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顶无云,昨宵有雨。我来此地闻天语。疏钟暝 (《甲稿》作“瞑”) 直乱峰回,孤僧晓度寒溪去。
是处青山,前生俦侣。招邀尽入闲庭户。朝朝含笑复含颦,人间相媚争如许。
天语:上天之告语。宋李清照《渔家傲》词:“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一说指佛经,见本词《辑评》三。
疏钟暝直:谓寺庙的晨钟声于昏暗中揭响直入高空。疏钟,指从寺庙中传来的稀疏的钟声。唐刘长卿《栖霞寺东峰寻南齐明征君故居》诗:“片云生断壁,万壑遍疏钟。”暝,昏暗。《甲稿》作“瞑”,疑误。直,纵,竖。
回:回绕。
度:通“渡”。亦泛指“过”,用于空间或时间。
是处:到处。宋柳永《八声甘州》词:“是处红衰翠减,冉冉物华休。”
前生:前一辈子,佛教有“三生”之说。
俦侣:伴侣,朋辈。三国魏嵇康《兄秀才公穆入军赠诗》之一:“徘徊恋俦侣,慷慨高山陂。”
招邀:邀请。唐李白《寄上吴王》诗之三:“洒扫黄金台,招邀青云客。”
闲庭户:寂静的庭院。后蜀毛熙震《清平乐》词:“春光欲暮,寂寞闲庭户。”
含笑复含颦:微笑或皱眉,常用于指女子。
相媚:谓取悦于我。
争如许:怎得能够像这样。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有造境,有写境,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颇难分别。因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亦必邻于理想故也。”这首词写凌晨时候爬上高山之顶的所见、所闻和所感,但其中含有很丰富的言外意蕴,是一首能够给读者留下较大联想空间的写境与造境结合之作。
“绝顶无云”和“昨宵有雨”是一个对比也是一个过程。所谓对比,是今晨与昨宵、无云和有雨的对比,它容易引起一种诗意的感发;所谓过程,是在昨夜到今晨这极短的时间中从阴到晴的过程,它容易引起一种哲理的体悟。钟嵘《诗品序》说:“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诗人的内心是最敏感的,所以大自然中动态的变化最容易引起诗人的感发。比如,树木在春秋之间的变化与诗人何干?可是陆机《文赋》说:“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下雨与诗人何干?可是李商隐《楚吟》说:“楚天长短黄昏雨,宋玉无愁亦有愁。”柳永特别喜欢写阴雨初晴时自然景色的变化,如“远岸收残雨,雨残稍觉江天暮”(《安公子》),“暮景萧萧雨霁,云淡天高风细”(《佳人醉》)等。这些在一般人眼中并无很大差别的细微变化,为什么在诗人心里能够引起很大的感情波动?那就是况周颐在《蕙风词话》中所说的了:“吾听风雨,吾览江山,常觉风雨江山外有万不得已者在。此万不得已者,即词心也。”所以,无云和有雨是一种感发的兴起。它唤起了作者内心之中某种很深刻的感受。而对性嗜哲学的王国维来说,这种感受里就包含有哲理的体悟。
因此接下来他就说,“我来此地闻天语”。“天语”,是上天的告语。孔子说:“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论语·阳货》)天是不说话的,但那不等于天没有话要说,天所要告诫人的话就包含在大自然的运行和万物的生长之中,就看人能不能领悟了。所以,“我来此地闻天语”这句话,就隐含有一种寻求觉悟的努力在里边。
而作者在此时此地听到和看到了什么?是“疏钟暝直乱峰回,孤僧晓度寒溪去”。“暝”的意思是昏暗。黎明前月已西沉日尚未出,是山谷中最昏暗的时候。“直”有挺直和竖立的意思。王维诗曰:“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烟之为物本是弥散而不固定的,王维用了一个“直”字,就使它产生了一种固体的力度,与大漠、长河、落日配合起来,有力地烘托了边塞风光的苍凉、雄劲与壮丽。而这里这个“乱峰回”,是说山谷被乱峰环绕,这是一种横向的包围和约束的力量;“疏钟暝直”的“直”,使本无形体的声音也好似产生了一种有形的力量,这是一种纵向的冲出去的力量。“回”和“直”的对举,使人觉得那寺院疏钟的声音好像冲破了乱峰环绕的黑暗直立而起,揭响入云。实际上,这种冲破昏暗的意象在《人间词》里出现过多次。如《菩萨蛮·红楼遥隔》中的“沉沉暝色”和“君家灯火”,《蝶恋花·窣地重帘》中的“窣地重帘”、“帘外红墙”和“人间望眼”,《浣溪沙·山寺微茫》中的“微茫”、“半山昏”与“窥皓月”,都从不同角度表现了这种冲破昏暗的渴望。可以说,它已形成了《人间词》中作者思想意识形态的基本类型之一。
常言说,“暮鼓晨钟唤醒世间名利客”,寺庙里的晨钟本来就有警醒众生的意思。而后来人们也常常用钟声来象喻人类对摆脱黑暗现状的追求。尘俗中有很多人是不觉醒的,对他们来说,世俗的名与利就像黑暗之中的乱峰回绕,隔绝了人天交流的通道。然而历史上也不乏追求觉悟和理想的哲人和斗士。孔子就说过“朝闻道,夕死可矣”(《论语·里仁》),那是对觉醒的渴望;屈原也说过“吾将上下而求索”(《离骚》),那是对理想的探寻。也许,我们可以把人类这种渴望与探寻视为冲破黑暗直上高空的晨钟之声,它虽然稀疏,但其回响却经久不息。
“孤僧晓度寒溪去”,令人在乱山昏谷之中产生“大梦谁先觉”的联想。这样说并非毫无根据,因为这句话从意象到字句都充满了引人产生这种联想的可能性。在这么昏暗的山谷中,在大家都还没有起床的时候,已经有人渡过寒溪开始了自己一天的工作。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你心里是否会产生一种人生的紧迫感呢?“寒溪”的“寒”是一种冰冷的刺激,有刺激才有清醒有觉悟。“度”通“渡”,从此岸到彼岸是“度”,从一种人生境界转向另一种更高的人生境界也是“度”。“晓”,令人想到觉悟和行动之早;“去”,令人想到对旧“我”的超越。尤其意味深长的是“孤僧”的“孤”字。因为一个人越是进入较高层次的追求,他的伴侣和知音也就越少;大多数人都停留在较低层次的物质追求上,他们对更高层次的精神追求不但不能够理解甚至还要报以嘲笑。所以,古往今来的才智之士几乎都有一种在崎岖山路上踽踽独行的孤独寂寞之感。陶渊明《咏贫士》说,“知音苟不存,已矣何所悲”,抒发的就是这种不被别人理解的悲哀。
正是这个“孤”字,引出了下片寻求俦侣的想象:“是处青山,前生俦侣。招邀尽入闲庭户。”“前生俦侣”,仍是用了佛教的说法。佛教讲究前生、今生、来生的“三生”,据说有慧根的人可以不忘前生的事情。《红楼梦》中贾宝玉初见林黛玉时便说:“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那便是一种前生的慧根。把青山视为前生的伙伴并邀请它们到家里来作客,一方面是极言自己对青山的亲近之感,另一方面也流露出一种孤独寂寞的情绪。其实这种比喻也不是王国维首创,辛弃疾有一首《沁园春》说,“争先见面重重,看爽气朝来三数峰。似谢家子弟,衣冠磊落;相如庭户,车骑雍容”,就是把青山比作客人。而且辛弃疾还不只如此,他还曾把青山比作红颜知己:“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贺新郎》)所以王国维这首词结尾的“朝朝含笑复含颦,人间相媚争如许”,显然仍是借鉴了稼轩词。王国维在他的一首诗《游通州湖心亭》里也曾用过这个意思,他说:“山川非吾故,纷然独相媚。嗟尔不能言,安得同把臂。”在另一首词《蝶恋花》中,他又反其意而用之:“总为自家生意遂,人间爱道为渠媚。”但不管正用还是反用,那种寻求一个知音来安慰自己的渴望,正反映了他自己在追求理想道路上的孤独。在这一点上,古今中外似乎并没有什么区别,所有那些伟大的哲人和诗人,其内心几乎都有一种孤独寂寞之感。不同的是,王国维在这首词中并没有直接说出这种感受。他的那种充满哲理性的人生觉悟以及孤独寂寞无人理解之感,全是通过山中所见的景色与物象暗示出来的。所谓大诗人“所写之境亦必邻于理想”,这首词可以说是一个实践的例证。
辑评
蒋英豪 “疏钟”句,钟声已与山峰浑然为一。“孤僧”句,亦极有高洁之致。
陈永正 词人遗世而独立,能了解他高尚节操的只有那万古长在的青山。他厌倦了人间无聊的争逐。孤寂、痛苦,悲剧的性格注定了静安悲剧的命运。1905年夏归家经峡山时作。(《校注》)
陈鸿祥 “天语”,出《释迦方志》(上):“五天竺诸婆罗门,书为天书,语为天语。”概言之,“天语”者,谓梵天之语,乃婆罗门自称梵语为“天语”,实类于中国之“造字”的仓颉为“仓圣”然。词云“我来此地闻天语”,“此地”指“招提”,“天语”即诸僧“一唱三叹”之佛经。(《佛学用语》)又:(见《浣溪沙·高峡流云》辑评)又:“孤僧”去了“寒溪”,我则入了“闲庭户”,殊足发人深省。其实,此中虽无“寄托”,却有“感怀”。王国维在辞去南通教职返回上海后,曾作文抨击张謇毁寺庙兴学堂之举,谓“素号开通之绅士,竟恫然不知正义之为何物”。此词当感此而作。(《注评》)
佛雏 拟系于1904—1905年。
朱歧祥 上片写诗人遗世而独立。……下片写诗人纯真的性情。(《选评六》)
马华 等 天语是山中寺院的晨钟在群峰间的回响,其忽远忽近,若断若续,绵延不绝,更行更远的悠长意味在这七个字中激发起声画并重的联想。
钱剑平 (系于1905年)
祖保泉 王氏二十三岁曾作《杂感》一律,结尾曰:“终古诗人太无赖,苦求乐土向尘寰。”这两句表明诗人有时有“灵”和“肉”的冲突——身在尘境而又幻想超尘绝俗之乐。……通观这首词,可知“我”陷身于“灵”与“肉”的冲突中,只能在冲突中挣扎,追求超脱。读者在这里看到了词人清白而孤高的人格。我认为,这就是全词的主旨。(《解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