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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用红松木制成的、船头尖尖的明格尔岛特色手摇船沿着城堡高耸的围墙和近七百年来支撑着城堡的巨石缓缓靠岸,船上载着邦科夫斯基帕夏和他的助手伊利亚斯医生。除了船桨的吱吱声和海浪轻轻拍打岩石的声音,四周一片寂静。虽然除了几扇窗户里透出的灯笼的光亮,周围一片黑暗,但在月光映射下,明格尔岛最大的城市阿尔卡兹像是被施了魔法一般,如同一团粉白色的海市蜃楼。帕夏是个不迷信的实证主义者,但在这海市蜃楼面前,他也有了不祥之感。几年前阿卜杜勒·哈米德赋予了他在岛上种植玫瑰的特许权,但这次是他第一次来到该岛。多年来,他一直梦想着这场有趣、欢乐和充满仪式感的海岛之行。他哪里能料到,自己会在黑暗无边的午夜像做贼一样潜入港口。

手摇船驶入小海湾时,船夫放慢了速度。夹杂着椴树和干苔藓气味的潮湿海风扑面而来。然而,小船停靠的不是海关码头,而是阿拉伯灯塔旁的一个破旧的渔船码头。阿拉伯灯塔是阿拉伯人占领时期就有的。这里更黑,更隐蔽。遵照苏丹的旨意,总督萨米帕夏要确保首席化学家和他助手的行程是保密的。选择这个渔船码头不仅是因为它偏僻荒芜,而且因为它离行省的办公大楼够远。

邦科夫斯基帕夏和助手伊利亚斯把行李递给了在码头迎接他们的两个穿黑色外衣的总督府文员,接着他们抓住从码头上伸过来的手臂上了岸。师徒二人在无人察觉的情况下登上了总督派来的车。这辆装备车是萨米帕夏私人专用的,仅在官方仪式上和帕夏想远离公众的时候使用。萨米帕夏的前任是个胖胖的、疑神疑鬼的人,一些意欲把明格尔岛从奥斯曼帝国分离出去的浪漫的希腊无政府主义者给他写恐吓信,他都会严肃对待。他还会对无政府主义者时不时扔炸弹的做法格外谨慎戒备。尽管政府长期财政赤字,他还动用公款,请来阿尔卡兹最著名的铁匠科斯·库德雷特打造各种防卫所需的装甲。

车夫泽克里亚驾着四轮铠甲马车沿着码头边上的马路行驶,经过没有点灯的旅馆和海关大楼,避开岛上最有名的坡路伊斯坦布尔街。马车向左转到了一条小巷里。坐在车窗旁的帕夏和助手闻到了金银花和松树的香味,看到了月色中长满青苔的旧石墙和门窗紧闭的粉红砖房子。车子弯弯绕绕爬上了坡,来到了哈米迪耶广场。广场上矗立着一座未完工的钟楼,这座钟楼原本是要在庆祝阿卜杜勒·哈米德继位二十五周年,也就是今年8月的最后一天完工的。然而遗憾的是,钟楼没能赶在庆典之前建好。希腊人办的中学和以前被称为电报所、后来改为邮政局的门前亮着灯笼,门口站着几个值班的人。自疫情暴发的消息开始传播,萨米帕夏就在每个街角安排了卫兵值守。

“萨米总督真是个怪人,”师徒二人在客房独处的时候,帕夏对助手说,“但是我没想到的是,这座城市竟然如此繁荣,如此安宁,如此静谧。如果我们在黑暗中都没有发现什么不足,那就是他的功劳了。”

帕夏的助手伊利亚斯是出生在伊斯坦布尔的希腊人,给帕夏当助手已经九年了。他们二人一起并肩作战,去帝国各地抗击瘟疫。他们一起在旅馆里,在各地的医院里,在驻防军队里过夜。五年前他们把喷雾器装在一艘船上,给特拉布宗整座城消了毒,成功防治了霍乱。还有一次是在1894年,为了控制在伊兹米特和布尔萨蔓延的霍乱,他们走村串户,几乎跑遍了整个地区,晚上就在部队的帐篷里过夜。虽然这位从伊斯坦布尔派来的助手不是自己选的,也有些机缘巧合的意味,但邦科夫斯基帕夏很信任他,经常与他推心置腹地交谈。帕夏和助手的足迹遍布各个城市和港口,由于他们在一场又一场防疫工作中表现出的杰出才能和智慧,帝国的官员和卫生部门都将他们视为“科学家救星”。

“二十年前,我被苏丹派去德代阿齐 防治霍乱,那时萨米总督在那里当省长。他很清楚,我会在给苏丹的信里禀明,如果他不重视我和我从伊斯坦布尔带来的助手,只会拖延事态,造成更多的人死亡。因此如今他可能心存芥蒂,对我们怀有敌意。”

邦科夫斯基帕夏在谈论国家大事时更喜欢用这种我们此处书写所使用的土耳其语。但是,在巴黎学习过化学的帕夏和在巴黎学习过医学的希腊助手伊利亚斯有时也会用法语交流。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情况下,这位六十岁的首席化学家还在试图弄清他们身处的这间客房里到底有些什么,哪个是影子,哪个是壁橱,哪个是窗户。他就像在说梦话一样用法语说:“我嗅到了一股不祥的味道!”

夜里时不时传来像是老鼠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音,让他们二人睡意全无,他们在伊兹密尔防疫的时候就是在跟老鼠斗争。让他们吃惊的是,在明格尔岛上,这间总督安排的住所里居然没有安装捕鼠器。鼠疫是通过老鼠和跳蚤叮咬人类进行传播的,而关于鼠疫的传播途径,首都也已经三番五次地通过电报的方式告知各地政府和检疫局了。

早上醒来,他们才意识到夜里的窸窣声原来是海鸥在这座破旧木屋屋顶上起落时发出的。为了避开东捱西问的记者、闲言碎语的小贩和不怀好意的外国使臣,萨米总督没有把他们安排在总督府大楼的高级旅馆里,而是让慈善基金会主管在一天时间内收拾了这间年久失修的木屋,派来了卫兵和仆人为他们二人服务。

萨米总督一大早突然造访,特地就住所的情况向他的这两位神秘客人赔不是。邦科夫斯基帕夏在那一刻突然感到,这位久别重逢的老友是可以信任的人。总督的体型可以说是壮实的,他的胡子还没有变得花白,但是他的眉宇之间透着一种力量和坚韧。

但在此之后,话题转到疫情上来,萨米总督的反应却让帕夏和助手很是担忧。就像世界其他地方的官员所表现的那样,萨米总督说道:

“我们这儿根本就没有什么传染病!老天庇护,瘟疫根本就不存在。尽管如此,我还是派人从驻防军队给你们带来了早餐。就算是刚出炉的面包,军队的人也得先消毒再吃的。”

邦科夫斯基帕夏看到隔壁房间里放着一个托盘,上面有橄榄、石榴、核桃、山羊奶酪和专供军队的面包。他对总督笑了笑。头戴菲斯帽的用人从炉子上端来咖啡,倒入桌上的杯子。萨米总督说:“这里的本地人没事就喜欢议论穆斯林和希腊人。什么样的假消息他们都能散播,把有说成无,把无说成有,然后开始在报纸上大肆宣扬是‘邦科夫斯基帕夏说的’,他们就想让你陷入你在伊兹密尔遭遇的困境。当然,他们的目的就是挑起穆斯林和基督徒的矛盾,给这个静谧祥和的小岛制造麻烦,然后故伎重演,就像当时对克里特岛做的那样,把明格尔岛也分离出去。”

说到这里,我们回顾一下四年前发生的事。在邻近的克里特岛,穆斯林和基督徒发生冲突,最后外国势力以解决冲突为由瓜分了本属于奥斯曼帝国的克里特岛。

总督进一步挑明了话题,继续说:“正因为明格尔岛上的人们和平共处,没有冲突,所以他们才编了个传染病的理由!”

“可是总督大人,伊兹密尔瘟疫期间,不管是希腊人还是东正教徒,是穆斯林还是基督徒,大家都很配合!”帕夏对比他小六岁的总督说,“不论是希腊人的《阿玛提亚报》,还是奥斯曼人的《和谐报》,甚至是和希腊做生意的商人都很认真地采取了防疫措施,接受了隔离。正是得益于当地人的配合,我们才取得了防疫的胜利。”

“伊兹密尔的报纸和新闻通过法兰西火轮船公司也传到我们这儿了,虽然晚了点。但是恕我冒昧,我亲爱的长官大人,并不全是你说的那样。以希腊和法国领事为代表的所有领事每天都在抱怨伊兹密尔的隔离措施。他们还把反对意见发表在了报纸上,挑动不同群体互相对立的情绪。我是不会允许这种煽动性的报道出现在明格尔的报纸上的。”

“不是这样的,伊兹密尔当地人了解到隔离措施的重要性之后,都主动和省政府,和检疫部门并肩作战。塞浦路斯的卡米尔帕夏大人向阁下致以最诚挚的问候,此次我来他应该也是知道的。”

“十五年前,卡米尔帕夏担任大维齐尔 的时候,我还是他的基金部部长呢,”萨米总督怀念起了自己风华正茂的时代,“卡米尔帕夏是个智慧超群的人,正如同他的名字一样。”

邦科夫斯基帕夏接着说:“卡米尔帕夏大人没有禁止伊兹密尔公开发布疫情的消息,这就很好。如果明格尔的报纸也报道疫情的话,不是更好吗?这里的人们应该感到恐慌,小商小贩应该心怀对死亡的恐惧,那样的话,等隔离禁令实施时,他们才会心甘情愿地服从。”

萨米总督说:“我在这里当了五年地方官,您大可放心。要说文明程度,明格尔人至少也是和伊兹密尔人不相上下。不管是东正教徒、天主教徒还是穆斯林,政府怎么要求,他们就怎么做。但是在没有明确疫情是否存在之前就告知天下,恐怕会造成不必要的恐慌。”

“那就在报纸上宣传一下瘟疫及其传染方式、隔离措施和致死率方面的知识吧。要是真发生什么事,他们也更容易听从指挥。”邦科夫斯基帕夏耐着性子说,“总督大人,您也知道,要是没有报纸的话,管理这么大的帝国简直是天方夜谭。”

“明格尔跟伊兹密尔情况不一样!”萨米总督反驳道,“这里没有什么传染病。苏丹秘密派您来此也是因为这个。他也下旨,真有疫情的话,他希望您能拿出在伊兹密尔防疫的决心来防治疫情。上报疫情的希腊医生是检疫委员会的成员,他明显是亲希腊的。心怀鬼胎的各国领事让圣君起了疑心,因此您也不能接触明格尔检疫委员会。”

“总督大人,我们也是有这方面的情报的。”邦科夫斯基帕夏说。

“那些制造谣言的人是委员会中一帮上了岁数的希腊医生。他们肯定会迅速把这个消息传到首都,您也知道,很多人都巴不得在外国势力的挑唆下像克里特岛那样强占明格尔岛。也许我不该这么说,但大家都等着看我们的好戏呢,您一定要格外小心才是!”萨米总督说。

这是威胁吗?瞬间,三个奥斯曼官员——一个穆斯林,一个天主教徒,一个东正教徒——只是沉默地面面相觑。

萨米总督有些激动地说:“再说了,明格尔的报纸报道什么是我说了算,而不是您啊。毕竟,我是这座岛屿的总督。但是您可以在您的报告里完全不受我影响,仅从医学和化学的角度做事实判断。晚上法兰西火轮船公司的‘巴格达’号轮船在启程去伊兹密尔之前,为了方便您取样,您可以探视三个病人,两个穆斯林,一个东正教徒。另外,昨天晚上我们这里有个老狱吏去世了,我们都没意识到他病了。如果你们愿意的话,今天我可以派卫兵陪同二位去探视病人。”

“为什么会有这种需要呢?”

总督解释道:“这是个小地方,不管怎么隐姓埋名,您毕竟是去探视病人,那就会有人传播消息。这就会让大家失去信心,情绪低落。谁也不希望听说这儿有疫情。大家都知道,隔离就意味着店铺关门,就意味着医生和士兵走家串户,就意味着交易暂停。您比我更清楚,一个基督徒医生在士兵的陪同下闯进穆斯林社区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如果您坚持说有疫情,那么没生意可做的商人就会诽谤您,第二天大家就会说疫情是您带来的。这岛上人也不多。但是每个人想法都不一样。”

“岛上人口的准确数字是多少呢?”

“1897年的统计结果是8万,阿尔卡兹有2.5万。穆斯林和非穆斯林各占一半。事实上,如果算上最近三年从克里特岛迁来的人,那穆斯林应该是占多数的。但我也说不好,因为有人会立刻跳出来反对这个说法。”

“那到目前为止,有多少人死亡?”

“有的说死了十五个,有的说不止。有的人会在检疫委员会来的时候紧闭屋门,关店停业,还因为担心家具被烧毁而把尸体藏匿起来。还有人说每个死去的人都是染上瘟疫而死的。每年夏天这里都会有腹泻传染病例。检疫委员会的负责人,上了年纪的尼科斯总想给首都上报这儿的霍乱。我总会制止他,让他先观察观察。他就拿着装着消毒水的喷射泵去集市、街道中央的下水道、穷人的聚居地和喷水池消毒。这样一来疫情也就消失了。如果你报告首都说有人死于霍乱的话,那‘传染病’的说法就会坐实,外国势力就会趁火打劫,但如果你只写‘夏季腹泻’,那这事就像没发生过一样,也没人能发现。”

“总督大人,伊兹密尔的人口是阿尔卡兹的八倍,但这里的死亡人数比伊兹密尔还要多。”

“很快您就会知道这其中的原因的。”总督神秘地说。

“我看见到处都有死老鼠。我们在伊兹密尔也在和老鼠作战。”

总督带着一种民族主义者的自豪口气说道:“我们这儿的老鼠跟伊兹密尔的可不一样!岛上的老鼠要凶猛得多。两周前饥饿无比的老鼠涌向了城市和村庄,家家户户闹鼠害。老鼠如果找不到食物,就会啃床、吃肥皂、嚼柳条、扯羊毛、啃亚麻布料、咬地毯,找到什么它们就会吃什么,连木头也不会放过。整个岛上的人都怕了它们。后来想必是真主惩罚了它们,它们总算收敛了。但鼠群并没有给岛上带来您所说的瘟疫。”

“那是谁带来的呢,总督大人?”

“现在并没有疫情啊!”总督说。

“总督大人,当时伊兹密尔也是同样的情况。我们起先发现了死老鼠。正如您所知道的,老鼠和跳蚤可以传播瘟疫,这也已经被医学和科学证实过了。我们派人从伊斯坦布尔运来了捕鼠器。如果有人带来十只死老鼠,我们就给他一笔丰厚的奖赏。我们还请伊兹密尔猎人俱乐部提供帮助。当地人都走上街头捕鼠。我和伊利亚斯医生也加入了全民捕鼠的行列。就这样,我们才最终战胜了疫情。”

“四年前,有钱人马夫罗耶尼斯和卡尔卡维萨斯请我帮他们建一个城市俱乐部,就像在萨洛尼卡一样。但这里就巴掌大的地方,所以我也就没让他们建。至于说猎人俱乐部,我们这个不起眼的小岛上自然更是没有。要是您能教我们如何捕鼠防疫就好了!”

总督轻描淡写的态度让两位检疫专家很是不安,但他们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异样。他们从医学的角度向总督讲解了关于瘟疫和病原体的知识:亚历山大·耶尔森 在1894年的那场瘟疫中发现,杀死老鼠的病菌与置人于死地的病菌是一样的。在法国殖民地的医院和西方世界之外广大而贫穷的城市里,有一群医生和细菌学家继承着路易·巴斯德 在微生物等方面的探索,在传染病的防治方面取得了重大成果,耶尔森就是这些人中的一位。还有一位德国医生罗伯特·科赫 也成果颇丰。他们的研究成果让欧洲在短时间内研发出了伤寒、白喉、麻风病、狂犬病、淋病、梅毒和破伤风等多种疾病的疫苗。

巴斯德研究所里有一位长期致力于研发的医生埃米尔·鲁维耶,因其在白喉和霍乱方面高超的专业水准,曾在两年前被阿卜杜勒·哈米德邀请到伊斯坦布尔来介绍他的专业知识。埃米尔·鲁维耶赠给苏丹一盒他从巴黎带来的白喉血清,还用简短且生动的语言介绍了细菌和传染病方面的知识。他的讲解让阿卜杜勒·哈米德和在场的人惊叹不已。这个细菌学家在伊斯坦布尔的尼尚塔什区还有个实验室,他在这个实验室里做了许多新尝试,想让白喉血清能进入规模化生产,并降低成本。帕夏说着说着发现萨米总督的神色变得有些慌张,于是一本正经地继续说:

“总督大人,您也知道的,尽管现在已经研发了很多疫苗,甚至有一些在我们国家的实验室里也能生产,但是现在还没有研发出针对这次瘟疫的疫苗。无论是中国人还是法国人都没有研制出来。我们当初在伊兹密尔也采用的是传统办法,用警戒线、隔离带和捕鼠器战胜了瘟疫。除了隔离,我们没有其他办法了!指望医院里的医生来拯救病人是不行的,他们最多只能减轻将死之人的痛苦罢了。而对于这一点我们甚至都不那么确定。总督大人,岛上的居民准备好接受隔离了吗?这不仅关系到明格尔人,也关系到整个国家的生死存亡。”

萨米总督回答道:“如果岛民们拥戴您,信任您,那么不管是希腊人还是穆斯林,都会变得无比温顺和驯服的!”总督手里端着用人刚刚斟满的咖啡杯,姿态夸张地站起来,像是表明他要说的都说完了。他走到客房的窗户边,城堡和城市的美景尽收眼底,而海水把整个房间都染成令人心旷神怡的海蓝色。

总督继续说道:“安拉保佑我们,保佑我们的岛和岛民!但是在保佑岛民和国家之前,我们必须先保护你们,你们必须好好活着!”

“您这是要保护我们不受谁的伤害呢?”邦科夫斯基帕夏问道。

“督察长马兹哈尔会告诉你们的!”总督回答道。 /HJhhcINizo2hw0ANS3gJjg+e005QVGmN1BnrEitSNZDyqxCxjtfDI5fYTvMJo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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