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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萨米总督手下有一个庞大的密探和便衣网络,而这个督察长马兹哈尔艾凡提就是这个网络的总指挥。十五年前,西方列强威逼利诱要求把岛上的旧式执法部门改造成现代化的宪兵和警察,于是他被帝国派到这里执行任务。他不但成功地完成了任务(例如按字母顺序建立并维护每个罪犯的档案),而且还娶了岛上穆斯林名门望族哈吉·费赫米艾凡提的女儿为妻。就像许许多多在三十多岁时来到岛上生活的人一样,马兹哈尔和明格尔岛融为一体,他热爱这里的人和气候,热爱岛上的一切。在他结婚的头几年里,他和一群热爱明格尔岛的人环游了海岛,有一段时间他还兴冲冲地想去学一学岛上土著部落的语言。后来,由于来了个疑心很重、连马车都要配备铠甲的总督,岛上就成立了这个其他行省都没有的督察机构。本来岛上就有庞大的线人组织,这样一来,岛上如同布下了密探的天罗地网,马兹哈尔充分利用自己早期建立的线人网络,只要发现了鼓吹分裂的家伙,他就会直接把他们关进监狱。

邦科夫斯基帕夏和助手伊利亚斯发觉,马兹哈尔的行事风格比总督要谦和得多。虽说是颇有地位的官员,但是他穿的外衣皱巴巴的,留着小胡子,举手投足都很讨人喜欢。他一开始就很严肃地告诉师徒二人,他通过密探网络对岛上各种教派、政治团体、商贸组织和民族组织都进行了追踪。外国势力、希腊民族主义者、奥斯曼民族主义者都试图重演把克里特岛从奥斯曼帝国分裂出去的事,他们也希望这场瘟疫和防控措施升级,引起全世界的注意。除此之外,马兹哈尔还发现,在总督平息“朝圣船”事件之后,一些失去理智的狂热分子一心想要制造事端报复总督。

“这里危机四伏,所以二位需要坐铠甲马车探望病人。”

“坐铠甲马车出门难道不会更容易引起人的注意吗?”

“会。岛上的孩子们特别喜欢追着铠甲马车跑,然后和车夫泽克里亚逗着玩。但这最好不过了。您不用担心,您进的每一间房,每一栋楼,都有我们总督府的人,他们伪装成小商小贩在您活动的范围内密切监视着。我们对您只有一个要求,如果您发现周围有我们的人,请务必不动声色。即使您觉得密探太多而感到不适,也不要企图逃跑。再说了,您也跑不掉,我们的人会逮着您的。假如有人对您说,‘求您了,尊贵的帕夏,您能不能行个好跟我去趟家里,我家里还有病人’,您也绝对不能跟着他们去。”

萨米总督的马车就像载着两个好奇的欧洲游客一样,先把邦科夫斯基帕夏和助手带到了与岛齐名的城堡监狱。为了不让城堡的人怀疑师徒二人是防疫医生,总督在向典狱长介绍的时候说这是两名新来的卫生督察员,其中有一名是医生。为了不让牢房里的犯人透过厚厚城墙上的小孔看到师徒二人,典狱长带他们穿过城堡的隧道和幽暗的庭院,这才来到了堡垒。从城堡的石头台阶上能远远望见海鸥成群的岩石峭壁。他们小心翼翼地沿着石头台阶一路往下,来到一间潮湿阴暗的牢房。

站在牢房门口的人一一退下,充足的光线照进牢房,那一刻,帕夏和助手立即意识到这里的确有瘟疫,而狱吏巴依拉姆正是因此而死。在伊兹密尔,他们至少在三名死者身上看到过同样的画面:惨白的皮肤、内陷的脸颊、睁大的瞳孔、极力想摆脱痛苦一般紧攥着衣领的手指。眼前的呕吐物、血迹和怪异气味也和之前的情况毫无二致。助手格外小心地解开了死者衣服的扣子,把衣服脱了下来。他的脖子和腋下都没有肿块。但是往下看到腹部和大腿时,他们在死者的左侧腹股沟上发现了瘟疫留下的肿块。这个肿块的特征太明显,以至于谁也无法质疑。师徒二人用指尖轻轻地碰了一下,他们发现这个肿块不再是硬邦邦的凸起,这意味着死者至少在三天前就已毙命,死时极度痛苦。

伊利亚斯从包里取出消毒液,准备清洗注射器和手术刀。帕夏把牢房门口的人支开了。如果病人还活着,那么只要切开他的肿块,把里面的脓液排出来就有可能减轻他的痛苦。伊利亚斯把注射器插入肿块,抽出几滴黄色的胶状液体。接着他小心翼翼地把液体涂在了一块有色玻璃上完成取样。他谨慎地把玻璃片放在一个保护盒里,再把盒子放进随身携带的包里。至此,他们在牢房里的工作也就完成了。由于是瘟疫而不是霍乱引起的传染,因此样本是应该送到伊兹密尔的。

邦科夫斯基帕夏下令烧毁死者的所有衣物,趁没人注意的时候,用手术刀割断了死者脖子上的护身符。他给护身符消了毒,放进了口袋,从牢房里走出来的那一刻,帕夏心中的疑团算是解开了。帕夏感到全身从头到脚都无比沉重,从狱吏的尸体来看,疫情很快就会在岛上蔓延,会有更多的人丧生。

马车沿着老城弯弯曲曲的街道前行。帕夏和助手看着这一路正常营业的铜匠铺,看着一大早就开工的铁匠和木匠,意识到岛上的生活一切照旧,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一家为小商贩们提供服务的餐馆没有理会流言蜚语,照常开门营业。经过一家外观看上去更像是香料店的药店时,帕夏让车夫停了车,然后下车走进了科西亚斯艾凡提的药店。

“这有偏砷酸的药吗?”帕夏冷静地问道。

“老鼠药卖完了。”店主回答道。他感觉眼前这个威风凛凛的人应该是个大人物,因此有些紧张。

邦科夫斯基帕夏发现这家药店除了卖各种香料、染料、种子、咖啡、椴花茶之外,还有用来制作各种药剂、药膏和土方子的药物。即便身为首席卫生督察,常年在帝国各地忙碌,但是帕夏从来没有忘记自己首先是一个化学家和药剂师。他在伊斯坦布尔和伊兹密尔的大药店货架上见过一些药店自制的药膏。他年轻时还老去偏远地区给卖土方药的药店讲授现代药剂学的知识。但眼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秀美的海湾边上,沿海而建的旅店、小酒馆点缀着色彩缤纷的遮阳篷,餐厅的花园里满是富足快乐的客人。马车穿行在洋溢椴树花香的小道上,来到了地势更高的富裕的希腊人居住区前面的哈米迪耶大街。桃树开了花,空气中弥漫着玫瑰让人陶醉的芬芳。宽阔的哈米迪耶大街两旁矗立着一排排梧桐和金合欢,路上的行人里有戴西式帽和菲斯帽的城里人,还有穿着便鞋的村民。马车沿着小溪朝着集市的方向驶去。通往海关大楼的伊斯坦布尔大道两旁整齐排列着房屋、仓库、旅店、港口,路上还有马车和几个打盹的车夫。坐在车里的帕夏和助手困惑地望着眼前涌动着生机的生活。希腊中学的上课铃已经响起,旅行社的门口早已贴满了船舶公司的广告。经过皇家酒店的门前,帕夏眺望着这呈现大片粉色、黄色、橙色的城市风景,一想到眼前这美妙的生活画卷即将消失,他就感到了一种强烈的负罪感。他甚至一度怀疑,自己的判断是不是出了错。

很快,他就意识到这个判断不会有错。邦科夫斯基帕夏和助手伊利亚斯去的下一个地方在圣特里阿达居民区,那是被橄榄树林掩映的一栋石头房子。这里住着一个名叫瓦西里的车夫,他在这座城市驾驶了十五年的马车。此时瓦西里疼痛难忍,神志不清,蜷缩在地垫上,脖子上有一个巨大的脓肿。邦科夫斯基帕夏在伊兹密尔的时候目睹了很多相同症状的患者,疾病不但让人变得呆滞,而且最具有摧毁力量的是让人丧失说话的能力或变得口吃。变成这样的患者大部分很快就会死去,只有极少数人可以活下来。

瓦西里的妻子眼里噙满泪水,她抬起丈夫的胳膊想让他打起精神。瓦西里突然清醒过来,嘴里还念念有词。可是他的嘴巴太干了,没有办法全部张开,等他好不容易张开了,却因为口吃而说不出清楚的句子。

“他在说什么?”帕夏问道。

“他说的是明格尔方言。”伊利亚斯答道。车夫的妻子哭了起来。伊利亚斯尝试用他在伊兹密尔采用的治疗方法给瓦西里诊治。他小心翼翼地用手术刀把刚长出来的硬邦邦的脓肿划开,然后耐心地用棉花边挤边擦拭脓肿处喷出的癣状黄色脓液。瓦西里突然动弹了一下,一个取样玻璃片掉在地上弄脏了。尽管帕夏和助手很确定这就是瘟疫所致,但是伊利亚斯还是小心翼翼地把病人身上的脓液涂了一点在玻璃片上,准备寄到伊兹密尔化验。

帕夏起身的时候说:“让他多喝开水,如果能喝得下糖水、能吃下东西的话,就给他喝酸奶。”说着,帕夏打开了暗室的门和小窗,继续说,“最重要的是保持室内空气新鲜,洗衣服的时候要用开水烫。别让他累着了,让他睡足觉。”

邦科夫斯基帕夏交代的这些正是他在伊兹密尔跟那些更富有的希腊商人说过的话。但是此刻他感到跟这里的人说这些恐怕无济于事。然而,尽管在近十年里,欧洲在细菌致病的研究方面取得了进展,但是他始终认为,感染者如果能有一个空气清新、安宁静谧的环境,能够保持乐观的生活态度,那么他也更容易康复。

铠甲马车经过石头码头,码头后陡峭的山脉错落有致,黑白分明,是浪漫派画家取材的绝佳去处。马车行驶到塔石切拉区,映入眼帘的是一栋挨着一栋的破旧房子,马车在一栋房子门前停下。由马兹哈尔派来的向导给师徒二人介绍了房子的情况。这里住着三年前因克里特岛事件跑来逃难的三个年轻穆斯林。三人都在码头打零工,有活的时候去干搬运的活,没活的时候就到处瞎逛。向导说,总督好心把他们三人安顿在这里,但是没想到他们老是给总督找事。

三天前,他们其中一个人死了。昨天又有一个头疼得厉害,身体蜷成一团,时不时抽搐,看得出他的身体一直都在抗争。在伊兹密尔,每五个感染瘟疫的人中有两个死亡。有一类人,虽然已经感染,但是也没什么大碍或者自己根本没意识到已经染病。伊利亚斯开始诊治这个年轻人,他觉得应该有救。

他先给年轻人打了退烧针,然后在一个被这几个年轻人称作“叔叔”的人的帮助下,脱掉了年轻人身上的淡黄色衣服。伊利亚斯仔细检查了年轻人的腋窝下面、大腿内侧、腿后侧靠里的部位,但没有发现肿块。他用手蘸了蘸消毒剂,使劲地按压病人身体的各个部位,但无论是腋窝下还是颈部腺体周围都没有发现任何僵硬或者异常的迹象。换作是一个不了解瘟疫症状的医生,面对这个脉搏加速、身体发热、眼睛充血、胡言乱语的患者,绝对不会认为这是感染了瘟疫所致。

屋子里的所有人都盯着帕夏,但帕夏并不觉得不自在。朋友的离世让这两个年轻人陷入了对死亡的极度恐惧中,人只有在畏惧死亡的时候才会遵从医嘱。帕夏对这一切也看得十分透彻。然而,他不理解的是,为什么这两个年轻人一方面如此渴望医生的救治,另一方面还在用死去的朋友用过的东西。

此刻,帕夏只想对着屋子里的人和岛上的岛民大喊:“你们快逃吧,快离开这里!”之前帕夏听欧洲的医生说,这场瘟疫已经在东方导致了数万人死亡,还有一些地方,整个家庭甚至整个村子的人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在顷刻间丢了性命。帕夏现在担心的是这场厄运会毁掉这个静谧秀美的小岛。

帕夏知道,病原体已经在阿尔卡兹潜伏得很深,很多人都是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感染的,现在他所在的屋子里的病原体即便是用喷射泵消毒也无法清除干净。如果住在屋子里的人反对彻底清空屋子,那就只能采取几百年前的老办法,给屋子上锁,让里面的人禁足。在那些聚集了感染人群的地方,还有一个古老但奏效的办法,即烧毁他们住过的房子和用过的物品。

这天下午,他们来到切特区的一户人家,这里住着一个十四岁的理发店学徒,学徒的脖子和腹股沟都有脓肿。一阵阵头痛让他忍不住尖叫,身体蜷作一团,学徒的母亲也跟着哭了起来,父亲万般无奈地跑到后院,但是过不了多久就会忍不住回到屋里。过了很久大家才意识到躺在侧屋沙发上的爷爷也病了,但谁都顾不上去关心老人家。

伊利亚斯医生划开男孩脖子上有些硬但还没隆起的脓包,然后用消毒剂清洗了伤口。这时,男孩的父亲拿着一张写着经文的纸走过来,把它贴到了孩子的身上。在以前的瘟疫中,邦科夫斯基帕夏常常目睹惊慌失措地贴经文纸祈求帮助的人。甚至连一些基督徒也觉得教士写给他们的祈祷纸条能起到护身符的作用。邦科夫斯基帕夏边离开房子的时候,他问督察长派来的职员,是谁分发这些纸条的。

职员回答道:“岛上所有人都认为祈祷最有效力的霍加 是哈里菲耶道堂的谢赫 哈姆杜拉艾凡提。大家都很认可他祝福过的纸条。那些不诚实的教长会向到家门口求护身符的人索取费用,但是哈姆杜拉不会。有些人会模仿他的做法。这些纸条应该是他们发的。”

“那就是说,人们是知道有疫情的,而且也采取了措施。”

“他们是知道有瘟疫,但是他们并没有意识到情况这么严重。”这位职员说,“有的人求符是为了爱情,有的人是为了治愈口吃,有的人是为了辟邪。总督大人让我们线人去监视所有的谢赫,不管是德高望重的还是冒牌货,只要是写护身符的或者在宗教场所干类似事情的,都属于线人的监视对象。总督大人会把假扮成求护身符的人,或者穆里德派信徒 甚至宗教狂热分子派到那些地方去,然后从可靠的穆里德信徒那里套口风。”

“哈姆杜拉谢赫在哪个道堂?我也想去那边看看。”

“您要是去那儿的话就会流言四起的。本来谢赫就不怎么在公开场合露面。”

“流言有什么好怕的呢,”帕夏说,“你们这地方绝对有疫情,每个人都必须知道。”

邦科夫斯基帕夏和伊利亚斯亲手把采来的样本交给了开往伊兹密尔的法兰西火轮船公司的“巴格达”号,然后给伊兹密尔发了两封电报。下午,邦科夫斯基帕夏本来急着要和萨米帕夏会个面,但一直到昏礼时他才出现在总督府的门口。

萨米总督有些无可奈何地说道:“我们可是向苏丹保证过的,您的到访要全程保密!”

“苏丹的第二十九个行省散布的谣言如果不是真的,那保密工作才是重要的。假如事情是有政治意图的,才要防止谣言四起。但是事与愿违,我们跑出去视察了一天,瘟疫正在疯狂蔓延。我们可以很肯定地说,明格尔岛的瘟疫与在伊兹密尔、中国和印度暴发的瘟疫是一样的。”

“要把样本送到伊兹密尔去的‘巴格达’号不是才出发吗?”

“总督大人,明天伊兹密尔就会给我们发电报告知正式的结果。我本人是苏丹的首席卫生督察和曾经的首席药剂师,我最出色的医生助手有多年治疗传染病的经验,因此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您,现在这个就是瘟疫。这点毋庸置疑。我不知道您是否还记得,二十多年前,与俄国人的战争开始前不久,我们在当时您主政的德代阿齐城打过交道。那次或许是夏季腹泻,或许是轻微的霍乱吧!”

“我怎么可能不记得呢?”萨米总督说道,“多亏了苏丹的英明和您超乎寻常的努力,我们才能及时拯救了德代阿齐城。德代阿齐的人民至今对您满怀感念。”

“您现在马上通知所有的报社发布消息吧,一方面告知民众岛上有疫情,另一方面让他们静待明日要宣布的隔离措施。”

“召集检疫委员会需要时间。”总督说道。

“不必等待伊兹密尔实验室的正式结果,现在就宣布施行隔离。”邦科夫斯基帕夏说。 WVymW/s2+2OK2R8T5u9KtF/epzWRQakm5t2V6VAjBgRkD9o1mA12Kce6VpzuMbq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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