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美满的家庭,有如沙漠中的甘泉,涌出宁谧和安慰,使人洗心涤虑,怡情悦性。
——[美]兰尼·普拉特
古今中外历史上,有关兄弟姐妹情深似海,患难与共的故事不胜枚举,宋代文人苏轼、苏辙兄弟的故事就是其中之一。
宋神宗元丰二年(1079年),刚刚调任湖州知州的苏轼给宋神宗上了一道《湖州谢表》。这本是例行公事,但感性的苏轼却在官样文章里抒发了个人感情:“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结果给站在其对立面的新党抓住了把柄。
他们上奏朝廷,说苏轼愚弄朝廷,妄自尊大,衔怨怀怒,指斥乘舆,甚至是包藏祸心,莽撞无礼,对皇帝不忠,如此大罪,可谓死有余辜。他们又从苏轼其他诗作中挑选讽喻的句子,罗列起来,呈报皇帝。
顷刻间平地起风雷,朝廷内一片倒苏之声。七月二十八日,上任仅三个月的苏轼被御史台吏卒逮捕,解往京师,受牵连者达数十人,此即“乌台诗案”。
苏辙得到消息之后,立刻写信给苏轼让他做好心理准备。为救护苏轼,苏辙又连夜写下《为兄轼下狱上书》呈给朝廷,心甘情愿请求朝廷削去自身官职替兄赎罪:“臣早失怙恃,惟兄轼一人,相须为命。……臣欲乞纳在身官,以赎兄轼,非敢望末减其罪,但得免下狱死为幸。”
苏轼入狱期间,曾在极度绝望之时写下绝命诗与苏辙诀别:“圣主如天万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百年未满先偿债,十口无归更累人。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
这首诗深深打动了宋神宗,加之王安石及高太后等纷纷求情,苏轼最终免于一死,被贬黄州。苏辙也受牵连,被贬江西。从此之后,他们开始成为患难兄弟。
苏轼与苏辙是同科进士,同一年考中制举,进入官场之后,又同为北宋时期重要的政治家。也就是从“乌台诗案”开始,他们二人在官场上几乎一路同进退,官场的莫测、不幸、多变,使他们在人间无常中紧密联系在一起,共同经历了仕途的辉煌,也共同遭遇了政治的低谷。苏辙的性格较为沉静内敛,遇事稳重,思维周密,而苏轼考虑问题则很少深思熟虑,性格耿介直率,有时口不择言,心中藏不住任何不满或不同的意见,更容易招惹打击。所以,在党争激烈的政治环境中,苏辙遭受的政敌攻击远比苏轼轻,苏轼则在一轮轮的政治斗争中起起伏伏,历经波折与苦难。
但共同的家学教养,相似的经历,一大群共同的文人朋友,使得兄弟俩的心时常贴在一起。他们的感情经历了早期的朝夕相处,中期的浓烈亲密,中后期的沉淀酝酿,最终抵达后期的癯而实腴、醇香悠远。
只因为,苏轼和苏辙都具有独立不惧、刚正不屈、不计较个人得失的品格。基于此,在任何艰难险恶的环境中,他们都能彼此互相关照、休戚与共。
苏轼因言取祸前,苏辙就不止一次奉劝哥哥要谨慎言行,少用诗歌讥讽时事,和不了解的人打交道时要注意提防。苏轼因言取祸以后,苏辙先写了奏章恳求朝廷饶恕苏轼,愿意为兄长赎罪,同时立刻派人飞马赶往湖州,希望赶在朝中官员到达之前通报消息,让苏轼有个心理准备,之后便不遗余力,四处奔走,动员各种关系营救苏轼。因为此事,他本人被朝廷以“漏泄禁中语”贬为筠州酒税(管理酒税的官员)。
宋哲宗元祐六年(1091年),苏轼被调往朝中担任翰林学士承旨,而苏辙当时任尚书右丞一职。考虑到兄弟同居高位必遭人忌恨,苏轼奉诏当天便写了一道辞免状,请求继续外任,并于四月、五月先后上了第二状、第三状。而苏辙也接连四次上书请求外任。也就是说,为了保全对方甚至留高位给对方,兄弟俩争相请求外任、屈居下僚。
宋哲宗元祐八年(1093年)初冬,宋朝太皇太后高氏卒,苏氏兄弟二人也进入了晚年贬官时期。在这一阶段,苏氏兄弟被一贬再贬,二人聚少离多,飘零中,少了亲密、热烈,多了平淡中的深厚。二人的作品也多涉及道术研究,修身养性,以及后代子孙发展等。
宋哲宗绍圣元年(1094年),苏轼从定州知州被贬为英州知州,苏辙从门下侍郎被贬为汝州知州。定州距离英州千山万水,苏轼年届六十,年老体弱,左臂肿痛复发。此时官方的人尚未交接,苏轼自己又无钱雇人买马,万般无奈的他不得不绕道汝州,向苏辙寻求援助。苏辙送给兄长一笔款项,解除了兄长的燃眉之急和后顾之忧。
之后,苏轼再贬惠州,苏辙也同一天贬官知袁州。再之后,苏辙再贬筠州、惠州、化州、雷州,苏轼贬琼州、昌化。贬途中二人在滕州相遇,一起同行到雷州。而后苏辙送别苏轼渡海。此次,是他们一生中最后一次相伴。
如此,兄弟俩成为彼此人生中不可替代的精神对话者,就像苏轼对苏辙所说的那样:“嗟予寡兄弟,四海一子由。” “吾从天下士,莫如与子欢。” 苏氏兄弟二人由天然的血缘关系、兄弟之情,进而成为人生知己,可以频繁地进行心灵对话,可以一同向着共同目标不懈地追求,是不可替代的人生知音。
曲折磨难的人生经历,险象环生的政治环境,造就了苏轼和苏辙兄弟的文学才华和人生境界,也深化了他们患难与共的兄弟情谊。他们肝胆相照、相随左右的样子就像两盏明灯,照亮了后来者的路,也照亮了后来者的心。
人与人建立深情难,保持深情更难,手足兄弟也一样。
因为在漫长的人生旅途中,在亲缘关系之上,还有更广大、更深刻的东西影响人与人的关系。那就是双方的道德品质,对对方的体贴、接纳、诚恳、倾听等。血缘关系可以让人消除彼此的距离,但精神的靠近,需要的却是你能够让人尊重,让人佩服,让人发自心底地重视你。
在平淡如水的岁月里,一个人对一个人关爱的体现,一是宽容与欣然相融的接纳、支持;二是在对方陷入生活低谷时,能给予及时而温暖的安慰;三是在需要的时候,能够给对方提供资源,提供良好的指导建议;如果有特殊情况发生,还需要能给对方以生活照顾、物质给予。
如果缺少这些深刻的层面,兄弟姐妹间的那些热烈与温情,渐渐地就会淡了,隔膜了,甚至连相见都厌倦了。蓦然回首之间,你或许会发现除了手足的名义,余下的东西很少了。
然而,如果忽然有一天兄弟姐妹中的任何一个遭遇了意外,出现了惊涛骇浪一般的大事件,这时候大家不用任何号令就会以最快的速度聚拢到一起,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共同应对当前大事。那种隐而不显的兄弟深情又冒出来了,成为抵挡风雨最强的力量。
苏轼因“乌台诗案”下狱,自以为必死无疑的他曾写下《狱中寄子由二首》的诀别诗给唯一的弟弟苏辙:
圣主如天万物春,
小臣愚暗自亡身。
百年未满先偿债,
十口无归更累人。
是处青山可埋骨,
他年夜雨独伤神。
与君世世为兄弟,
更结来生未了因。
柏台霜气夜凄凄,
风动琅珰月向低。
梦绕云山心似鹿,
魂飞汤火命如鸡。
眼中犀角真吾子,
身后牛衣愧老妻。
百岁神游定何处,
桐乡知葬浙江西。
以第一首为例,诗的前四句重在托付家人,希望在自己死后家人能够得到苏辙的照料,后四句重在表达兄弟深情,表示自己对于生死之事本不太执着,无论何处的青山皆可埋葬自己,只是难过当自己故去之后,每逢夜雨秋灯之时,孤身一人的弟弟会因思兄而苦,诗人最后期待来生能和苏辙继续做兄弟。
这就是手足情感的真谛:今生来世,它会一直在!
人生实苦。但能够如苏轼一般,孤苦有告,思有所依,有始终可以共情的兄弟,就不觉得苦了。
兄弟姐妹就是:渡尽劫波,我们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