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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真正的垃圾故事(上)

女服务员们就像一群光溜溜的海豹,她们沐浴着阳光,粉棕色的胴体闪闪发光。此时是下午,她们都穿着泳衣。而在黎明和黄昏时分,她们有时还去裸泳,在这种时候,就算蜷缩在蚊虫肆虐的灌木丛中浑身发痒也绝对值得,因为可以偷窥到她们那小小的私人港湾。

唐尼有一架双筒望远镜,但不是他自己的,而是蒙蒂的。蒙蒂的爸爸把望远镜给他们,是让他们观鸟的,但蒙蒂对鸟儿没兴趣。他发现双筒望远镜有更好的用途:把望远镜租给其他男孩,一次最多看五分钟,每次五分钱,或者可以用一支小卖部的巧克力棒来换,不过他还是更喜欢要钱。他不吃巧克力棒;他会在黑市上以翻倍的价格转卖掉;岛上的供应量有限,所以他的生意总能做下去。

唐尼已经看到了一切值得看的东西,但仍拿着双筒望远镜不肯撒手,也不理睬后面排队的孩子如何低声催促。他想让自己花的钱更物有所值。

“真希望你们能看到这个,”他说,他希望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充满诱惑,“流口水,真让人流口水啊。”有根棍子戳到了他的肚子,正好顶在一个新鲜的蚊子包上。他不得不把一只手从望远镜上拿开来移动棍子。他知道何为侧翼攻击。

“让我看看。”里奇说着,拉住了他的胳膊肘。

“滚开。”唐尼说。他转动双筒望远镜,镜头里出现了一个滑溜溜的裸露的臀部、一件红色波点的胸衣和一缕飘垂如瀑的淡金色秀发:她就是最火辣的罗内特,最充满禁忌的罗内特。冬天,在圣犹大教会学院的牧师宣讲与镇上女孩交往的危险时,他们想到的,就是罗内特这种女人:她们在镇上仅有的那家电影院门前排队,嚼着口香糖,穿着她们男朋友的皮夹克,不停嚼动的嘴像覆盆子汁一样殷红,闪闪发光。如果你对着她们吹口哨,或哪怕只是看她们一眼,她们就会直勾勾地瞪回来。

罗内特不会像其他女孩那样瞪着人,她以微笑著称。唐尼和他的朋友们每天都在打赌,能不能让她坐到自己的桌旁。当她俯身清理盘子时,他们都试图往她庄重的V字领制服里看。他们会从各种角度偷窥,再吸入她的气息:她散发出发胶的味道,又有指甲油的味道,还有某种人造的、太甜的味道。便宜货,唐尼的妈妈会这样说。这个词对唐尼来说充满诱惑。他生活中的大部分东西都价格昂贵,但没多大意思。

罗内特在码头上换了个姿势。现在她正趴着,双手托着下巴,乳房因重力低垂着。她有一条真正的乳沟,不像其他一些女孩需要努力才能挤出。不过,他看到了她的锁骨和几根胸肋——就在她泳衣的上方。她尽管乳房丰满,但身材纤细,双臂细长,面颊因瘦削而略显凹陷。她的侧面缺了一颗牙齿,一笑起来就能看到这个豁口。唐尼对此有些介意。他知道自己应该对她产生欲望,但他却感觉不到欲望。

女服务员们知道有人在偷看:她们能看到灌木丛在抖动。男孩们都只有十二三岁,最多十四岁,就是些小屁孩。如果是他们的教官偷看的话,她们会笑得更欢快,打扮得更用心,还会弯腰曲背卖弄一番风情——至少她们中有些人会这样做;但因为那只是些小屁孩,她们就视他们为无物,继续享受着自己的午后。她们互相在背上擦油,均匀地晒着阳光,懒洋洋地这样摆那样动,让现在已拿到望远镜的里奇呻吟不已,也引得其他男孩为之发狂。他们的小拳头一边互殴着,一边咕咕哝哝着:“浑蛋!”“混球!”“蠢蛋!”“让人垂涎欲滴啊。”里奇说着,笑得合不拢嘴。

姑娘们正在高声朗读。她们轮流读,声音飘过水面,间或被喷嚏声和大笑声打断。唐尼很想知道她们在读什么,是什么能让她们如此专注,如此津津有味,但对他来说,承认这一点是危险的——重要的是她们的肉体,谁在乎她们读什么呢?

“时间到了,臭狗屎。”他凑在里奇耳旁说。

“你才是臭狗屎呢!”里奇说。灌木丛一阵翻腾。

姑娘们在读的是一本杂志,名叫“真正的浪漫故事”。崔西娅藏了一大堆,都藏在她床垫下,桑迪和帕特也各自贡献了一些其他杂志。这些杂志的封面上都有一个女人,要么裙子下拉露出肩膀,要么叼着一支香烟,或者干脆展示一些代表她私生活混乱的证据。这些女人通常眼噙热泪,她们的色彩稀奇古怪:低俗不堪的、脏兮兮的,就像廉价小作坊手工染色的照片一样。下三滥作品。这些女人没有那种真正令人愉快的重要特质,也不会摆出电影杂志上那种纯净的露齿微笑。如希拉里所说,这都不是些成功故事,而是真正的垃圾故事。乔安则称之为“唠叨剧”。

现在是乔安在读。她一本正经,用演戏剧的声音朗读,就像电台里的人;她在学校里演过戏,叫“我们的城镇”。她像个老师那样把太阳镜架在鼻尖上。为了增加些喜剧效果,她还操着假模假式的英国口音。

故事的主角是一个名叫玛琳的女孩,她和离异的妈妈住在一家鞋店上面,房间狭小破旧。放学后和周六,她在商店里打零工,鞋店的两个店员都在追求她。一个可靠但无聊,想与她结婚。另一个名叫德克,骑着一辆摩托车,笑得大胆又心领神会,把玛琳的膝盖都融化成了果冻。玛琳的妈妈日夜趴在缝纫机上,把玛琳的衣橱都塞满了——她靠为那些嘲笑她的富婆做衣服勉强度日,衣服从衣橱里拿出来的时候都很完好——她对玛琳不停地唠叨,让她选对男人,不要像她一样铸下大错。玛琳自己曾计划去贸易学校学习医院管理,但因为缺钱,这个愿望难以实现。她现在在毕业班,成绩不断下滑,因为她失去了信心,也因为她无法在两个鞋店店员之间作出选择。现在她妈妈也开始担心她成绩下滑的问题。

“天哪。”希拉里说,她正在用锉刀修指甲,而没有用指甲锉条,她不喜欢指甲锉条,“应该给她双份苏格兰威士忌。”

“她也许应该把她妈妈杀掉,领走保险金,然后离开那个鬼地方。”桑迪说。

“故事里提到保险金了吗?”乔安说,眼神从眼镜顶部瞟过来。

“你可以加几个词进去。”帕特说。

“也许她两个男孩都应该试试,看看哪个更好。”莉兹毫不害臊地说。

“我们知道哪个更好,”崔西娅说,“听着,你怎么会错过一个叫德克这样的名字的男孩呢?”

“那两个男的都是讨厌鬼。”斯蒂芬妮说。

“如果她那样做了,她就会变成一个堕落的女人,一个真正的堕落女人,一个真正的女人,”乔安说,“她必须悔过,悔过吧女人。”

其他女孩子开始起哄。悔过!故事中的女孩总是这样蠢不可及。她们太脆弱了。她们孤独无助地爱上了不该爱的男人,她们屈服了,她们被抛弃了。然后她们就哭了。

“等等,”乔安说,“现在到了最重要的夜晚。”她接着读道,大喘着气:“妈妈出去给她的顾客送晚礼服。我一个人待在破旧的房间里。”

“呼吸急促,呼吸急促。”莉兹说。

“不是,还没到呢。我一个人待在破旧的房间里。今晚又热又闷。我知道我应该学习,但我无法集中注意力。我冲了个澡让自己冷静冷静。随后,我一时兴起,决定试试妈妈熬了这么多夜为我准备的毕业礼服。”

“那就对了,满满的负罪感。”希拉里心满意足地说,“如果是我,我早砍死妈妈了。”

“这是一场粉红色的梦——”

“什么是粉红色的梦?”崔西娅问。

“就是粉红色的梦,句号,你快闭嘴吧。我在妈妈的小卧室里,站在她的全身镜前,看着自己。这条裙子正合身。它完美地贴合了我成熟而纤细的身体。我在镜子里看起来像换了一个人,既成熟又惊艳,就像一个习惯了一切奢侈生活的女孩。像个公主一样。我看着自己笑了。我脱胎换骨了。

“我刚解开背后的搭扣,想把衣服脱下来挂好,就听到楼梯上响起的脚步声。我想起来,妈妈走后,我忘记锁门了。我举着衣服,冲到门口,但太晚了——可能是窃贼,或者更糟!原来,来的是德克。”

“德克这个浑蛋。”亚历克丝在她的毛巾下面说。

“你还是接着睡觉吧。”莉兹说。

乔安压低声音,拖长了声调:“‘我想我该来陪陪你,’他调皮地说,‘我看到你妈妈出去了。’他知道我是一个人!我脸红了,浑身发抖。我能听到血液在我血管里跳动的声音。我说不出话。本能警告我该拒绝他——每一种本能,除了我的身体,我的内心。”

“还能有其他什么本能?”桑迪说,“你不会还有理智这种本能吧。”

“你想来读?”乔安说,“不想就闭嘴。我把蓬松的粉红色蕾丝裙像盾牌一样举在身前。‘嘿,你穿那个真好看,’德克说,他的声音粗犷而温柔,‘但你脱掉会更美。’我被他吓到了。他的双眼在燃烧,目光坚定,看起来就像一只追捕猎物的野兽。”

“相当火辣。”希拉里说。

“哪种野兽?”桑迪说。

“一只黄鼠狼。”斯蒂芬妮说。

“我觉得是臭鼬。”崔西娅说。

“嘘!”莉兹说。

“我向后退去,”乔安读道,“我以前从未见过他那样看人。现在我被他压在墙上,他抱着我,用身体压着我。我感觉裙子滑下去了……”

“可惜缝了那么久。”帕特说。

“……他的手按着我的胸部,他僵硬的嘴在寻找我的嘴。我知道他不适合我,但我再也无法抗拒。我的整个身体都在呼喊着想要被他占有。”

“喊了什么?”

“她的身体说,嘿,你,在这儿呢!”

“嘘。”

“我感到自己的身体被举起来了。他在把我往沙发上抱。接着,我感觉到他强壮有力的身体整个压在我身上。我试图推开他的手,可浑身无力,但我其实并不是真的想反抗。然后——省略号点点点——我们融为一体了,感叹号。”

安静了一瞬。随后姑娘们爆发出一阵狂笑。她们的笑充满愤慨和质疑。融为一体。就是这样。一定还有更多的未道之处。

“这下裙子全毁了,”乔安以平常的声音说,“现在妈妈该回来了。”

“不,今天她没有回家,”希拉里轻快地说,“我们只剩下十分钟了。我得去游个泳,把身上的油弄下来点。”她站起来,把蜜色的头发夹在脑后,伸展开她那运动员般晒黑的身体,在码头尽头,纵身来了一个完美的天鹅入水。

“谁有肥皂?”斯蒂芬妮问。

罗内特在听故事的过程中一言不发。别的姑娘大笑时,她也只是微微笑了一下。她现在也这样微笑着,她的笑游移不定,有些困惑,有点歉疚。

“好吧,但是,”她对乔安说,“这有什么好笑的?”

女服务员们在餐厅里站列四周,各就各位,双手合抱胸前,低着头。她们的制服是宝蓝色的,几乎垂到白色袜子上面。有的姑娘穿着白色鹿皮鞋,有的穿黑白相间的马鞍鞋,还有的穿白色运动鞋。她们的制服外都套着纯白色的围裙。阿达纳基营地的乡村小木屋里没有电灯,厕所在屋外,男孩们都要自己洗衣服,甚至都不是在水槽里洗,而是在湖里洗。但这里有这样一群女服务员为伴,她们身穿制服,系着围裙。艰苦的生活可以塑造男孩的性格,但不是所有的艰苦生活都有这种效果。

B先生正在祈祷。这个营地属于他,在整个冬季,他也是圣犹大教会学院的牧师。他有一张坚韧而英俊的面孔,头发灰白,发型是专门找人设计的,就像海湾街 的律师。他还有一双鹰眼:什么都看得见,但只在必要时才猛扑一击。今天,他穿着一件白色V领网球衫。他本可以喝杜松子酒和奎宁酒,但他没喝。

在他身后墙上的头顶上方,有一块风化的木板,上面用黑色哥特式字体写着一句格言:枝弯则树弯。木板两端各装饰着一块漂白的浮木,木板下面是两只交叉的桨和一个巨大的梭子鱼头像,鱼张着嘴,露出了针一样的细齿,玻璃眼珠里露出一种凶猛而疯狂的目光。

B先生的左边是最后一扇窗,窗外就是乔治亚湾,海水蓝得像失忆症一般,一直延伸到天边。几座粉红色石岛在海上起伏,就像鲸鱼背,像圆溜溜的膝盖,也像大片大片在海上漂浮着的女人的小腿和大腿,被冰川、波浪和无休无止的极端天气刮擦着、环绕着、撕裂着。一些松树紧紧固持在几座较大的岛上,扭结的根部扎进石头裂缝。以这些群岛为中转站,女服务员们被一艘木船送到了这个距海岸二十英里的地方,这艘船同时还运送邮件、杂货和岛上需要的其他东西。运来送往,反反复复。但姑娘们一直要在岛上待到夏天快结束才会被送回到大陆:放假一天,往返太远,她们从来不被允许在外过夜。所以这段时间内她们就得一直待在这里。除了B夫人和营养师菲斯克小姐,她们就是岛上全部的女人了。但那两个女的都太老了,算不上是女人。

共有九个女服务员,且始终只有九个。“只有名字和面孔发生了变化。”唐尼想,他从八岁起就一直来这个营地。在他八岁时,只有想家时才会注意到这些女服务员。然后他会想方设法找借口,在她们洗碗时从厨房窗户前走过去。她们在那里洗碗,安全地围着围裙,安全地躲在玻璃后面:九个妈妈。现在,他想起她们的时候不会把她们当作妈妈了。

罗内特今晚负责服务他这桌。唐尼从半闭着的眼皮间偷瞄着她那张瘦削的侧脸。他能看到一只耳环,那是一只小小的金色圆环,直接穿过她的耳垂。他妈妈说,只有意大利人和廉价的女孩才会打耳洞。耳朵上打个洞会很痛。这需要勇气。他想知道罗内特的房间里是什么样子,她还弄了其他什么便宜又有趣的东西。对于像希拉里这样的姑娘,他没有什么好奇心,因为他已经知道了:干净的床罩,鞋柜上成排的鞋子,梳妆台上放着梳子啦,小刷子啦,还有像手术工具一样的修指甲套装。

罗内特低着头,背后的墙上钉着一张响尾蛇的皮,很大。在这儿你必须注意这种东西:响尾蛇。还有毒藤、雷暴和溺水。去年,一整艘独木舟上的孩子都淹死了,不过那些孩子来自另一个营地。有人建议说,应该让每个孩子都穿上娘娘腔的救生衣。妈妈们都希望这样做。唐尼也想要这样一张响尾蛇皮,钉在床头上;但即使他亲手抓到了蛇,徒手勒死它,咬掉它的头,他也绝不会被允许保留蛇皮。

B先生结束了祷告,坐了下来。营员们又开始了每天三次的仪式:抢面包、狼吞虎咽、桌子下你踢我跺、低声咒骂。罗内特端着一只盘子从厨房里走出来,盘子里是通心粉和奶酪。“来吃吧,孩子们。”她说,脸上带着善意的、不对称的微笑。

“谢谢你的美意,女士。”达斯教官说,装出一副魅力四射的样子。达斯素有调情艺术家的美誉;唐尼知道他在追罗内特。这让他感到难过——难过,因为他自己太年轻了。他真愿意离开自己的身体一会儿;他想成为别的人。

姑娘们此时正在洗碗。两人刷,一人洗,一人在滚烫的水槽中漂洗,三人负责擦干。还有两人扫地,擦桌子。晚些时候,擦盘子的人数会因休息日有所变化——她们选择两天休息一次,这样她们就可以去与教官成双成对约会了——但今天所有人都在这里。现在旺季刚开始,事情仍然变化不定,各自的领地都还没划分好。

她们边工作边唱歌。她们怀念冬天时置身的音乐海洋。帕特和莉兹都带了手提收音机,不过在这里收听不到多少电台,因为离岸边太远了。教官的录音室里有一台电唱机,但唱片都已经过时:帕蒂·佩姬的唱片,《愤怒的歌唱》《橱窗里的小狗多少钱》和《田纳西的华尔兹》等。现在谁还跳华尔兹?

“‘醒来吧,小苏茜。’”桑迪颤声唱着。埃弗里兄弟乐队今年夏天很流行;或者说,姑娘们离开大陆时他们还很流行。

“‘我们要告诉你妈妈什么,我们要告诉你爸爸什么。’”其他人一起唱。乔安擅长即兴创作中音和声,让一切歌声听起来不那么刺耳。

希拉里、斯蒂芬妮和亚历克丝不唱这首歌。她们上的是私立学校,那里的女孩更擅长轮唱,比如《火在燃烧》和《白珊瑚钟声》等。她们还擅长网球和航船,比其他姑娘玩得好得多。

奇怪的是,希拉里和那两个姑娘竟会在阿达纳基营地做服务员;她们应该不是为了钱。(她们不像我,乔安想。她每天中午都会去邮箱旁边转一转,看自己是否获得了奖学金。)这其实是她们妈妈的决定。据亚历克丝所说,三位妈妈联合起来,在一次慈善活动中突然袭击了B夫人,并扭伤了她的手臂。B夫人的确会与这些妈妈参加相同的活动:她们见过她,头上架着太阳镜,手里拿着高脚杯,在B先生离营地很远的白色山顶房子的阳台上享乐。姑娘们还见过那些客人,他们穿着一尘不染、熨得平平整整的航海服。她们还听到了笑声,声音沙哑而随意。哦,上帝,放过我吧。那些客人就像希拉里。

“我们是被绑架过来的,”亚历克丝说,“我们的妈妈认为,是时候结识男孩了。”

乔安能理解这一点,亚历克丝又胖又笨,而斯蒂芬妮的体格像男孩,走路也像男孩;但是希拉里呢?希拉里是典型的好女孩。希拉里就像一则洗发水广告。希拉里完美无瑕。她应该有人追求。奇怪的是,在这儿没人追她。

罗内特在擦盘子时失手掉了一只盘子。“该死,”她说,“我蠢透了。”没有人像对待其他人那样对她大喊大叫或哪怕只是取笑她一下。她们都最喜欢她,尽管很难说出原因。不仅因为她很随和:莉兹也随和,帕特也是;罗内特在大家心中的地位有些神秘、有些特别。例如,其他人都有一个昵称:希拉里叫希尔,斯蒂芬妮叫斯特芬,亚历克丝叫阿尔,乔安娜叫乔,崔西娅叫崔西,桑迪叫桑。帕特和莉兹的名字不能再缩写了,再缩写就变成宠物(Pet)和蜥蜴(Lizard)了。只有罗内特保持了完整的、不可思议的全名,赢得了自己的尊严。

在某些方面,她比其他姑娘都更成熟,但这并不意味着她比别人懂得多。相反,她懂的东西比别人更少;她经常听不懂其他姑娘说的话,尤其是私立学校三人组随口说的俚语。“我听不懂。”她常这样说,其他人就乐于给她解释,似乎她是个外国人,一个来自其他国家的尊贵访客。她和其他人一样去看电影、看电视,但她几乎不对自己看到的东西表达观点。她最多只会说“废话”或“他还不错”。虽然她很友好,但在表达赞同时,她用词很谨慎。“不错”,这是她最好的赞美之词了。在其他姑娘谈论自己读过什么或者明年将在大学学习什么课程时,她都沉默不语。

但她知道一些其他事情,隐秘之事。秘密。这些事情都很陈旧,在某种程度上也更重要。更根本。离骨头更近。

或者说,乔安是这么想的,她有把事物小说化的坏习惯。

窗外,达斯和佩里在带着一群营员漫步走过。乔安认出了其中两个人:唐尼和蒙蒂。记住营员的名字很难。他们只是一群难以区分的小男孩,通常脏兮兮的,每天得喂三顿饭,随后还得清理他们吃剩的面包皮、面包屑和果皮。教官称他们为“小破烂”。

但这两个男孩很不一样。唐尼的个子对这个年龄的孩子来说很高,他双肘和膝盖细长,眼睛很大,是深蓝色的;就连他骂脏话时——他们用餐时都骂脏话,虽然是偷偷摸摸的,但声音也大到女服务员们都能听见——都更像是在沉思冥想,或者说是在提问,仿佛他在尝试不同的词汇,在品味着一样。而蒙蒂则像一个微缩版的四十五岁男人:他的肩膀已经像商人那样耷拉下垂,大肚腩也已经完全成形了。他走路昂首阔步。乔安认为他很搞笑。

现在,蒙蒂正拿着一把扫帚,扫帚把上缠着五卷卫生纸。所有的男孩都是这样:他们在履行清厕职责,清扫室外厕所,更换卫生纸。乔安想知道他们会如何处理女服务员专用厕所里的棕色纸袋中用过的卫生巾。她可以想象出他们的议论。

“全体……立定!”达斯喊道,队伍乱哄哄地在窗前停下,“现在……敬礼!”一把把扫帚举了起来,卷纸的纸头像旗帜一样在微风中飘扬。姑娘们笑着,挥手致意。

蒙蒂敬礼时三心二意:这非常伤害他的尊严。他可能会出租自己的双筒望远镜——那个故事现在已传遍营区——但他自己没兴趣用望远镜。他这个态度已广为人知。望远镜不是用在这些女孩身上的,他说。这暗示着他有更高的品位。

达斯回了一个滑稽的敬礼,然后带着他的队伍离开了。厨房里的歌声停了;姑娘们现在谈论的话题是教官。达斯得分最高,最受人钦佩,最令人向往;他的牙齿最白,头发最金黄,笑容最性感。在教官休闲室里,达斯每晚都会挨个儿与女服务员们调情。姑娘们每天晚上洗完盘子后,都会脱掉蓝色制服,换上牛仔裤和套头衫,去那里与教官们约会。而此时,营员们都已被塞进床里睡觉了。那么,他究竟在向谁敬礼呢?

“是在向我敬礼,”帕特开玩笑说,“我多希望是啊。”

“做白日梦。”莉兹说。

“是在向希尔敬礼。”斯蒂芬妮真诚地说。但乔安知道不是希拉里,也不是她自己。是罗内特。她们都这么猜,但都没说出口。

“佩里喜欢乔。”桑迪说。

“不可能。”乔安回答。她已经公开表示自己有男朋友,借此免于参加这些竞争。这一半是真的:她的确有一个男朋友。今年夏天,这个男朋友在加拿大国家铁路公司找了一份在火车上做沙拉厨师的工作,在整个大陆上来回奔波。她想象中的他正站在火车尾部,在火车上的厨房里,利用做沙拉的间隙抽根烟,看着车外的乡野疾驰而过。他用蓝色圆珠笔在格子纸上给她写信。他写道:这是我在草原上的第一个晚上。太壮观了——无边的原野和天空。落日之美令人难以置信。然后,他在纸上画了一条线,写上一个新日期,而此时他已到达落基山脉。乔安有点反感他总是夸耀她从未去过的地方。在她看来,这是一种男性的炫耀:他放荡不羁。他总是在信的结尾处写道“真希望你也在这里”以及几个“吻你”“抱你”。这似乎太正式了,就像是写给妈妈的信。就像在脸颊上轻啄了一下。

她把他寄来的第一封信放在枕头底下,但醒来时脸上和枕套上都沾上了蓝色墨迹。现在她把信放在床底的手提箱里,甚至都很难回忆起他长什么样了。一个影像飞过,是他脸部的特写:是个晚上,在他爸爸汽车的前座上。乔安听见了衣服的摩挲声。混杂着烟味。

菲斯克小姐踉踉跄跄地走进厨房。她身材矮小,十分丰满,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她总是梳着灰色发髻,穿着破旧的羊毛拖鞋——她的脚趾有点毛病——和一件褪色的蓝色及膝毛衣,不管多热都穿着。她把这份暑期工作当作度假。人们偶尔会看到她穿着显得胸部下垂的泳衣、戴着白色橡胶泳帽在水中漂浮,帽檐外翻着,让耳朵露出来。她从不把头弄湿,所以人人都在猜测她为什么还要戴帽子。

“嗨,姑娘们。差不多做好了?”她从不叫女服务员们的名字。当着她们的面,她都称她们姑娘们,背后则都称我的姑娘们。凡事只要出错,她都拿她们做借口:一定是其中某个姑娘做的。她还有一个职责,就是充当姑娘们的保护人:她就住在通往她们住处的小路上,她的耳朵就像雷达,她就像一只蝙蝠。

“我永远不会那么老,”乔安想,“我要在三十岁前死掉。”她清清楚楚知道这一点。这种想法让人伤心,但也令人满意。如有必要,如果某种消耗生命的疾病拒绝带她离开人世,她就吃药,自行了断。她并不觉得此刻有何不开心之处,但她打算以后不开心。她似乎需要不开心。

“这个国家不属于老人。” 她自言自语说。这是她背诵过的一首诗,虽然不是期末考试中考过的。她把它改成了“这个国家不属于老女人”。

当她们都穿好了睡衣,准备睡觉时,乔安提议为大家读一读《真正的垃圾故事》剩下的部分。但大家都太累了,所以,在换了更亮的灯泡后,她拿着手电筒,自己开始读。她有凡事都追根究底的冲动。有时她还会从后往前读。

不用说,玛琳怀孕了,德克知道后骑着自己的摩托车跑掉了。我不是那种喜欢过安定生活的人,宝贝。再见吧。随后便是摩托车发动的轰鸣声。妈妈崩溃了,因为她年轻时犯过同样的错误,并因此错失了很多良机,现在看看她沦落到了什么境地。玛琳哭着,后悔着,甚至还祈祷了。但幸运的是,那个让人觉得无聊的鞋店店员仍想娶她。于是,接下来该发生的都发生了。妈妈原谅了她,而玛琳也懂得了默默奉献的真正价值。她的生活也许并不精彩,但至少很温馨。在拖车停车场里,他们三人生活在一起。宝宝很可爱。他们还买了一条雪达犬,黄昏时分,它会追逐小木棍,把婴儿逗得咯咯笑。故事就这样以狗的出现结束了。 Rkf2JyiHgv3+wBWGf5eudPPAfLswQlRbUju0ug033O81mQ55EFfxuwMNi7lyU02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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