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摸鱼儿
秋柳

问断肠、江南江北。年时如许春色。碧栏干外无边柳,舞落迟迟红日。沙岸 (《甲稿》作“长堤”) 直。又道是、连朝寒雨送行客。烟笼数驿。剩今日天涯,衰条折尽,月落晓风急。

金城路,多少人间行役。当年风度曾识。北征司马今头白,唯有攀条沾臆。君莫折 (《甲稿》作“都狼藉”) 。君不见、舞衣寸寸填沟洫。细腰谁惜。算只有多情,昏鸦点点,攒向断枝立。

年时:当年。南宋辛弃疾《鹧鸪天》词:“十分筋力夸强健,只比年时病起时。”

如许:像这样。唐张继《明德宫》诗:“摩云观阁高如许,长对河流出断山。”

碧栏干:绿色的栏杆。唐韩偓《已凉》诗:“碧栏干外绣帘垂。”

迟迟:阳光温暖、光照时间很长的样子。《诗·豳风·七月》:“春日迟迟,采蘩祁祁。”

数驿:指好几个驿站那么远的路程。古人称两个驿站之间的路程为一驿。

衰条:此指柳树的枯枝。

金城:东晋时丹阳郡江乘县地名。《世说新语·言语》:“桓公北征经金城,见前为琅邪时种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泫然流泪。”后遂用“金城柳”为世事兴废之典。桓公,东晋桓温。

行役:旧指因服兵役、劳役或公务而外出跋涉。亦泛称行旅、出行。

风度:美好的举止姿态。

北征司马:桓温。桓温仕东晋,曾为大司马。

攀条沾臆:攀执枝条,泪水沾胸。臆,胸。

沟洫(xù):田间水道。《周礼·考工记·匠人》:“匠人为沟洫……深四尺谓之沟……深八尺谓之洫。”

细腰:此指柳枝。

昏鸦:日暮归鸦。唐杜甫《野望》:“独鹤归何晚,昏鸦已满林。”

攒(cuán):簇集,聚集。东汉张衡《西京赋》:“攒珍宝之玩好。”

王国维具有多方面的才能。他不喜欢南宋词,但却也能够把南宋风格的咏物长调写得很到位。这首咏秋柳的词刻画细腻,极具巧思,同时也不乏《人间词》中常有的那种人生世事无常的感慨,做到了“咏物而不沾滞于物”。不过,这首词上片借鉴了周邦彦《兰陵王》的景色,下片模仿了辛弃疾《摸鱼儿》的句式,虽然自有境界,毕竟人工安排的痕迹多了些,其感发终不如其小令中的同类感发如《蝶恋花》的“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浣溪沙》的“坐觉清秋归荡荡,眼看白日去昭昭。人间争度渐长宵”等那么直接和强烈。

“问断肠、江南江北。年时如许春色”是一个问句,意思是:现在这令人断肠的江南江北广漠的大地上,当年竟也存在过这么美好的春色吗?“碧栏干外无边柳,舞落迟迟红日”,则是对当年春色的描写:栏干外大堤上那一眼望不到头的柳树在春风暖日中袅袅摆动着柔软的枝条,可以说是享尽了春天的美好。“沙岸直”原作“长堤直”,显然是从周邦彦《兰陵王》的“柳阴直”和“隋堤上”化来。由此我们想到,“碧栏干外无边柳,舞落迟迟红日”其实也是由《兰陵王》的“烟里丝丝弄碧”化来,只不过两处稍有不同:“烟里丝丝弄碧”的描写比较单纯,只是创造一种离别的环境和气氛;“舞落迟迟红日”的含义似乎更丰富一些,除了渲染春天的美好之外,也暗示着这美好的一切正在不知不觉之中慢慢地消失。

“沙岸直,又道是、连朝寒雨送行客”的“沙岸”,《甲稿》原作“长堤”。它令我们联想到周邦彦的“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不过周词写的全是春天,而王国维从这句开始就又回到秋天了。“连朝寒雨送行客”表面上似乎离开了柳。事实上,柳是长堤上的柳,人在长堤上送行,且古人送行时有折柳枝相赠的习惯,如周邦彦《兰陵王》就有“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所以实际上仍没有离开柳。而且,“连朝寒雨”和前边的“迟迟红日”是相对的,写的是柳的生活环境在春天和秋天的巨大变化。由此我们可以看到这首词在勾勒描绘上的绵密和细致。“烟笼数驿”令我们想到周词的“回头迢递便数驿”,不过后者是从行人的感受落笔,而前者则又是一个“杜鹃千里啼春晚”的广角镜头。王国维善于写景,而且很喜欢写这驰骋望眼的大景观。古人称两个驿站之间的路程为一驿,那么“数驿”就是很长的路程,而这些路程一眼望去,都被无边的柳烟笼罩着,可见柳树当年有多么繁盛多么茂密。

可是,长堤上这些一直排列到天涯的柳树今天怎么样了?在那“连朝寒雨”的摧残之下,在那些离别者的攀折之下,眼前的景色是“衰条折尽,月落晓风急”。曾经是“烟笼数驿”的无边之柳,曾经是“舞落迟迟红日”的活力旺盛不知忧愁之柳,今天变成这等模样,这是一种从盛到衰的巨变。“晓风”呼应了“寒雨”,是一种自然气候的伤害;“折尽”呼应了“行客”,是一种人间悲哀的“殃及”;而“天涯”虽然可能是从周邦彦的“望人在天北”脱胎而来,但一直望到天涯,所有的柳树都在寒风中“衰条折尽”的景象给人一种秋天的大气候无可逃避的感受,因此那里边所包含的感情,就不仅仅是个人离别和相思的悲哀,而俨然是一种对整个人间的瞭望了。

这首词初看起来,上片只是写景,下片情景交融,动人的句子都在下片。但细读起来,下片是以抒发个人的羁旅之悲为主的,上片却以“年时”和“今日”景色的对比给了读者一种“天下皆秋”的感发。

“金城”用东晋桓温事。据《世说新语》记载,东晋大司马桓温年轻时做过琅邪郡守,治金城,曾在当地种过一些柳树。后来他带兵北伐时从那里路过,看见那些柳树已经长得非常粗大了。桓温手执柳条,慨叹年华的流逝,因而流下泪来,说:“木犹如此,人何以堪!”辛弃疾的《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就用过这个典故。不过,桓温和辛弃疾那都是“英雄之慨”,而这里只是“征人之慨”。王国维年轻时长期离家在外,因此他的词有许多是抒发羁旅忧伤的。“金城路,多少人间行役”是说:不仅桓大司马北征从这里经过,古往今来,还有多少行役之人也从这里经过。“当年风度曾识”其实就是“曾识当年风度”。“曾识”被省略的主语本是行役之人,宾语“风度”是指柳树的风度,也就是柳树那“舞落迟迟红日”的风采。但若结合下文来看,则主、宾亦可以互换,即“曾识”的主语也可以是柳树,而“曾识”的宾语“风度”也可以是作者自己当年的风采。因为,“北征司马”实际上就是作者自指。倒不是王国维以桓温自命,他只是取自己羁旅忧劳而又徒劳无益的这一点与桓温有相似之处而已。他说:我这一辈子像桓温一样东奔西走没有闲暇之时,如今头发都白了还在奔走,理想和事业却一事无成,当我伸手拉下一枝柳条的时候,泪水早就沾满了胸襟。在这里,“所咏之物”的柳树已经和作者本人融合到一起了,写秋柳的不幸也就是自己的不幸,对秋柳的悲悯也就是对自己的悲悯。——当然,王国维写这首词时也不过三十岁左右,但叹老嗟卑在诗人当中本来是有传统的,我们也不必和他斤斤计较。

“君莫折”,在《甲稿》中本来作“都狼藉”。“狼藉”,是形容一种纵横散乱的样子。秋柳落了满地的败叶残枝是“狼藉”,人的一生失败得一塌糊涂也是“狼藉”,它可以兼指人和柳二者,而“君莫折”则单指柳。“君不见、舞衣寸寸填沟洫”是说,如果把春风中的柳树看作一个舞蹈中的女子,那么碧绿的柳叶和柔软的柳条就是她舞衣的长袖和绸带。但这些美丽的东西现在不但都凋落了,而且都落入了沟洫的泥水之中。“寸寸”和“填”都是下得很重的字,从这些字的口吻中我们可以感受到一种美好的东西在冷酷的环境中被彻底摧毁和践踏的凄惨与悲凉。“君莫折。君不见、舞衣寸寸填沟洫”的句式显然来源于辛弃疾《摸鱼儿》的“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辛弃疾那两句的口吻愤怒多于悲哀,有一种英雄之气;而王国维这两句的口吻则悲哀多于愤怒,有一种“幽咽怨悱”之音。

“细腰谁惜”仍然是把柳比作美丽的女子,她那柔软的腰肢和美丽的舞姿曾经点缀过当年的春色,可是现在却寸寸折断被风吹落到沟洫之中,得不到一点点同情和怜悯。只有那些日暮归鸦三五成群地落在柳树光秃秃的断枝上,似乎还没有忘记那些“千万丝陌头杨柳,渐渐可藏鸦”(周邦彦《渡江云》语)的美好日子。结尾这几句,把镜头从沟洫里残枝败叶的近景特写拉远,回到上片“碧栏干外无边柳”和“烟笼数驿”的位置,但出现在镜头里的已不是原先那些葱茏的烟柳,而是夕阳下一大片光秃秃的枝干,如果说还能找到些微生气的话,那就是栖息在断枝上为柳哀悼的“点点昏鸦”了。

这首词是咏秋柳的,全词句句不离柳,但柳和人同病相怜,哀柳的用意仍在于哀人;而在哀人和哀柳之中有意无意地流露出一种对整个大环境的悲悯和无奈。因此这首词中所回荡的,仍然是《人间词》里那种为整个人间悲哀的主旋律。

辑评

吴昌绶 □第二、三字均当作平,□客送字宜平,□字嫌与韵溷(hùn),宜用上去字。□□二字宜酌。(按:空格处原文缺损)

冯承基 “君莫折,君不见,舞衣寸寸填沟洫。”拟自稼轩之“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

蒋英豪 《摸鱼儿·秋柳》,章法模仿辛幼安《贺新郎·别茂嘉十二弟》,连缀前人有关柳的词句而成。词云(下引本词从略)“舞落迟迟红日”,用晏小山《鹧鸪天》“舞低杨柳楼心月”;“月落晓风急”,用柳耆卿《雨霖铃》“杨柳岸晓风残月”;(“又道是连朝寒雨送行客”,亦用“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意。)“君莫折,君不见舞衣寸寸填沟洫”,用幼安《摸鱼儿》“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句法,而幼安此词亦与柳有关,末句云:“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算只有多情,昏鸦点点,攒向断枝立”,用少游《水龙吟》“念多情,但有当时皓月,向人依旧”,少游此词也是与柳有关,其中有“柳边深巷”之句。

祖保泉 这曾经在春光里摆弄舞腰的柳枝,如今枝枯叶落,在寒雨晓风中受煎熬;不忍离开她的,只有站在断枝上哀啼的几点昏鸦。看,这秋柳,不就是风雨飘摇中的清廷形象吗?依恋断枝的昏鸦,不就是王国维自己和几个封建老顽固吗?

萧艾 一九〇五年秋作。“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读辛稼轩《摸鱼儿》词,未有不情动于衷者。而静安此词“君不见”以下数语,尤为悲凉。谁谓《苕华词》长调不工耶?世之言静安但长于小令者,皆为静安瞒过。

陈永正 静安长调中,以此词为最佳,令人想起渔洋诸作。景中见情。咏物而能扑入身世之感,便得风人深致。《人间词话》谓,“咏物之词,自以东坡《水龙吟》为最工,邦卿《双双燕》次之”。然苏、史之作,是何等和婉,较诸静安此词之凄厉紧迫,自有时代身世之异。此词借咏秋柳以寄行役之情。当作于1904年秋。(《校注》)

陈鸿祥 王国维此词,可谓“人间”的点题之作……盖王氏早年“静观人生,感慨系之”,不正是感慨“人间行役”吗?无论是百战将军,还是细腰美女,不都是“连朝寒雨”中的“行客”吗?战功赫赫的“北征司马”既已头白,翩跹而舞的多情美女亦填了沟洫。词云“昏鸦点点”是景语,亦情语,犹曹雪芹叹“光灿灿胸悬金印”,“威赫赫爵位高登,昏惨惨黄泉路近”。这就是词人“往复幽咽”的“人间”!(《注评》)

佛雏 拟系于1904—1905年。

马华 等 杨柳在漫不经心之中,红日被舞落,而日来昼往,寒更暑迭,这样的舞落绵绵不休,在它们翩跹的舞蹈中,人世的兴替只在弹指之间。……“舞衣寸寸填沟洫”一句再次点出“舞”字,此一舞,沧海桑田,盛衰无间,岂止令“北征司马”“攀条沾臆”呢?

钱剑平 (系于1905年)

祖保泉 王氏这首《摸鱼儿》,就原稿改动两处,表明作者守律从严。我套用万树《词律》卷十九,论析《摸鱼儿》的音律要求说:王氏原句“长堤直(叶)”“都狼藉(叶)”,皆作“平平仄(叶)”,虽无明显差误,然而不如作“平仄仄(叶)”为佳,因而王氏改定为“沙岸直(叶)”“君莫折(叶)”。……王氏此词读起来够味,关键在于他守律从严。(《解说》)

彭玉平 王国维之于长调,非不能也,实不愿意多为者也。(《“与晋代兴”与王国维长调创作的矜持之心》) mRZ7Dk6tsgsMHg5iB5m+7ePAaqN2MRpnhvhRw0FTg/b2CftqA5icwvGvXtapKj5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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