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恋花

谁道江南 （《甲稿》作“人间”） 秋已尽。衰柳毵毵，尚弄鹅黄影。落日疏林光炯炯。不辞立尽西楼暝。

万点栖鸦浑未定。潋滟金波，又幂青松顶。何处江南无此景。只愁没个闲人领。

毵毵：垂拂纷披貌。唐施肩吾《春日钱塘杂兴》之一：“钱塘郭外柳毵毵。”

鹅黄：淡黄，像小鹅绒毛的颜色。

疏林：稀疏的林木。

炯炯：光亮貌。

暝：日暮，昏暗。

栖鸦：寻找栖宿之地的归鸦。宋秦观《望海潮》词：“但倚楼极目，时见栖鸦。”

浑未定：全没有止息。浑，全。

潋滟：水波荡漾貌，引申为光耀貌。宋蔡絛《铁围山丛谈》卷五：“一坐遂尽如秋天夜晴，月色潋滟，则秋毫皆得睹。”

金波：谓月光。《汉书·郊祀歌·天门》：“月穆穆以金波，日华耀以宣明。”注：“言月光穆穆，若金之波流也。”

幂：覆盖，罩。宋晁补之《洞仙歌》词：“青烟幂处，碧海飞金镜。”

闲人：清闲无事的人。

领：领会，领略。晋陶潜《饮酒》诗之十三：“醒醉还相笑，发言各不领。”

写秋景和暮景，但不衰飒，不凄苦，全以一种艺术的眼光和欣赏的态度出之，而其中又不乏某种人生感受的启示，这是这首小词的好处。

古人说，“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陆机《文赋》），而这首词写暮秋景色却不提落叶偏要用柔条，可谓有意别出心裁了。“毵毵”，是形容细长的柳条垂拂纷披的样子；“鹅黄”，本来是形容初春季节柳条上刚刚萌发嫩芽时淡黄的颜色，在这里却用来描写秋天树叶转黄时的柳条，而且还加上一个“弄”字，把秋日衰柳写得风姿婀娜，意兴盎然，并不比芳春的柔条逊色。另外，“衰柳”是衰老凋零的，“鹅黄”是青春美丽的，这两个对比强烈的词组合在一起所给予读者的就不仅是直接的感发，而是产生了一些哲理的味道。宋人赵师秀有句曰“远爱柳林霜后色，一如春至欲黄时”（《再过吴淞》），那两句就有点儿“理”的味道，但在形象的描写上却不如王国维这两句生动活泼。“落日疏林光炯炯”是说，暮秋的树林虽不像夏日那样浓荫遮蔽，但却显得疏朗清秀；夕阳的光线虽不强烈，但也很清晰明亮。正是由于暮秋的景色如此美丽可爱，所以作者才为了它而“不辞立尽西楼暝”。“立尽西楼暝”是站在楼上凭栏观赏一直到天色完全昏暗什么都看不见的时候，其用意当然是赞美暮秋景色美丽值得人如此耽溺。可是冯延巳说，“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蝶恋花》），李商隐说，“此楼堪北望，轻命倚危栏”（《北楼》），那里边，就隐隐有了一些不能满足的悲哀和不肯放弃的执着。“立尽西楼暝”的形象是静态的，但此时作者的内心却绝非静态。这一点，他是通过“万点栖鸦浑未定”的景物表现出来的。陶渊明《饮酒》诗说“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我们可以想象晚霞之中“万点栖鸦”的杂乱身影，甚至可以想象听到它们那一片杂乱的叫声。这是日暮景色的写实。而那群鸦的纷乱和“未定”，也正是作者此时内心之纷乱和“未定”的写照。但紧接下来，“潋滟金波，又幂青松顶”却又是一幅静谧美丽的图画：落日虽然消失了，可是月亮又出来了，水波一样宁静美丽的月光覆盖了冬夏不凋的青松。那一份安宁，那一份恬静，恰好与“万点栖鸦浑未定”的纷乱不安形成了一个鲜明的对照。原来，大自然的变化是无穷无尽的：春天有春天的美，秋天也有秋天的美；白日有白日的美，夜晚也有夜晚的美。当你执着于芳春的艳美时，你可曾注意到清秋的秀丽？当你流连于落日余晖的时候，你可曾想到过明月的金波？同样的道理：当你为蹉跎岁月和逝水年华而悲哀时，是否也能够为另一些新的起点而振奋？当你为人生中失去的东西而痛苦时，是否也能想到你在人生中有哪些收获？

江南暮秋景色是每个人都能看到的，但不见得每个人都从中体会出这些人生的道理。“何处江南无此景。只愁没个闲人领”的“闲人”，是“消闲无事的人”，但也可以引申为“不相干的人”。古代诗人悲秋，是从草木的零落联想到了自己人生的失意，是先有了这种利害相关的得失关系然后才会悲从中来。可是，如果你能够抛开那些得失之心，站在一个完全超脱的立场去欣赏大自然的美，也许你就能得到一种更高层次的享受，领悟到一种哲理和智慧的乐趣。可惜，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人都沉迷于名利得失的计较之中，有几个人能有这种超脱的意兴？真是辜负了这美好的江南秋景！

辑评

蒋英豪 （见《好事近·夜起倚危楼》辑评）

萧艾 一九〇五年秋海宁作。

陈永正 写江南日落黄昏的美景。词人认为，只有像自己这样沉醉在其中的人，才能领略到它的美。《人间词话》指出，作品要“有境界”，首先就要词人对景物有生动真切的感受，写出真景物真感情。这与本词的词旨是一致的。作于1904年秋暮。（《校注》）

陈鸿祥 辛词写宋都杭州元宵“东风夜放花千树”灯会盛况，又有“蛾儿雪柳黄金缕”之初春景色。此词“衰柳毵毵，尚弄鹅黄影”，殆“衰柳”即“雪柳”，“鹅黄影”即“黄金缕”，鹅黄色之柳丝也。（《注评》）

佛雏 拟系于1904—1905年。

吴蓓 作者从无人到的废苑朱藤间，从衰柳残枝上，寻觅到了一缕残余春意，从而提出了反诘。但是，这样的反诘总显出几分气弱。因为，反过来看，在这些作品里，即使是美景，也是与清冷、幽僻、荒远联系在一起的，或是在夜幕下展开的，因而它实在是别有怀抱之人的独到发明。其体物之新奇细微，物象之幽深荒远，有类中晚唐七绝之风；而从中体现出的心灵内敛的幽深孤寂以及与之而来的一缕孤芳自赏，则与自古以来中国士大夫为显示操守人格而崇尚的“冷香”品味有一贯之处。（《无可奈何花落去》）

钱剑平 （系于1905年）

祖保泉 有人把这里“衰柳”枝条“尚弄鹅黄影”当作证据，说“此词写江南春景”，我不敢苟同……江南柳在特殊的山川气候条件下，秋冬之际，衰柳“尚弄鹅黄影”乃是实景。因此，我认为把衰柳“尚弄鹅黄影”说成是“写江南春景”，不妥。（《解说》）

彭玉平 可能王国维在《摸鱼儿》一词中流露的情感过于沉郁凄紧，在此后不久王国维另写的一首《蝶恋花》，虽同样以“秋柳”为核心意象，但情绪已稍有上扬……词中人间、衰柳、栖鸦、江南等意象，与《摸鱼儿》一词重合较多。但《摸鱼儿》写衰柳便真是写衰柳，而《蝶恋花》则不忘其“尚弄鹅黄影”之明丽。《摸鱼儿》词兼写清晨与黄昏，其中之人则悲情万斛。而《蝶恋花》则专写落日之时，其人则宛然一“闲人”。如此种种变化，当然可见王国维心态调整之轨迹。（《“与晋代兴”与王国维长调创作的矜持之心》） +DSRsdHtdCFVj0Nt7TMaPd54eJgm40DoGc2eU4tG3zLvONIvn4bjmmz9VzTj1YG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