在描绘山的同时暗暗与后边“眉样”的想象相呼应,开始了从青山向美人的转换。“缓拖鬟”则是用女子的发髻来形容山。“鬟”本是女子的环形发髻,但古人说“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辛弃疾《水龙吟》),那“螺髻”指的就是山。“拖”可以是用笔拖,那就仍然是大自然的天工神笔在画山;但也可以是使发髻向下低垂,那就是女子着意梳出蓬松低垂的发式,就像古人描写多情女子所说的:“倭堕低梳髻,连娟细扫眉。”因此,这“浓泼黛,缓拖鬟”的意象所要表现的,其实是现实的青山在旅行者眼中逐渐化成心目中美人的过程。在今日物象与当年心象的叠加组合之中,由物象清晰心象朦胧到心象清晰物象朦胧,旅行者的记忆也就从今日回到了当年——“当年看复看”。“看复看”,写得真是一往情深:美人的芳容曾经如此真切地向我展示,我曾经与她近在咫尺。然而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后来她就弃我而去,“只余眉样在人间”。“眉样”,是画眉的式样,但这里指的是山。因为我们说“眉如远山”,也可以说“远山如眉”。这一句,从心中的美人又回到了现实中的青山。而这“眉样”两个字,颇使人产生“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感动——当你有了心中那个美人的“眉样”之后,你对其他人间脂粉就真的是不屑一顾了。但是,“人间”两个字却又带有人天永隔的暗示:美人非人间所有,而人间对美人的追求却不会停止,是“只余眉样在人间”。由此就引出了回肠百转的结尾一句:“相逢艰复艰。”说“相逢”,意味着仍不肯放弃;说“艰复艰”,意味着实现的可能性极小。美好的理想长存而在现实中难以实现,这就是千古以来人类最大的苦恼。

这首词,我们无法断定作者的原意到底是追求一个生活中实有的人还是追求一个理想,但我们从它婉转起伏的声调、优美变幻的画面和盘旋反复的感情中得到美的感受和悲哀的回味,因而可以进一步体会到小令“要眇宜修”的美和词之“言长”的特点。

辑评

萧艾 黄庭坚曾用“独木桥”体填此调,静安则用“字字双”句法填此调,皆可谓创格也。

陈永正 此词有古乐府风调。《太平广记》卷三百三十《中官》条引《灵怪集》载,有中官宿于官坡舍,夜见四人赋诗联句,歌曰:“床头锦衾斑复斑,架上朱衣殷复殷。空庭朗月闲复闲,夜长路远山复山。”后人因名此体曰《字字双》。作于1906年春。(《校注》)

陈鸿祥 《人间词话》所谓荡漾促节,铿锵可诵,由此词当可领略。(《注评》)

佛雏 系于1905年。(见《少年游·垂杨门外》辑评)

马华 等 这是一首别致的爱情词。它巧妙地将词的上下阕分属男女两人,如同男女对唱,委婉地唱出了一对分别已久的恋人的情思,也唱出了“人间相逢艰复艰”的感叹。

钱剑平 系于1905年。

祖保泉 “美人”何所指?我们只得依照知人论世的原则加以探索。王氏在二十六七岁时深爱钻研哲学,二十八九岁,学习嗜好转移于文学——“填词自遣”。然而他又不能忘情于哲学,于是用拟人化手法创造意境,写了这首词。……于是,年方三十的王氏,便以他得意的词笔,写一首《阮郎归》,向他曾深爱的哲学——“美人”——告别而又致不相忘之情。(《解说》) o5GhJSA3qt81G0dpvrzcMTgl0yEmOxT97rTxkhu7UJiPS7qOrbk3FP9UE9rnAoq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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