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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楼春

今年花事垂垂过。明岁花开应更亸。看花终古少年多,只恐少年非属我。

劝君莫厌尊 (《甲稿》作“金”) 罍大。醉倒且拚花底卧。君看今日树头花,不是去年枝上朵。

花事:关于花的情事。春季百花盛开,故多指游春看花等事。宋毛滂《玉楼春》词:“一春花事今宵了。”

垂垂:渐渐。宋黄庭坚《和师厚秋半》诗:“杜陵白发垂垂老,张翰黄花句句新。”

亸(duǒ):下垂。意谓花开很多而压得枝条下垂。

终古:谓自古以来一直是。唐陈子昂《感遇诗》之十七:“终古代兴没,豪圣莫能争。”

尊罍(léi):泛指酒器。

拚:豁出去。

花底卧:宋张抡《蝶恋花》词:“醉倒何妨花底卧,不须红袖来扶我。”

王国维论词主“境界”,重“理想”,所以他虽然推崇五代北宋的词,但自己的创作毕竟有一种刻意向深远处追求的倾向,这种倾向与五代北宋词人纯为歌酒娱乐而写作是有所不同的。然而这首《玉楼春》却不一样,他似乎暂时放下了那刻意的和人为的“责任感”,用白话的语言、世俗的口吻,饮酒赏花,一吐心中郁闷,在《人间词》中别具一格。

及时行乐的思想古已有之,只不过在表现上,有人说得比较直白,有人说得比较婉转。像吕后对张良说,“人生一世间如白驹过隙,何至自苦如此乎”;像刘禅对司马昭说,“此间乐,不思蜀”,就说得比较直白因而显得俗。而像晏殊《浣溪沙》的“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就说得比较婉转因而显得雅。一般来说,说得俗就容易意尽于言,没有余味;说得雅则比较容易使读者产生比作者本意更高远的联想。

但有意避俗求雅,则近于效颦作态,容易走向纤巧做作一路,成为似雅实俗。所以况周颐论词主张“重、拙、大”,并说“宋人拙处不可及”(见《蕙风词话》),其实就是强调词人感情之醇厚与表达之自然。况周颐在《蕙风词话》中还曾解释“哀感顽艳”的“顽”字说:“拙不可及,融重与大于拙之中,郁勃久之,有不得已者出乎其中,而不自知,乃至不可解,其殆庶几乎。犹有一言以蔽之,若赤子之笑啼然,看似至易,而实至难者也。”也就是说,词的感情有时就像小孩子的笑啼,不可理喻不可感化,简直令人无可奈何,但自有它的一份真实在。王国维这首《玉楼春》,就给人以这样一种感觉。

从字面上看,这首词全是白话,没什么难懂的地方。“亸”字似乎不大常见,但那是唐宋时代常用的字。柳永那首很通俗很白话的《定风波》里边就有“暖酥消,腻云亸”,用“亸”字来形容头发的低垂。而这里是用“亸”字来形容花开很多压得枝条下垂的样子。作者说:今年的春天很快就要过去了,明年春天花一定会开得更多,但自古以来看花游春是年轻人的事,那更多更繁盛的花是为年轻人开的,而我们已经不年轻了,明年可能就会退出看花游春的行列。因此,你不要老是嫌酒太多杯太大,我们抓紧这最后一次看花的机会来尽情享乐一番吧!大不了醉倒在花下我们也不离开它,因为这些花像我们一样,落去后永远也不会再返回枝头了,就像今年枝头上的花已不是去年的花一样,明年枝头上的花也不再是今年的花。

话说得多么通俗,感情显得多么直率!但其中不但包含着某种哲理,也包含着况蕙风所说的那种“郁勃久之,有不得已者出乎其中”的词人的固执。

“今年花事垂垂过。明岁花开应更亸”连用了两个“花”,口吻里充满了对花的喜爱和对春天的珍惜。一年之中只有一个春天,人的一生也只有一个花季。对花的热爱与珍惜也就是对人生的热爱与珍惜。凡是对人生爱之深、望之切的人,内心常常怀有一种恐惧感,深恐虚度了这只有一次的人生——“看花终古少年多,只恐少年非属我”。

因此,在花季将尽之时才有了这样一副狂态——“劝君莫厌尊罍大。醉倒且拚花底卧”。这种狂态,既不同于“会须一饮三百杯”的豪放之狂,也不同于“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浮躁之狂,倒有些近乎杜甫“且看欲尽花经眼,莫厌伤多酒入唇”的深悲隐痛之狂。为什么会这样?结尾两句做了解释:“君看今日树头花,不是去年枝上朵。”这两句,令人联想到西方哲学家所说的,“没有人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

在我们这个世界上,一切事物都处在永恒的运动中。运动是绝对的,静止是相对的,今年的花不是去年的花,明年的我也不是今年的我。孔子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论语·子罕》),人生当然也是如此,客观规律是不会因个人意志而改变的。面对这种事实,有的人以明哲的态度来安慰自己,如苏东坡的“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前赤壁赋》);有的人以无可理喻的固执来折磨自己,如冯延巳的“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蝶恋花》)。王国维则熔明哲与固执于一炉。他用不着开导,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明白;可是他仍要向那些一往不返的事物投入自己的全部感情。这就是小词之“哀感顽艳”的“顽”。你对他的固执感到无可奈何,可是他的感情真的能够给你一份深深的感动。

辑评

吴昌绶 名理湛深,惟前半尚请酌。

蒋英豪 《玉楼春》“君看今日树头花,不是去年枝上朵”,用屈大均《梦江南》“纵使归来花满树,新枝不是旧时枝”。

萧艾 苏州作。

陈永正 强作放达之语,格调颇近欧阳修,然似欠六一词之真率。那是一位饱历忧患的中年人的苦笑。在失去了最宝贵的青春后,他总得要抓住点什么,而且想牢牢地抓住不放,因为,那是他最后的慰藉了。1905年夏作于海宁。(《校注》)

陈鸿祥 王国维不善饮,然嗜卷烟之外,尚有一好焉,曰:以酒寄情。初入上海《时务报》馆,即以饮绍兴酒吟《庄子》“声苍凉”而被罗振玉注目;旋偕罗氏任职清学部,更仿“高阳酒徒”,每与刘季英等结伴去北京街头“大酒缸”一醉方休。然而,“劝君莫厌金罍大”,非醉生梦死,而在“君看今日树头花,不是去年枝上朵”。花谢犹可重开,少年不可再复。这是策励之语。亦人间“为制新词髭尽断”中吟出之警句。(《注评》)

佛雏 拟系于1904—1905年。

马华 等 这是一首感时伤春词,依然是人类千古不变的人生主题岁月易老、青春短暂的悲哀。这首词把人生和花重叠在一起来写,意象十分鲜明。

周一平、沈茶英 在叔本华看来,存在就是空虚,它表现在整个生存形式中,表现在时间、空间的无限性与个体的有限性二者中。人生从时间来说只是一刹那的事,生存的全部基础建立在飞逝的“现在”上。王国维正表达了这样的思想。王国维体弱多病,时觉精力不继、未老先衰,因此这些词(指本词及《蝶恋花·袅袅鞭丝》《点绛唇·厚地高天》)不仅反映出他的哲学思想,也写出了他现实生活中的怨恨。

钱剑平 (系于1905年)

祖保泉 王氏在日常生活中,不戒酒,也不嗜酒,而在这首词里他写上这两句想象中的浪漫行为,不过借此显示豪情罢了。照我体会,王氏由苏州、上海而到了北京,又进了紫禁城,觉得“天生我材必有用”(李白句),有自负情绪。这两句乃是自负情绪的形象化表现。(《解说》) pu7ae9su8FlbmY1ZYKLYYEK7i/v3ng8Lkw+VNlimyUQ/2kTcpTSmd8BzchKSqKN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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