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浣溪沙

月底栖雅当叶看。推窗跕跕堕枝间。霜高风定独凭栏。

觅句心肝终复在 (《甲稿》作“为制新词髭尽断”) ,掩书涕泪苦无端 (《甲稿》作“偶听悲剧泪无端”) 。可怜衣带为谁宽。

雅:“鸦”的古字。

跕(dié)跕:坠落貌。《后汉书·马援传》:“当吾在浪泊、西里间,虏未灭之时,下潦上雾,毒气重蒸,仰视飞鸢跕跕堕水中。”

风定:风停止。

觅句心肝:谓诗人构思诗句的心思。此句《甲稿》作“为制新词髭尽断”。五代卢延让《苦吟》:“吟安一个字,撚断数茎髭。”

无端:无缘无故。唐杜牧《送故人归山》:“三清洞里无端别,又拂尘衣欲卧云。”

衣带为谁宽:宋柳永《蝶恋花》词:“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从这首词开端的“月底栖鸦”四个字来看,王氏所写者固原为眼前实有的一种寻常之景物。可是当王氏一加上了“当叶看”三个字的述语以后,却使得这一句原属于“写境”的词句,立即染上了一种近于“造境”的象喻的色彩。其所以然者,盖因既说是“当叶看”,便可证明其窗前之树必已经是枯凋无叶的树。而所谓“栖鸦”,则是在凄冷之月色下的“老树昏鸦”,其所呈现的本应是一幅萧瑟荒寒的景象。可是王氏却偏偏要把这原属于荒寒的“栖鸦”的景色作为绿意欣然的景色来“当叶看”。只此一句,实在就已表现了王氏在绝望悲苦之中想要求得慰藉的一种挣扎和努力。然而现实毕竟是现实,无论诗人在感情方面抱有多么大的期待和幻想,残酷的现实也终于会把它们全部摧毁和消灭。所以当诗人想要把隔在中间的窗子推开,对于幻想中之“当叶看”的美景做进一步的探索和追寻之时,乃蓦然发现这些枝上不仅本然无叶,而且就是那些暂时点缀在枝上,可以使诗人“当叶看”的“栖鸦”也已经飞逝无存了。在这句中,王氏所用的“跕跕”二字盖原出于《后汉书》之《马援传》,本来是写马援出征交趾之时,当地的气候恶劣,“下潦上雾,毒气重蒸”,连飞鸟也不能存活,所以“仰视飞鸢跕跕堕水中”。王氏使用了此一有出典的“跕跕堕”三字,实在用得极好。第一,此三字原为形容飞鸟之语,“鸦”亦为飞鸟之一种,故可用以形容“鸦”。第二,此一古典之运用,遂使静安词别有一种古雅之美。第三,就王氏所见之实景而言,当其推窗之际,窗外之鸦自当是惊飞而去,而绝非如《马援传》所写的“跕跕”而“堕”,然而王氏既曾将此“栖鸦”“当叶看”,则树上栖鸦之消逝,就诗人之想象而言,固又正如落叶之再一次的飘堕。如此则现实自然中本已有过的一次叶落,固已使诗人遭受过一次美好之生命已全归破灭的打击,如今则幻想中“当叶看”的“栖鸦”乃竟然又一次如叶之飘堕,是则对诗人而言,乃更造成其幻想中之美好的景象又一次破灭无存,于是此“跕跕堕”三字遂有了一种超写实的象喻感。第四,“跕跕堕”三字在《马援传》中写飞鸟之堕,盖原由于环境之恶劣,因而在王氏此句中的“跕跕堕”三字,遂亦隐然有了一种隐喻环境之恶劣的暗示。于是,在此二句所写的“当叶看”与“跕跕堕”之幻想破灭之后,所留给诗人的遂只余下了一片毫无点缀、毫无遮蔽的寂寞与荒寒。接着诗人遂写下了第三句的“霜高风定独凭栏”。“霜”而曰“高”,自可使人兴起一种天地皆在严霜笼罩之中的寒意弥天之感;至于“风”而曰“定”,则或者会有人以为不如说“风劲”之更为有力,但私意以为“定”字所予人的感受与联想实在极好。盖以如用“劲”字,只不过使人感到风力依然强劲,其摧伤仍未停止而已。而“定”字所予人的感受,则是在一切摧伤都已经完成之后的丝毫更无挽回之余地的绝望的定命。正如李商隐在其《暮秋独游曲江》一诗中所写的“荷叶枯时秋恨成”之“恨成”,也正如《红楼梦》中《飞鸟各投林》一曲所说的“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之一切荣华早已归于无有的“真干净”。然则诗人在面对如此情境之下的“独凭栏”,又该是如何的一种感受和心情?把一切悲悼、绝望、寂寞、高寒之感都凝聚在一起,而却以“独凭栏”三字写得如此庄严肃穆,这实在是静安词所特有的一种境界。

以上前半阕的三句本是以写外在之景象为主的,然而王氏却在写景之中传达了这么丰富的感受和意蕴,遂使得原属于“写境”的形象同时也产生了“造境”的托喻的效果。这种形象与托喻相结合的力量既已经如此之丰美强大,于是下半阕遂不再假借任何景物与托喻,而改用了直抒胸臆的叙写。至于如何直抒胸臆,则王氏此词原有两种不同之版本,我们在前面所抄录的是收入于《观堂外集》中的《苕华词》的版本,但在其早年所编印的《人间词》的版本中,则此二句原作“为制新词髭尽断,偶听悲剧泪无端”,私意以为《苕华词》本较胜。盖以《人间词》本的两句,所表现的只有一层情意,前一句“为制新词髭尽断”写作词之辛苦,用古人“吟安一个字,撚断数茎髭”之句,谓因作词而髭皆捻断。后一句“偶听悲剧泪无端”则写内心之悲哀易感,故偶听悲剧而涕泪无端,如此而已。可是《苕华词》本的两句,却可以传达出更多层次的情意,而其作用则全在用字与语法之切当有力。

先说“觅句心肝终复在”一句,这句从表面看来本也是写作词之用心良苦,与“为制新词”一句的意思似颇为相近;但却因其用字与句法的安排,而蕴含了如我在《传统词学》一文中介绍西方接受美学时所述及的一种可以给读者以更多感发的可能的潜力。“觅句心肝终复在”,首先是“觅”字从一开始就暗示了一种探索追寻的努力;再则是“心肝”二字又给予人一种极强烈的感受。其所以提出“心肝”二字者,盖因就中国传统之诗论言之,本来一向都认为“诗者”是“志之所之”,“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先要有“摇荡性情”的感动,然后才会有“形诸舞咏”的创作。所以“心”实在是引起创作之感发的一个根源。只不过这种感发之“心”,原是指一种抽象的情思,而并非现实中生理的“心肝”之心。所以就一般情况而言,王氏此句本可以写为“觅句心情”或“觅句心怀”,但王氏却并未使用这些习见的字样,而用了给人以一种血淋淋的现实之感的“心肝”字样。这两个字初看起来颇给人一种不舒适的感觉,然而却带有一种极强烈的力量,亦正如蔡琰《悲愤诗》之写伤痛的心情乃曰“怛咤糜肝肺”,杜甫之写关切的心怀乃曰“叹息肠内热”,其作用与效果盖颇有相近之处。而且私意以为王氏所用之“心肝”二字还可以更给读者一种联想,那就是当“心肝”二字连用作为指称抽象的感情之辞时,往往带有一种指责之意味,如一般称人之自私自利对国家社会全然无所关心者,则谓之为“全无心肝”。而王氏此句乃曰“心肝终复在”,则反用其意表现了自己对此冷漠无情之人世之终于不能无所关怀的一份强烈而激动的感情。而且“终复在”三个字的叙写口吻更表现了有如李商隐《寄远》诗所写的一份“姮娥捣药无时已,玉女投壶未肯休”的不已无休的缠绵深挚的执着。关于王国维对于人世的深切关怀,我在《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一书中,于论及王氏之性格与时代之关系时,曾经提出过一段话,说王氏“一方面既以其天才的智慧洞见人世欲望的痛苦与罪恶……而另一方面他却又以深挚的感情,对此痛苦与罪恶之人世深怀悲悯,而不能无所关心”。而且王氏早年之所以离开故乡海宁而到上海去求学,继而又远赴日本去留学,主要就正因为他原有一种用世与救世之心。即使当他几经挫折而以写词自遣的时代,他同时就也还写了若干杂文,如其《文集》及《文集续编》中所收录的《教育偶感》《论平凡之教育主义》《论教育之宗旨》《教育普及之根本办法》,及《人间嗜好之研究》与《去毒篇》等,也都无一不表现了他对于人世的一份深切的关怀。而此词中的“觅句心肝终复在”一句,所表现的就正是这一份深切的感情。而且王氏还更以其“觅”字、“心肝”字及“终复在”的口吻,将这份感情表现得如此深刻曲折而强烈,这就是我所以认为《苕华词》本的改句较《人间词》本之原句为胜的主要原因。

再说其下面的“掩书涕泪苦无端”一句。此句亦较《人间词》本之“偶听悲剧泪无端”为胜。盖以“偶听”一句既已明白指出了泪“无端”是由于听“悲剧”而来,如此则其所谓“无端”者便已有一端绪可寻,因而其悲感遂亦有了一种原因与限度,所以其感人之力遂亦因而也有了限制。至于“涕泪苦无端”之句,则以一“苦”字加强了“无端”之感,是欲求其端而苦不能得之意,如此遂使其涕泪之哀感成为一种“莫之为而为,莫之致而至”的与生命同存的哀感,于是其所写的哀感之情,乃亦自有限扩而为无限矣。这自然也是使我觉得《苕华词》本胜于《人间词》本的一个原因。至于句首的“掩书”二字,则表面看来虽或者也可视为涕泪之一端,但实际上“掩书”所写的原来只是一个动作,而如果以“掩书”的动作与下文之“涕泪”结合起来看,则可以提供给读者很多层次的联想。首先就王氏的性格来谈,则王氏平生最大的一个爱好就是读书。他曾经自谓“余毕生惟与书册为伴,故最爱而最难舍去者,亦惟此耳”(见《国学论丛》一卷三号《王静安先生手校手批书目跋文》)。至于他喜爱读书的动机,则私意以为盖有两点主要之原因:其一是想要在读书之中求得人生的解答和救世的方法,即如其研读哲学之动机便可谓属于前者,而其研究史学考古之动机则可谓属于后者。关于此二种动机,王氏在其著作中也曾有所叙述。如其在《静安文集续编·自序一》中就曾述及其研治哲学之动机云:“体素羸弱,性复忧郁,人生之问题日往复于吾前,自是始决从事于哲学。”另外在《国学丛刊·序》中,王氏则曾述及其研治史学之动机云:“欲求知识之真与道理之是者,不可不知事物道理之所以存在之由与其变迁之故,此史学之所有事也。”然而王氏研治哲学之结果,既未能求得对人生之完满的解答,其研治史学之结果,亦未能达成救世之理想与愿望。这种动机与结果,自然可以想象为其掩卷兴悲涕泪无端的一项因素。其次则王氏之读书原来也曾有欲借读书以自我逃避和慰藉之意。关于此一动机,我们在王氏的著作中也可找到证明。在《静安文集续编·自序二》中,王氏就曾明白叙述说:“近日之嗜好所以渐由哲学而移于文学,而欲于其中求直接之慰藉者也。”另外在其《拚飞》一诗中,王氏也曾自叙云:“不有言愁诗句在,闲愁那得暂时消。”但他逃避和寻求慰藉的结果,则反而是更增加了心灵中的悲苦和寂寞,所以在另一首《浣溪沙》中,他就又曾自叙说:“掩卷平生有百端。饱更忧患转冥顽。偶听啼鴂怨春残。坐觉无何消白日。更缘随例弄丹铅。闲愁无分况清欢。”是则无论其欲在文学之研读创作中求慰藉,或者欲在丹铅之考证的研读中求逃避,而最终则依旧是“掩卷平生有百端”的悲慨,那一首词的“掩卷”也就正可作为这一首词中“掩书”一句的注脚。可知其“无端”之涕泪固正由此“百端”之悲慨也。然而王氏的此种深悲极苦之情与悲天悯世之意又谁知之者乎,故乃结之曰“可怜衣带为谁宽”。而由这一句词,又可使我们联想到王氏在其《人间词话》中论及“古今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时,引用柳永《凤栖梧》词所说的,“‘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一段话。由这段话自可证明王氏之所谓“衣带”之“宽”,原来乃是既意味着一种对于高远之理想的追寻和向往,也意味着甘心为此种追寻向往而付出“憔悴”之代价的“终不悔”的决志和深情。不过,柳永之“憔悴”乃是“为伊”,而王氏之“憔悴”又究竟为谁乎?故曰:“可怜衣带为谁宽。”这一首《浣溪沙》词,实在可以说是王氏由眼前寻常景物之写境写起,而却蕴含有极丰富的深情与哲想的一首代表作。

辑评

周策纵 古希腊悲剧作家往往寓命运于人性之中,其所写之结局,一若无所逃于天地之间,然当之者亦往往鲜怨恚之情,沮丧之态。殆《庄子·人间世》所谓“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耳。如其有所悲也,当非自悲,悲天命而已;如其有所悯也,当非自怜,悯人类而已。亦即“无可奈何”之感也。静安诗云:“忧与生来讵有端。”其《浣溪沙》中句云:“月底栖雅当叶看。”即以此悲剧之眼观物看人生。

陈永正 景真情切,直抒胸臆,静安词中以此等作最具特色,然每有词语率露之病。此词上半阕写秋夜之景,幽深清切,意境颇佳。下半阕直而无味,收句尤为率易,或有寄意,终觉浅露。作于1905年秋。(《校注》)

顾随 “霜高风定独凭栏”,不但无人,连栖鸦都飞了。前二首《浣溪沙》(山寺微茫、天末同云),词似旧而意实新;此首言“悲剧”等等,词似新而意实旧,只是表现无可奈何之境,伤感而已。(《顾随文集》)

陈鸿祥 “为制新词髭尽断”犹古人“吟安一个字,撚断数茎须”。然而,“可怜衣带为谁宽”却语带嘲讽。录入《苕华词》改为“觅句心肝终复在”,实对王若虚《诗话》称颂白居易“妙理宜人入肺肝”而言,这是肯定诗词须“觅句”,亦即王氏自评《人间词》,谓“名句间出”。“掩书涕泪苦无端”,殆即《人间词话》所引元遗山《论诗绝句》“传语闭门陈正字,可怜无补费精神”,亦即黄庭坚讥陈师道“闭门觅句陈无己”,这是反对闭门“炼字”,亦即王氏《〈人间词甲稿〉序》所斥责之“梦窗砌字,玉田垒句”。故此词实可当词论读,至可宝贵也。(《注评》)

佛雏 至于“觅句心肝终复在”(《浣溪沙》“月底栖雅当叶看”)、“西风林下,夕阳水际,独自寻诗去”(《青玉案》“江南秋色垂垂暮”),“觅句”“寻诗”,在这里,都成了对抗那个“天地窄”(《贺新郎》“月落飞乌鹊”)、“思量错”的一种人生手段,暂时解脱的手段。王氏诗“不有言愁诗句在,闲愁那得暂时消”(《拚飞》),亦可为证。拟系于1904—1905年。

王昆岭、贾灿琳 作者原也是有“成大事业、大学问”的志向的,但这时竟发出了“衣带为谁宽”的慨叹,从中可知词人的失意和惘然,由壮志消磨而感叹悲歌。

马华 等 这首词写出了词人为尽其人生天职而呕心沥血,鞠躬尽瘁而义无反顾的形象。……末句作者自嘲自问:“可怜衣带为谁宽?”但是这种自嘲并不是自我否定,只要看“觅句心肝终复在”就可知道,词人同样“虽九死其犹未悔”,因为这正是士人生命存在的根本形态,因此这种自嘲同时也有很深的自赏意味。

钱剑平 为填词,髭尽断、衣带宽、终不悔;非但不悔,由于独凭栏,不同于众人,独具慧眼;填的是新词,不同于旧词,自创一家词风。这首词不但道出了他填词的辛苦,而且还写出了他填词的目标。(系于1905年)

祖保泉 这首词,着意描绘填词的辛苦:上片从侧面下笔,显示创作的辛苦;下片侧面说出作者进入创作境界的况味。……这首词的主旨,可以一语道破:自甘辛苦作词人。(《解说》) Ex/bsMqgI9Rkkq8oMHrhp5RfcmKam9TPS7VQuGUT17HsPi+/bGXY8Ym0u0zZ4MR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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