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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恋花

阅尽天涯离别苦。不道归来,零落花如许。花底相看无一语。绿窗春与天俱莫。

待把相思灯下诉。一缕新欢,旧恨千千缕。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阅:经历。

不道:不料。宋欧阳修《玉楼春》词:“尊前贪爱物华新,不道物新人渐老。”

如许:像这样。

绿窗:绿色纱窗,指女子居室。前蜀韦庄《菩萨蛮》词:“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

莫:“暮”的古字。

朱颜:青春年少的容颜。

秦少游《鹊桥仙》词有句曰:“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论者谓这两句给人类提供了一个典范性的爱情标准。但他们似乎没有讨论过这种“典范性的爱情”所需要付出的代价。王国维和他的夫人莫氏结缡十载,聚少离多,他对这长久的离别所付出的代价有深刻体会。这首词,着重强调了无情岁月对青春生命的伤害。事实上,人生是一个很短暂的过程,有许多失去的东西是不可能复制的。

一般来说,诗词的首句不能说得太尽,要给后边留下发展的地步。但这首词一开头就是“阅尽天涯离别苦”,一下子就把话说到头了,下边似乎很难接续。可是作者用一个“不道”翻出了新意:离别之后还能够重逢本是不幸之中的万幸,可是你怎能想到,当你回来的时候,树上的花已经凋谢成这般模样!说花就是说人。韦庄《菩萨蛮》词有句曰,“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早归家”和“人似花”有什么关系?旧时代的女子没有独立的人生价值,她们的价值在于得到男子的赏爱,因此青春美貌对她们来说是至关重要的。如果男子在外迟迟不归,她们的青春美貌就会像花一样在等待的折磨中枯萎凋谢。因此,“花底相看无一语。绿窗春与天俱莫”已经是从花说到人了。久别重逢之下为对方的憔悴衰老而震惊,这可能是“无一语”的原因之一;失去的青春年华再也无可挽回,这可能是“无一语”的原因之二;当初既有“天涯离别”的选择,今日就必须承受“零落花如许”的后果,这可能是“无一语”的原因之三。“相看无一语”,并不是真的没有话说,其中隐隐包含了许多不愿说、不能说或不知道该怎么说的痛苦、悔恨和哀怨。然而,人对自己行为的选择并不是自由的,“天涯离别”本就是一种无可奈何的选择,在饱尝其苦之后还要承担“人间第一耽离别”(王国维《蝶恋花·满地霜华》)的责任,这不是很不公平吗?

不过,相逢毕竟是一件值得欣慰的事情。杜甫说“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羌村三首》),那就是写夫妻再聚时的惊喜与快慰。然而,王国维在这里的感受也不一样:“待把相思灯下诉。一缕新欢,旧恨千千缕。”夫妻相聚灯前共话本应只诉相思,可是这相思牵涉到天涯离别中多少无法绕过的悲伤话题!这些话题冲淡了夫妻相逢的欢乐,使本应温馨愉快的灯前共话充满了对旧事的悲伤与悔恨。王国维还有一首《蝶恋花》说:“已恨年华留不住,争知恨里年华去。”“恨”,有遗憾的意思。那“恨里”就包含了这“旧恨千千缕”的遗憾。遗憾的是什么?归根结底只是一件,那就是:人生最有作为的青春年华全都过去了,现在除了这一点点相逢的快慰之外,我们还有什么属于未来的东西?“朱颜辞镜花辞树”连用两个“辞”字,强调了人生岁月的不可挽回,悲伤绝望之意溢于言外。事实上,莫氏夫人在34岁就一病不起,她的死给王国维留下的遗憾是终生的。

人的生命是最宝贵的,它对每个人来说只有一次。可是在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人实际上是在毫无价值地消磨着自己的一部分或者全部的生命。这虽然是一种痛苦,但那些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的人是感觉不到的,他们或者糊里糊涂地混下去,或者盲目地把希望寄托在不可知的未来。唯有一种人最痛苦,那就是既清醒地意识到岁月的蹉跎又无法改变这种现状的人。他们亲眼看着时间对生命的戕伐和吞噬,却无可奈何地依然选择离别和等待,而且心里明明白白地知道这等待的结果就是“朱颜辞镜花辞树”。这首小词,就是这种“清醒中的痛苦”之写照。

辑评

周策纵 惟聚少离多之感,犹只人生感情之小焉者,若《蝶恋花》(下引本词从略)则扩而有感于时间之残酷矣。因个人之身世而普及于普遍之人生,因一时之感而及于永恒之忧,此种手法,惟南唐李煜为能事。又:“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此意境莎士比亚最喜道之。所谓“一切少年男女皆将如扫烟囱者同归于灰烬”是也。然其《十四行诗》中歌颂生命、爱情与诗之永恒处尤多。如:“世间无物能与时间之镰刀抗辩,惟幼小者继承汝时即能与之挑战。”及“惟汝之长夏永不凋落,亦不足以损汝晔晔之红芳,虽死神谓汝将漂泊于其阴影,但汝将于不朽之诗中与时日同长”。皆能于太息“是处红衰绿减,苒苒物华休”之外,求得一永恒之安息,如“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者然。静安受叔本华思想浸染过深,似罕有此自慰之方。

萧艾 一九〇五年春,海宁作。

陈邦炎 离别是一个悲剧,归来还是一个悲剧。静安词的悲剧色彩之特别浓厚,正表现在这些地方。他笔下的人间悲剧,不是一时、一地的,不是单一、孤立的,而是绵延相续、重重叠叠的。在静安眼中,人生的苦海,从时、空两方面看都是无边无际、没有尽头的。(《论静安词》)

陈永正 冯延巳词堂庑特大,不独开北宋一代风气,千年以来,作《蝶恋花》调者,除一二杰特之士外,无不受其影响。静安是词,亦步之趋之,用意词语声调皆逼肖冯作。1905年夏作于海宁。(《校注》)

Joey Bonner Although the poet's reunion with his love has brought him a modicum of pleasure, it has awakened many painful memories. His seemingly naive surprise at discovering that during his prolonged absence both he and his love have aged leads him to regret that he has been away so long that they have been unable to share the precious years of their youth.

沈茶英 团聚本应欢乐,然看到的只是“零落花如许”,徒增悲伤,亲人促膝剪灯,无甚可说,只有倾吐旧恨宿怨,代替了转瞬即逝的“新欢”。团聚和离别一样充满痛苦。

陈鸿祥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实由冯延巳《鹊踏枝》“谁道闲情”上片末句“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脱出而有出蓝之胜,应属《人间词》中名句之一。(《注评》)

佛雏 疑回海宁时作,时莫夫人尚在。拟系于1904—1905年。

刘伯阜、廖绪隆 本词中的“人间”,并非言漠然浮世,而是指人之世。它有时也单指个性的人或涵括人生悲剧之意。

朱歧祥 此言人生最不可掌握的是生命。人间的分离,无论是生命的自然终结,抑或是客观环境的阻碍,都构成永恒的苦恼。(《选评七》)

王步高 等 词写得哀婉凄恻,通篇写花,以花作喻,平实处见苦心孤诣,不是叙写归来之喜,而是坦陈归来之悲之恨,悲剧色彩浓重。

钱剑平 (系于1905年)

萧华荣 时在光绪三十一年(1905)春天,长期奔走在外的词人回到家乡海宁。他的夫人莫氏原就体弱多病,久别重逢,只见她面色益显憔悴,不禁万分感伤。这首诗,或许就是为此而作的吧。

祖保泉 在半封建半殖民地的晚清时代,小知识分子家庭要免除“相思”之苦,谈何容易!全篇情真意切,结构紧密,可许为佳作。(《解说》)

马大勇 在静安笔下的数十处“人间”里,如果说这首《蝶恋花》不是最沉痛的,那么其他篇章似乎也难取而代之。词提空写离情,由离情蔓延到一种韶华迅逝的永恒悲哀,王氏所称理想派的“造境”是也。(《“偶开天眼觑红尘”:论王国维词》)

陈世旭 王国维最为经典的这首爱情词,以一种极为细腻的笔触,写透相思之苦、世间无奈,短短几句,句句直击人心。无论是意境还是修辞,都达到很高的水准,足可与宋词相媲美。(《王国维的境界》) 5P4opvS+YNltCPoE0AFUNIJqZhNMQLcVF7IKjun0qSi+vAEMsHQF2FfDem8fqE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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