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柳里。兰舟当日曾系。千帆过尽,只伊人不随书至。怪渠道著我侬心,一般思妇游子。
昨宵梦,分明记。几回飞度烟水。西风吹断,伴灯花摇摇欲坠。宵深待到凤凰山,声声啼鴂催起。
锦书宛在怀袖底。人迢迢、紫塞千里。算是不曾相忆。倘有情、早合归来,休寄一纸无聊相思字。
兰舟:舟的美称。木兰树质坚固,可为舟楫,称为兰舟。宋柳永《雨霖铃》词:“兰舟催发。”
千帆过尽:唐温庭筠《梦江南》词:“过尽千帆皆不是。”
伊人:那个人。指所思之男子。
渠:他。
我侬:我。吴地第一人称代词。唐司空图《力疾山下吴村看杏花》诗:“我侬试舞尔侬看。”
一般:同样。
烟水:雾霭迷蒙的水面。唐刘长卿《自鄱阳还道中寄禇征君》诗:“故人烟水隔,复此遥相望。”
吹断:谓风吹梦断。
待到:将到。
凤凰山:山名,浙江省和辽宁省都有凤凰山。唐张潮《江南行》:“妾梦不离江水上,人传郎在凤凰山。”
啼鴂:即鹈鴂,杜鹃鸟之别称。
锦书:即锦字书,一般指妻子给丈夫的书信,但此处指丈夫给妻子的书信。
宛在:宛然犹在。宛然,真切清晰貌。
紫塞:北方边塞。晋崔豹《古今注·都邑》:“秦筑长城,土色皆紫,汉塞亦然,故称紫塞焉。”
算:推测,料想。
早合:早就该。合,应该。
一纸无聊相思字:指那男子的书信。
这是一首以女子口吻写的长调,内容是传统词中常见的思妇游子之相思怀念。王国维二十岁与莫氏夫人结婚,二十二岁即离家出外谋生、求学,在家的日子很少。莫氏夫人的早卒使王国维非常悲痛,他写过不少悼亡的词,如《蝶恋花·落日千山》《苏幕遮·倦凭阑》等,对婚后十年的会少离多深感负疚。其实,在莫氏生前他也未必就没有这种负疚之感,只不过少年夫妻羞言别离之苦,所以就托作古人征夫思妇的口吻以出之。
词本来就是一种起源于民间的诗体,虽然文人接手之后风格日趋典雅,但浅近生动仍不失为词的一种原始的本色。《人间词》本以哲理的“深”见长,但作者偶尔尝试写这种浅近的、口语化的词,也能写得真切生动,把别人的心中事体会得如在眼前。
《西河》这个词调比较长,分为三段。一般来说,长的词调一定要注意结构安排。王国维这首词在段落上是比较清晰的。第一段写女子接到男子书信后的情思,第二段写昨夜梦中的思念,第三段写对男子的责备。我们先看第一段:
“垂柳”和“兰舟”是前人写离别最常用的词句,不过这里写的是离别之后的情景,是这个女子徘徊在当日送别的渡口等待游子归来。“千帆过尽”,用了温庭筠的《梦江南》:“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蘋洲。”但温词的最后一句“肠断白蘋洲”又是用了南朝柳恽的《江南曲》:“汀洲采白蘋,日落江南春。洞庭有归客,潇湘逢故人。故人何不返,春华复应晚。不道新知乐,只言行路远。”因此,温词表面是写“思”,实际是写“怨”,是女子怀疑她所思念的那个男子在外另有新欢才托词路远不肯归来。“只伊人不随书至”,就是沿着这个思路写下来的:这个女子收到了男子的书信,这是一“喜”,但书信中只说相思,人却不肯归来,这又是一“悲”。“怪渠道着我侬心,一般思妇游子。”“渠”是“他”,“我侬”是“我”,这女子说:我真是感到奇怪,他在信中所述的相思之情怎么竟句句都说到了我的心里,令我如此感动?可是细细想来也并不奇怪,因为千古以来思妇游子的感情差不多都是一样的。这话的言外之意是:信中那些令我感动的话语,到底是不是出自他内心的真诚之意呢?
这第一段,把女子那种望眼欲穿的相思怀念和由此而生疑生怨的百转柔肠表现得既细腻又曲折。其内容以别后的思念为主,“思”中有“怨”,但那“怨”却含而不露,要到第三段才明白表现出来。
第二段是通过梦魂的描写来述说自己的思念之苦。古人是有这种写法的,如杜甫《梦李白》的“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君今在罗网,何以有羽翼”,还有姜夔《踏莎行》的“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但那都是从居者的一方去体会来者的一方,而这里是叙述者自述梦魂的跋涉。这里边用的都是一些最朴实的、明白如话的词语,但却把女子相思苦恋的深情表现得很动人。例如,“分明”的意思是“清楚”,而它所指的却是最难分明最不清楚的梦境;“几回飞度”是艰辛不屈的尝试,而进行这种尝试的,却是一个柔弱女子的梦魂。这里边就有一种爱情思念所产生的神奇力量。“西风吹断,伴灯花摇摇欲坠”同第一段中的“千帆过尽,只伊人不随书至”一样,都是适应句子的需要,把按正式格律本该是七、四的停顿变成了四、七的停顿。“西风吹断”的宾语“梦”被省略了。“西风”,可能是梦中烟水上的西风,也可能是现实中窗外的风声。这女子在梦醒之后,发现屋里的灯还亮着,但灯花一直没有剪,光线已很暗淡。这说明,她入梦的时间并不是很长。结合上边说过的“几回”,可见这个女子始终没有睡熟,总是一回一回地从梦中惊醒。这就是作者在他的另一首词《苏幕遮》里也写过的那种“恨来迟,防醒易。梦里惊疑,何况醒时际”的心有所思、梦魂不安的感觉。“宵深待到凤凰山”,夜深时她终于入梦了,这一次的梦可能稍长一点儿,所以梦中走过的路也就稍长一点儿。“凤凰山”不一定实指某个地名,而是指那个男子的所在或距离那个所在已不很远的地方。“待到”是将要到,就在她快要到达目的地但还没有到的时候,梦却不能接着做下去了,因为一夜已经过去,凌晨的鸟叫声已经在催人起床了。“啼鴂”是杜鹃鸟,那也是一种很悲哀的鸟。被啼鴂催醒,意味着从充满希望的梦里又回到了无可奈何的现实,这一段完全写相思之苦,写得很悲哀很缠绵。
第三段是由“思”而生“怨”。“锦书宛在怀袖底。人迢迢、紫塞千里”的“锦书”,就是“只伊人不随书至”的那封书信;“紫塞”是古人写征人思妇时常用的一个词,泛指遥远的边塞。古诗云:“置书怀袖中,三岁字不灭。一心抱区区,惧君不识察。”把书信保存在贴身的怀袖之中,书信上的字经久不灭,这里边不但有一种亲切、一种珍重,而且还有一种持久不变的忠诚。但是你远在千里之外,你能够同样珍重我对你的这一份感情吗?“算是不曾相忆”——想来你并不像我思念你这样地思念我。如果你把我们的感情看得高于一切,那么你早就不顾一切地回来了,怎么会只用信上这些相思的话来搪塞我?这就是“怨”了。这种“怨”的创意恐怕还是从古诗中来的。《饮马长城窟行》说,“长跪读素书,书中竟何如?上言加餐食,下言长相忆”;《古诗十九首》说,“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一个说书中只言相忆而未定归期,一个以浮云蔽日暗喻游子不归可能另有其因,那种由思而生的怨表达得都很委婉含蓄。而现在作者却用很通俗的语言把这种怨化为对游子的责备直接说出来。“倘有情、早合归来,休寄一纸无聊相思字”直白浅显,完全是现实生活中妇女说话的口吻,这是它的好处。但它的缺点在于把要说的话都说尽了,比较缺乏“词之言长”的余味。另外,这种创意虽然新颖贴切,却在《人间词》中多处出现,如《荷叶杯》的“矮纸数行草草。书到。总道苦相思”,《清平乐》的“满纸相思容易说。只爱年年离别”,同一个意思一用再用,难免给人重复的感觉。
辑评
陈永正 《人间词话》谓词之长调近于排律,并谓排律之体,“于寄兴言情,两无所当,殆有均之骈体文耳”。静安对长调似有偏见,其集中长调仅得九首,又对南宋擅长调诸家(除稼轩外)均无好感,盖其于此体涵泳未深所致,故词话中论及长调之语,亦多乖谬。宋人长词,多盘旋作势,开阖跌宕,极有姿致,焉能以板滞之排律骈文设喻哉!静安每以小令之法作长调,语势萎弱,意浅易尽,匪独未窥两宋之堂奥,即清初诸子之意境亦未能到也。光绪三十年(1904),秋暮,静安赴苏州,执教于江苏师范学堂。此词当为别后思家之作。然写相思之情,迹近元、明散曲,语滑而味薄。(《校注》)
陈鸿祥 王国维写《人间词话》,落笔第一句是《诗·蒹葭》。此诗采入吴歌,亦寓《蒹葭》“伊人”之意,高古而有“风人深致”。(《注评》)
佛雏 拟系于1904—1905年。
吴蓓 “书信”是情爱词中常用的一个意象,一般说来,它总是思妇们望眼欲穿的“宠物”,但在静安词里,却出现了“倘有情早合归来,休寄一纸,无聊相思字”(《西河》)的字样。这是勘破了情书非但不能解得相思反而更添思念的“虚伪”本质,因而它不再显得那么美丽。(《无可奈何花落去》)
马华 等 这首《西河》以“书”为全篇机杼,等待、相思、梦遇、怨怅,皆由此而起,写得巧妙。
钱剑平 (系于1905年)
祖保泉 末两句,按《词律》要求,通常应作:“倘有情早合归来休寄,一纸无聊相思字。”“寄”“字”相叶成调。(《解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