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峡流云,人随飞鸟穿云去。数峰着雨。相对青无语。
岭上金光,岭下苍烟沍。人间曙。疏林平楚。历历来时路。
高峡:两边山很高的峡谷。
金光:指清晨的阳光。唐李白《经乱后将避地剡中留赠崔宣城》诗:“赤霞动金光,日足森海峤。”
沍:冻结,凝聚。《庄子·齐物论》:“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沍而不能寒。”
平楚:谓从高处远望,丛林树梢齐平。南朝齐谢朓《宣城郡内登望》诗:“寒城一以眺,平楚正苍然。”
历历:清晰貌。《古诗十九首》:“玉衡指孟冬,众星何历历。”
这首词与《踏莎行·绝顶无云》都是写在凌晨天还没完全亮时爬上山顶凭高远望的感受,两首词的境界中都含有对人生之了悟的成分。不过,两首词之间也有一些不同的地方。
《踏莎行》着重写爬上绝顶之后的所见所感,而这首词着重写攀登过程中所见的景物。王国维特别善于写景,“高峡流云,人随飞鸟穿云去”写出了一种类似杜甫“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望岳》)或王维“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终南山》)的那种攀登到半山高处所特有的景象。山下可能刚刚下过雨,山顶是晴天,山腰处乱云飞动,正是雨收而云未散的时候。杜甫和王维写的是晴天的浮云,所以只是“荡胸”和“回望合”“入看无”。而这里却是在风中迅疾流动的浓云,人在云里看不到静止的参照物,就觉得云是静止的而自己却像鸟一样在密云之中飞快地移动,很快就要穿云而过。
而当云越来越少的时候,一幅明朗美丽的画面就展现在攀登者眼前:对面山峰在雨后显得特别青翠;自己攀登的这个山峰已经快要到顶,顶上的阳光已经清晰可见;但回头下望,山谷里还很阴暗,好像凝结着一片黑色的烟雾。“数峰着雨。相对青无语”,似乎是套用了姜夔《点绛唇》的“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但这“相对”,也许解释为人与“数峰”的相对更好。因为对面青山一直就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人在云雾里攀登,而人却是在穿过半山的云雾之后才注意到这“着雨”的青山。青山虽然不会说话,却在以雨后的美丽令人惊喜。王国维在他的一首题为《游通州湖心亭》的诗中也说过:“山川非吾故,纷然独相媚。嗟尔不能言,安得同把臂。”那也是把青山当作人来看待的。
“岭上金光,岭下苍烟沍”是说:抬头看,朝阳初照的峰顶已然在望;低头看,脚下深谷苍烟凝结,一片昏暗。这种描写很有王国维的特点。王国维这个人勇于进取而又勤于反省,既敢于“试上高峰窥皓月”,又不忘“偶开天眼觑红尘”。他似乎很喜欢写那种从高处向下俯视的景色。不过,此处的俯视与“偶开天眼觑红尘”的俯视还有一些不同。因为在这里,从“岭下苍烟沍”到“人间曙。疏林平楚。历历来时路”还有一个时间的过程:随着太阳的渐渐升高,黑暗山谷中的景色也渐渐能够看清了,刚才攀登途中所经过的那些高高低低的丛林,现在都已落在自己脚下。“历历”,是看得清清楚楚的样子。在山下仰望攀登的道路,只能有“危乎高哉”的惊叹而说不上“历历”;刚才在山腰穿越云层的时候,恐怕也只有迷茫更说不上“历历”;只有在经过艰苦的攀登穿越乌云见到光明时,才能够有这种“历历”的回顾和反省。人生不也是如此吗?在乱云飞渡的时候,你是否因惊惶失措而走错了方向?在畏途巉岩的地方,你是否因看不到希望而裹足不前?人常常并不能真正清清楚楚地了解自己,必须在人生旅途中历尽风雨之后才能有这种自知之明。著名历史学家缪钺先生有诗曰:“少时伫兴亲书卷,如向深山踽踽行。触眼峰峦乱稠叠,回头脉络尽分明。九原随会犹能作,并世扬云敢互轻?后世视今今视昔,夜灯下笔悟平生。”(《夜读》)读书治学如此,人生涉世如此,甚至一个国家和一个民族的发展与进步也是如此。当我们站在今天的历史高度去回顾我们民族近百年所走过的足迹时,所有那些曲折、艰难、经验、教训,不是也清清楚楚、历历在目吗?王国维的性格是悲观的,但他更具有透彻了解人生和历史的智慧,也不乏对社会未来光明前途的期盼。“人间曙。疏林平楚。历历来时路”,就是这种智慧和这种期盼在写景之中的一种隐隐的流露。
辑评
吴昌绶 写景绝高,佩佩。
冯承基 “高峡流云,人随飞鸟穿云去,数峰着雨,相对青无语。”则直取白石词——《丁未冬过吴松》上阕:“燕雁无心,太湖西畔随云去,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全数套用,并韵亦未尝易。尤可异者,《人间词话》云:“白石写景之作,如‘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高树晚蝉,说西风消息’虽格韵高绝,然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梅溪、梦窗诸家写景之病,皆在一‘隔’字。北宋风流,渡江遂绝,抑真有运会存乎其间耶?”既指白石此词为隔矣,又从而效之,得无诛邓析而乐竹刑乎?又:(见《点绛唇·万顷蓬壶》辑评)
周策纵 静安尝谓:姜白石《点绛唇》中写景名句“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虽格韵高绝,然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按此原非“物我两忘”之境,但极富于移情作用。静安自作《点绛唇》中句云:“高峡流云,人随飞鸟穿云去。数峰着雨,相对青无语。”则“境多于意”,虽亦未能物我两忘,然与物更近。惟如衡以其自己“语语都在目前,便是不隔”之标准,则略有未迨。至其《玉楼春》中“数峰和雨对斜阳,十里杜鹃红似烧”,前句似欲直写无我之境,堪称不隔。然结句颇露宋诗影响。
蒋英豪 王国维对姜白石词毁誉参半,但他也有学白石的地方。《点绛唇》“数峰着雨,相对青无语”,出于白石同调“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白石此二句,则取诸王禹偁《村行》:“万壑有声含晚籁,数峰无语立斜阳。”《人间词话》云:“白石写景之作,如‘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虽格韵高绝,然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白石此二语诚极纤巧,却苦于见痕迹,而且泠然如阴界之物,与人相远。王国维的两句较钝,却是浑然无迹。
萧艾 疑与上两词(指《浣溪沙·六郡良家》《点绛唇·厚地高天》)同时作。
陈永正 《人间词话》评姜夔《点绛唇》词“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云:“虽格韵高绝,然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在本词中,静安竟作效颦之举。三、四两句,隔则不隔矣,而格韵较诸白石,则相去何止以道里计也。其实,只要是人间好言语,则隔亦何妨,雾里看花,自有其特殊的风致。真切与朦胧,同样可臻美的最高境界。乙巳年六月初二(1905年7月4日)静安一度由苏州返里。此词当作于途经海宁峡山之时。(《校注》)
陈鸿祥 (作于)赴苏任教以前,甲稿词《序》所谓“每夜漏始下,一灯荧然,玩古人之作,未尝不与君共;君成一阕,易一字,未尝不以讯余”,其在沪与樊君“共赏”之词,试以意揣测,则如《鹧鸪天·阁道风飘》“层楼突兀与云齐”“千门万户是耶非”,如非寓居“十里洋场”之上海,恐不能有此描写。又如:《点绛唇·高峡流云》“人随飞鸟穿云去”“岭上金光,岭下苍烟沍”,与辛亥后所作《昔游》诗中“大江下岷峨,直走东海畔”意境颇为相近;而《浣溪沙·昨夜新看北固山》,当为追记上海至武昌途经京江(今镇江)游览所感。再如:《踏莎行·绝顶无云》《浣溪沙·山寺微茫》,其“意”与“境”皆与癸卯年在南通所作诸诗相近,故亦可视为乃1904年春夏在沪执编《教育世界》杂志期间填就。(《年谱》)
佛雏 拟系于1904—1905年。
吴蓓 词中境界处于“写境”与“造境”颇难分别的情形。我们能感受到那些景物的聚合不是偶然的,他们似乎都在“欲诉”着一点什么,这点什么,当然不是简单地停留在字面意思上。同时,这点什么,也与其余几首的“理”有所分别,它更具模糊性,对读者而言,它更具阐释的灵动性。(《无可奈何花落去》)
马华 等 词中那种自然的物象、高度纯粹的画意使作者的这首词充满禅境。
祖保泉 这首词,在《甲稿》中列于“万顷蓬壶”之后,仍写梦幻之境,宜视为姐妹篇……前一首起叙梦中扁舟入幻境,后一首起叙梦登高峡而飞天:两词起笔直入虚幻,相似乃尔!又前一首梦中仙舟无停处,只好回人间;后一首,叙天曙梦醒,自知身在人间:两词结尾,相似乃尔!……向往仙境而身在尘世,这是“灵”与“肉”的矛盾,清高与尘苦同在,试问静安先生,何以自处?(《解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