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台上乌啼曙。剩霸业、今如许。醉后不堪仍吊古。月中杨柳,水边楼阁,犹自教歌舞。
野花开遍真娘墓。绝代红颜委朝露。算是人生赢得处。千秋诗料,一坏黄土,十里寒螀语。
姑苏台:在江苏苏州市西南姑苏山上,相传为吴王阖闾或夫差所筑,又称胥台。唐李白《乌栖曲》:“姑苏台上乌栖时,吴王宫里醉西施。”
霸业:指称霸诸侯或维持霸权的事业。《三国志·蜀志·诸葛亮传》:“诚如是,则霸业可成,汉室可兴矣。”
今如许:现在成了这个样子。
不堪:不能承受。
吊古:凭吊往古之事迹。南宋辛弃疾《念奴娇》:“我来吊古,上危楼,赢得闲愁千斛。”
教歌舞:谓教女孩子们演习歌舞。
真娘墓:在今江苏苏州市虎丘西。真娘,唐时吴妓。唐范摅《云溪友议》卷六:“真娘者,吴国之佳人也,时人比于钱塘苏小小,死葬吴宫之侧,行客慕其华丽,竞为诗题于墓树。”
绝代红颜:举世无双的美女。
朝露:早上的露水,比喻存在时间短促。《汉书·苏武传》:“人生如朝露。”
诗料:写诗的素材。
一坏(pī)黄土:指坟墓。坏,此处用同“抔(póu)”,犹掬、捧,言其少。《史记·张释之冯唐列传》:“假令愚民取长陵一抔土,陛下何以加其法乎?”明陈亮采《小螺庵病榻忆语题词》:“一坏黄土南湖畔,斜日平芜蛱蝶飞。”
寒螀(jiāng):寒蝉。《尔雅·释虫》:“蜺,寒蜩。”郭璞注:“寒螀也。似蝉而小,青赤。”
这首词是作者在苏州时所写的怀古之作。
姑苏台在江苏苏州市西南姑苏山上。有的书上说姑苏台是春秋时吴王阖庐所筑,如《史记》裴骃集解引《绝越书》谓:“阖庐起姑苏台,三年聚材,五年乃成,高见三百里。”也有的书上说是阖庐的儿子夫差所筑,如《墨子·非攻》谓:“夫差……遂筑姑苏之台,七年不成。”阖庐任用伍子胥和孙武,打败了比吴强大的楚,使曾被视为蛮夷的吴国鼎盛一时;夫差在位时曾破越攻齐,向中原争霸。历史上有“春秋五霸”的说法,所指颇有不同。其中,《荀子》的《王霸》篇曾把阖庐列入五霸之一;注汉书的颜师古则认为五霸中包括吴王夫差。阖庐,就是主使专诸刺杀王僚的公子光,即位后称吴王阖庐,有的书上称“阖闾(hé lǘ)”。他死后葬在苏州阊门外的虎丘。夫差,就是那个宠爱美人西施的君主,他因好大喜功而亡国自杀。这些历史故事,都发生在吴国古都的苏州。吴国从鼎盛到灭亡,也不过在数十年之间而已。“姑苏台上乌啼曙。剩霸业、今如许”就是追怀这一段历史兴亡的往事。
“乌啼曙”,是形容环境的凄凉,杜甫《哀王孙》诗云“长安城头头白乌,夜飞延秋门上呼。又向人家啄大屋,屋底达官走避胡”,那是写安史叛军占领长安后,王孙豪门在一夜之间就由繁荣兴盛变为凄惨荒凉。王国维曾在苏州执教,对吴越兴亡之事颇多感慨。在《蝶恋花·辛苦钱塘》中他曾说,“千载荒台麋鹿死,灵胥抱愤终何是”——吴亡于越,而胜利者又怎么样呢?千载之后这所有一切不是都消失得连一点儿痕迹也找不到了吗?由此看来,人世间一切悲欢恩怨都不是永恒的。“剩霸业、今如许”,也就是“千载荒台麋鹿死”。“如许”的意思是“像这个样子”。什么样子?就是那凄凉的荒台和虎丘阖庐墓的一坏黄土!
“吊古”容易使人悲哀,而“醉后”又是人最容易激动的时候,所以说“不堪”。因为,那种无法控制的激动和悲哀是令人难以承受的。明知如此却还要这样做,这就是王国维的特点了。其实他的一生就始终沉溺在这种理性之清醒与感情之执着的矛盾之中。“月中杨柳”和“水边楼阁”是苏州美丽的景色,而在那杨柳之下和楼阁之中有人正在教女孩子们演习歌舞,这就引起了诗人“吊古”的感慨:姑苏曾有过多少能歌善舞的美人!从吴越的西施到唐代的真娘,她们的一生都是不幸的。那么现在这些正在学习歌舞的女孩子,岂不正是在步其后尘制造自己一生的不幸?这真是“累千载而不悟”了!
能歌善舞的真娘是苏州美女中最有代表性的一个。她是唐朝名妓,时人比之南朝苏小小。真娘死的时候还很年轻,倾慕她的吴中少年按照她自己的愿望把她埋葬在苏州虎丘。虎丘,本是吴王阖庐的坟墓。英雄美人相得而益彰,到了诗人手里都是写诗的好题目。仅以唐代而言,白居易、刘禹锡、李绅、沈亚之、张祜、李商隐等皆有题咏真娘墓之作。据范摅《云溪友议》说,由于在墓树上题诗的人太多了,后来有一个叫谭铢的举子就在那里题了一首绝句以为讽刺:“虎丘山下冢垒垒,松柏萧条尽可悲。何事世人偏重色,真娘墓上独题诗。”从此之后才“经游之者,稍息笔矣”。其实,诗人们喜欢题咏真娘墓也不仅仅是为了重色。要知道,世间越是美好的东西越使人感到短暂。美人的红颜如此,英雄的业绩也是如此。这些最珍贵最美好之物的逝去最容易令人惊心和感受到人生的无常,因而也就最容易引起诗人的感发。“野花开遍真娘墓。绝代红颜委朝露”,也是这样的感慨。“绝代红颜”是短暂的,是历史;“野花开遍”是永久的,是现实。名花逝去才有野花争妍,时无英雄乃使竖子成名(见《晋书·阮籍传》)。魏晋士人洒脱,所以直言不讳;文人词客蕴藉,所以说得比较含蓄。
每个人都不愿意白白度过自己的一生。可是怎样才算没有白白度过一生呢?还不要说我们这些凡俗之人,就算是真娘那种绝代佳人,她的一生又赢得了些什么?作者说是“千秋诗料”“一坏黄土”和“十里寒螀语”。“一坏黄土”的“坏”字,不是“壞”的简化字。段注《说文》释曰“丘一成者也”,就是只有一重的山丘。后人常把这个字用同“抔”字,如宋林景熙《梦中作四首》之二曰,“一坏自筑珠丘土,双匣犹传竺国经”,清孔尚任《桃花扇·辞院》曰,“长陵坏土关龙脉,愁绝烽烟搔二毛”,用的都是《史记·张释之列传》中“长陵一抔土”的典故。“一坏黄土”就是坟墓,古代人死了有个坟墓要算是最起码的要求了。但坟墓也不过是一捧黄土而已,人死了魂飞魄散,坟墓对他有什么用处!“十里寒螀语”是墓地寒蝉的悲鸣。但寒蝉纵然真懂得悲,悲的也是它自己,与墓中人何干?那么“千秋诗料”呢?一个人若能赢得千秋诗人的赞美,他活得也可以算有价值了吧?然而你要知道,什么是“诗料”?英雄美人可以是“诗料”,风花雪月可以是“诗料”,禽鸟鱼虫也可以是“诗料”!事实上,西施到底被沉在江里还是跟随范蠡去游五湖,真娘短短的一生是苦是乐,那都不是诗人们所关心的问题。诗人们借凭吊古人抒发自己在现实中的苦闷,他们举起古人的酒杯,浇的是自己心中的块垒。
王国维这首词又何尝不是这样?他凭吊的是古人,但最终还是把话题引向他自己最关心的人生问题。因为人生问题在他内心有一个解不开的结:人生应该实现自己的价值,但人生到底有没有价值?
对于财富,人们知道“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道理;可是对于别的东西呢?比如说霸业、名声和后世的赞美?司马迁在《史记·伯夷列传》中说:“贪夫徇财,烈士徇名,夸者死权,众庶冯生。”到底哪一种活法更有价值?连孔子都说“道不同不相为谋”,所以太史公说,“亦各从其志也”。王国维却总是不能采取一种通达的态度,总是“人生之问题,日往复于吾前”。因此,当他在苏州这样美丽的地方,凭吊真娘这样美丽的女子时,不免就流露出他常有的那种既不肯放弃人生又对人生悲观绝望的矛盾与痛苦来。
辑评
周策纵 醉后月下临流,对歌舞楼台,凄凉坟墓,吊古代之名王佳丽,叹死生之必至,其境其情,与十一世纪波斯诗人莪默·赫雅穆之《绝句》何其相类也!莪默诗中亦有如梦之晨曙(所引原文略,下同);有夜莺悲啼劝酒之声;有太息芜城已与其玫瑰同尽,吊古代名王霸业之销沉,徒见水边花圃,藤萝犹结往古之红玉;有幻想墓中霸主之血已化作殷红之玫瑰,而鲜艳之野花殆落自昔日佳人之鬓发。有人生终归虚无,与醇酒美人同尽之叹;如花必辞树,生命之归宿即为飞逝;又如陶器之破毁,复归黄土,灰飞烟灭;且此种幻影式之人生,又为不可逃避之命运。死亡之结终不可解。凡此皆与静安之意境相似。然二者之间,又有大不同者在,莪默之人生观为享乐的人生观,其所歌颂者乃“醇酒、妇人与诗歌”。盖谓人生若梦,为欢几何,不如及时行乐。静安则持悲剧之人生观,殆如叔本华所谓,人生永远徘徊于欲望未得满足时之苦痛,与既得满足后之厌倦之间。即及时行乐亦不能解脱此苦。故人生所“赢得”者仅诗料、坟墓与大自然中寒螀之凭吊耳。醇酒妇人既非乐生之方,诗歌亦但为不得已之呻吟与悲悼。此种悲悯人生之态度,使静安之作品比莪默更为庄严。
萧艾 苏州作。
陈永正 吊古之词,低回掩抑。“绝代”一语,当发自词人怆痛的内心。静安《咏蚕》诗云:“茫茫千万载,辗转周复始。嗟汝竟何为,草草阅生死。”同此悲慨。叶嘉莹《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一文云:静安先生“以其深挚的感情,对此痛苦与罪恶之人世深怀悲悯,而不能无所关心。这种富于悲悯之心的情怀,乃是使静安先生终于陷入矛盾而无法解脱的一大原因”。我们读到汪容甫《经旧苑吊马守贞文序》这样的句子:“人生实难,岂可责之以死。”“奈何钟美如斯,而摧辱之至于斯极哉!”“俯仰异趣,哀乐由人。如黄祖之腹中,在本初之弦上。静言身世,与斯人其何异。”就可以理解古来失意的文人之所以对沦落风尘的女子充满着悲悯之心的原因了。1905年秋作于苏州。(《校注》)
陈鸿祥 如同隋炀帝最后只换得数亩葬身之地,吴王阖闾的霸业也仅留下一座荒废的姑苏台。故词云“醉后不堪仍吊古”。反之,真娘虽沦落风尘,其墓上却开遍野花,赢得了多少骚人墨客为之吟诗,洒下同情之泪。“千秋诗料,一坏黄土”,这就是“通古今而观之”的诗人之眼里的又一个“人间”。(《注评》)
佛雏 当为静安初到苏州时游览之作。系于1904年。
马华 等 她们是文人生涯中不可或缺的永远的风景。除此而外,所剩的只有一抔黄土,陪伴着她们的是野外寂寞的蝉鸣,这就是她们赢得的人生。
钱剑平 朝露最是不可靠,可红颜偏偏委身于它,天才总是最痛苦的,天才将遭受比常人为多的苦难。红颜命薄就是最好的注解。(系于1904年)
祖保泉 显然,王氏在这首词里赤裸裸地宣扬从叔本华那里贩来的悲观主义思想。王氏在通州师范、苏州师范教书时,人们把他看作“专攻西洋哲学的新派教员”,作为介绍一种哲学观点,讲叔本华哲学,乃是课程中的事,不足怪;如果他自己在思想深处认为叔本华的悲观主义就是人生道路上的真理,那便是个令人惊怪的大问题了!(《解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