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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桑子

高城鼓动兰釭炧,睡也还醒。醉也还醒。忽听孤鸿三两声。

人生只似风前絮,欢也零星。悲也零星。都作连江点点萍。

高城鼓动:谓城中晨鼓响起。按,唐代京城置街鼓,黄昏击鼓以戒行人,凌晨击鼓以解宵禁。见《新唐书·百官志》。

兰釭(gāng)炧(xiè):谓油灯熄灭。兰釭,燃兰膏的灯,古代用泽兰子炼制油脂,可以点灯。亦泛指精致的灯具。炧,指灯烛熄灭。宋张元幹《浣溪沙》词:“夜久莫教银烛炧。”

孤鸿:三国魏阮籍《咏怀诗》:“孤鸿号外野,朔鸟鸣北林。”

零星:零碎,少量。

连江:满江。唐王昌龄《芙蓉楼送辛渐》:“寒雨连江夜入吴。”

点点萍:宋苏轼《再和曾仲锡荔支》诗:“柳花着水万浮萍,荔实周天两岁星。”自注:“柳至易成,飞絮落水中,经宿即为浮萍;荔支至难长,二十四五年乃实。”

凌晨是人头脑最清醒的时候,此时天空几声雁叫引起了作者对人生的回忆。他忽然感悟到:所有那些已经逝去的人生悲欢其实都像柳絮和浮萍一样没有意义和不成片段。人的一生,本来就不是自己所能够把握的。

“高城鼓动”,说的是凌晨时分。凌晨击鼓本是唐代京城的作息制度:长安城里各条大街上都设有街鼓,入夜击鼓后城门和坊市门关闭,宵禁开始;凌晨击鼓后城门和坊市门打开,宵禁结束。后代虽然不一定都有这种制度,但诗人写作旧体诗时都喜欢以古说今,王国维常常也不能“免俗”,比如写少年则“六郡良家”,写宫院则“宜春院”“披香殿”等,用的都是汉唐制度。“兰釭炧”,是说油灯已经点干了油自己熄灭了。耳中听到城中的晨鼓声,睁眼看到油灯已经熄灭,在这个时候,不管你睡得多香也该清醒了,不管你醉得多深也该清醒了。因为夜已结束,新的一天又开始了。在“睡也还醒。醉也还醒”这两句的口吻中,有一种不甘心和不情愿的情绪在。从表面的一层看,那只是不情愿起床还想睡个回笼觉而已;但若从深意的一层来看,则无论“睡也”还是“醉也”,都是一种对人生的逃避,而不管你逃入醉乡还是逃入梦乡,都不可能没有一个醒来面对现实的时候。不过,醒来面对现实又有什么不好呢?人生又有什么不乐呢?作者没有说。而实际上,“忽听孤鸿三两声”就是一种含蓄的回答。“孤鸿”就是“孤雁”,它令我们想起“天末同云黯四垂,失行孤雁逆风飞”的那只孤雁。它在风雪欲来的恶劣环境中勇敢地奋斗过,结果还是做了人家盘中的佳肴,它的一切理想和愿望都落空了。而且,“孤鸿”意味着在奋斗的道路上没有伴侣和得不到理解。它是孤独的,既没有人分享它的快乐,也没有人分担它的痛苦。所以那“孤鸿三两声”其实就是作者自己在人生中的感受。对于一个有理想而又好学深思的人来说,他不可能终日逃入梦乡和醉乡,但清醒中的孤独又是难以忍受的。所以,在极不情愿地醒来之际,那天外的三两声孤鸿一下子就把作者的情思又引向了令他烦恼和困惑的人生。

有的人把人生悲欢看得很重:得意则“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失意则“出门即有碍,谁谓天地宽”;恋爱则“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分离则“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其实人生只不过像一场戏,纵然台上演得轰轰烈烈如醉如痴,观众却只是逢场作乐消愁解闷,散场之后又有几人把戏当真?“风前絮”,是说柳絮。暮春时节柳絮飞时纷纷扬扬,把天地搅得一片朦胧,但那一团团逐队成球的柳絮,不管是有飞上青云之喜还是有逐水沾泥之悲,其分量又有几何?其价值又有多少?那真是“欢也零星。悲也零星”,不值得收集,不值得保留,不值得记忆。“都作连江点点萍”是说,人生的悲欢和风前的柳絮一样,最后结局只是化作满江浮萍随流水而去。关于柳絮化为浮萍的说法大约始于苏东坡,他在一首诗的自注中说:“飞絮落水中,经宿即为浮萍。”李时珍《本草纲目》则认为柳絮中藏有细黑子,“子着衣物能生虫,入池沼即化为浮萍”。诗人们对这种说法大感兴趣,于是就常常把柳絮和浮萍并提。因为柳絮在诗词中常代表着一种缠绵、迷惘的情意,落入水中化为浮萍是这美好情意的一种令人感伤的结束。当那漫天飞舞的青春生命之憧憬梦想全部落入水中化为异物的时候,春天也就结束了。佛教有三生轮回的说法,但三生轮回又有什么用?柳絮只能受风的摆布,浮萍只能受水的摆布,人生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又有多少?“人生只似风前絮,欢也零星。悲也零星。都作连江点点萍”这几句,似乎已经把人生看透了。然而倘若真的把人生看透了,他就应该像庄子那样鼓盆而歌,又何必为春天的结束而悲哀怅惘呢?所以,这首小词虽然很短,却也很真实地反映了王国维内心那种理性与感情之间的矛盾。

辑评

周策纵 静安善写空虚感,如前所引“坐觉无何消白日,更缘随例弄丹铅”是。至《荷叶杯》“谁道闲愁如海,零碎。雨过一池沤。时时飞絮上帘钩,愁摩愁!愁摩愁!”,又《采桑子》(下引本词从略),不但以萍末、池沤、飞絮状零星之闲愁,深得其神髓,且枕边宛转,忽听孤鸿,尤能显无可奈何之情景。此闲愁之境,似在一分积极的苦痛与二分空虚感之间。

蒋英豪 像这种运情入景,以景作结,令人回味不尽的,还有《采桑子》“高城鼓动”一首。下半阕云:“人生只似风前絮,欢也零星,悲也零星,都作连江点点萍。”造句方面颇与上面所举的《青玉案》(指“江南秋色垂垂暮”一首)相似。以点点江萍比喻悲欢之零星,当然很妥帖,意象极其鲜明。而且拘执的感情冲淡了,便有飘逸之致,韵味也更加深远。

陈永正 此词有情而无格,有韵而乏气。“也”字四句,语浅而近滑,转在过春山、王时翔之下矣。静安得毋有“以曲入词”之病欤?作于1904年秋。(《校注》)

Joey Bonner This poem reveals Wang's continuing belief in the illusory nature of human life. The poet is spending a restless, sleepless evening brooding on the character of existence (the wild goose crying in the distance symbolizes his loneliness and bewilderment ). It is already very nearly dawn, as suggested by the beating of the drums and the burnt-out lampwick. Life, he reflects unhappily, is as fragile fleeting and mutable as willow catkins which, as he thinks, turn into duckweed when they fall in water.

陈鸿祥 通篇明白如话,语语如在目前。而收尾“连江点点萍”,直如汉乐府之“莲叶何田田”。王国维崇尚自然,反对“矫揉作态”,此词当为佳例。(《注评》)

佛雏 拟系于1904—1905年。

吴奔星、施新亚 这首词虽未悉写作年月,但反映了他在辛亥革命后一贯消沉情绪,似可看作他投湖自尽的谶语。

鲁西奇、陈勤奋 此词以“孤鸿”“风前絮”“点点萍”象征人生的孤独、无奈和无常。

马华 等 《红楼梦》第31回林黛玉说:“聚时欢喜,到散时岂不清冷?既清冷则生伤感,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王国维对《红楼梦》有着精深的研究,称《红楼梦》为“悲剧之悲剧”,而林黛玉这句话恰是对“悲剧之悲剧”的概括,也恰是“欢也零星,悲也零星”的阐释。

钱剑平 (系于1905年)

祖保泉 作者写这首词时二十九岁。他,二十成婚,二十二岁开始,为谋生和求学,漂泊异乡,形同流萍(二十二至二十四岁在上海;二十五岁春夏在日本东京,夏末回上海;二十七岁在南通;二十八至二十九岁在苏州)。七年里他对漂泊生涯颇有感触,作此词。(《解说》) nHa7F6L0BOw/zXQfB7y26wP47K6NSCEyDu9Fp2c4ui+ZitjaUYPPhCXnbCcqVIb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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