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起倚危楼,楼角玉绳低亚。唯有月明霜冷,浸万家鸳瓦。
人间何苦又悲秋,正是伤春罢。却向春风亭畔,数梧桐叶下。
危楼:高楼。唐杜甫《中夜》诗:“中夜江山静,危楼望北辰。”
楼角:高楼的檐角。
玉绳:星名。《春秋元命苞》:“玉衡北两星为玉绳。”南朝齐谢朓《暂使下都夜发新林至京邑赠西府同僚》诗:“金波丽鳷鹊,玉绳低建章。”此处泛指群星。
低亚:低压的样子。亚,通“压”。宋柳永《抛球乐》:“弱柳困,宫腰低亚。”
鸳瓦:即鸳鸯瓦,屋瓦一俯一仰扣合在一起叫鸳鸯瓦。宋柳永《斗百花》词:“飒飒霜飘鸳瓦。”
数(shǔ):计算。
梧桐叶下:《广群芳谱·木谱六·桐》:“立秋之日,如某时立秋,至期一叶先坠,故云:梧桐一叶落,天下尽知秋。”
这是一首把悲秋的感情和哲理的思致结合起来的小词。但悲秋的感情中结合了对人间的关爱,哲理的思致中也夹杂了一些放不开的执着。
一般来说,古人的诗词在写到“夜起”和“倚危楼”的时候,都是由于内心有某种难以言说的忧愁郁闷。比如,《古诗十九首》说,“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帷,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那是欲归不得的羁旅愁怀所致;阮籍《咏怀》诗说,“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那是由于他在夜深酒醒时感受到强烈的孤独和恐惧;辛弃疾《摸鱼儿》词说,“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那是因为当时国家的命运不容乐观;而李商隐《北楼》诗说,“此楼堪北望,轻命倚危栏”,则是由于远方有他希望的所在,纵然断肠也在所不惜。所以,“夜起倚危楼”虽然可能是在写实,但“夜起”与“倚危楼”的组合,却暗示了作者内心也有某种难以言说的忧愁和郁闷。
“楼角玉绳低亚”是登楼之所见。“玉绳”是星名,“低亚”是低压的样子。天上的星星显得如此之低,几乎接近了楼的檐角,这是在描写夜空,同时也强调“危楼”之高。但作者的目光并没有停留在夜空,而是随着霜天寒冷的月光转向对人间的俯瞰。在月光下从城市的高楼向下看,最显眼的大约也就是一片屋顶了。但作者不说“万家屋顶”而说“万家鸳瓦”,并非只是因为“鸳瓦”这个词更美丽。瓦,是为人们遮风蔽雨的;而“鸳”是成双成对的。所以“万家鸳瓦”令人想到人间千家万户的美好生活。“浸”,是浸透。一个“浸”字把寒霜冷月与人间万象联系起来,令我们联想到:秋天已经来了,人间一切美好的东西已不可避免地、一无遮蔽地浸透在寒霜秋月之中。由此可见,作者所悲的不是“小我”之秋,而是整个人间的“大我”之秋。王国维喜欢从高处向下俯瞰,这种习惯当与他悲天悯人的内心感情有关。
下片虽然有“春风亭畔”有“梧桐叶下”,似乎也是写景,实际上却是议论,哲理的思致主要表现在下片之中。伤春与悲秋是诗人的传统,但伤春其实是不愿意看到青春和美好欢乐时光的离去,悲秋其实是不愿意看到衰老和摧伤打击的到来。这种感情本来是人人共有的,诗人只是用诗的语言把这种悲哀表达出来而已。而四季的轮换和春秋的代序是自然规律,又怎能因人的愿望而改变?同样,人的过去和未来也不是自己所能够完全把握的,一生之中不断为此而悲伤痛苦岂不是徒寻烦恼?所以说,“人间何苦又悲秋,正是伤春罢”。
正是由于有了这种觉悟,一个人才能够对春秋的代序和盛衰的交替有一种冷静的明察,能够“却向春风亭畔,数梧桐叶下”。这一句,说得实在很妙。“春风”,是欣欣向荣的春天的象征;而梧桐是秋天落叶最早的树木。当梧桐的第一片叶子飘落下来的时候,秋的肃杀便开始一天比一天逼近了。所谓“日中则仄,月盈则食”,盛中埋伏着衰的开始,衰中也未尝没有隐藏着盛的萌芽。老子说,“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陶渊明说,“衰荣无定在,彼此更共之”,讲的就是这种事物发展的盛衰之理。一个诗人倘若明白了这种道理,便进入了哲人的层次,从而在春意盎然的春风亭畔就已经觉悟到秋风秋雨的必然到来。所谓“春风亭”,不一定真有此亭,作者只是通过春风与梧桐的对比来表现出这种对哲理的体悟而已。
不过,能否体悟到盛衰之理的自然规律是一回事,能否真正以冷漠的态度来对待无情的自然规律是另外一回事。作者能够说“何苦又悲秋”,能够在“春风亭畔”看到“梧桐叶下”,这是一种理性的洞察。但那“却”字的转折和“数”字的计较,却透露出一种微妙复杂的感情。人能够洞察盛衰祸福之理,这是其他动物所不能及的,但人的意志又不甘心受盛衰祸福之规律的摆布而总是渴望春的美好繁荣长存永在,因而就不可避免地陷入苦恼之中,这种苦恼也是人所独有的,尤其是像王国维这种情感与哲思兼长的人。
辑评
周策纵 美感固人类之通性,故有可相识处。然究其精微,则所感几人人殊,故作者笔下之此种经验,亦只能令人“似曾”相识耳。且有此迷离之境乃更妙。《人间词》中《好事近》云:(下引本词略)此无可奈何之悲秋情绪,为吾人所能同感者,若悲秋时犹觉尚在春风亭畔,则谓为吾人似曾相识之感,亦无不可。
蒋英豪 王国维《好事近》:“唯有月明霜冷,浸万家鸳瓦。”实效清真《解语花》“桂华流瓦”。《人间词话》卷上:“词忌用替代字。美成《解语花》之‘桂华流瓦’,境界极妙,惜以‘桂华’二字代‘月’耳。”可知王国维极欣赏此句,由于反对用代字,便直道“月明”。“桂华流瓦”,神髓全在“流”字,王国维词易“流”为“浸”,同样高妙,灵感还是从清真“流”字来。王国维词同样用到这种技巧的还有:“潋滟金波,又幂青松顶。”(《蝶恋花》)“沉沉暝色笼高树。”(《菩萨蛮》)曰“幂”曰“笼”,还是从“流”字衍生出来。
陈永正 叶嘉莹曰:“静安先生词有古诗之风格:词之为体原较诗为浅俗柔婉,而静安先生词则极为矜贵高古,其气体乃迈越唐宋而直逼汉魏,而用意之深,则又为古人所无。”(《说静安词〈浣溪沙〉一首》)可称静安知己。古诗之风格,政不易到。非有深沉挚厚的个性,不能作此独立清苦之语。作于1904年秋。(《校注》)
陈鸿祥 仰望星空、梧桐叶落、江天寥廓、人间苍苍,萦绕于胸的人生之问题,隐现于字里行间。(《注评》)
佛雏 拟系于1904—1905年。
叶嘉莹 像这一类从叙写眼前的景物开始,却引发出多层要眇深微之意蕴的作品,在王词中还有不少。即如其“辛苦钱塘江上水。日日西流,日日东趋海”一首《蝶恋花》词,“夜起倚危楼,楼角玉绳低亚”一首《好事近》词,“西园花落深堪扫。过眼韶华真草草”一首《玉楼春》词,便都在所写的景物以外,更有一种幽微深远的意蕴。
鲁西奇、陈勤奋 此词用“危楼”“玉绳低亚”“月明霜冷”“万家鸳瓦”等词造出了一个冷清至极的情境,来感叹人世间永恒的凋零。
马华 等 “春风亭”当是一亭廊的名称,因亭名而想象春风徐来之景象。而眼前,尽管秋声萧瑟,毕竟还有春风亭在。于是,坐在亭中,细细地数着纷纷坠落的梧桐树叶。这里表现的是一种闲在、无奈,同时又充满希望的杂糅的感情。
钱剑平 (系于1905年)
祖保泉 春秋代序,何其迅速,转眼之间,作者年将三十,在做人、为学的道路上将何去何从,能不深思?此词全篇显示:作者在寂静中沉思。我以为作者的三十岁《自序》中,有句话可移用为此词的注脚:“此近二三年中最大之烦闷。”烦闷无眠,夜起倚楼啊!(《解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