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依拉姆在五天前最早出现症状的时候并没有对此给予足够的重视。当时他发烧,心跳加速,打冷战。他自己觉得肯定是那天早上在炮台和院子里溜达得太久着了凉!第二天下午他就开始发烧,全身乏力,没有胃口,走在院子里的石板路上时突然倒在了地上,他抬头望了望天,忽然想自己是不是个将死之人。他隐隐感觉到好像有个人在往他脑门上钉钉子。
他在明格尔岛有名的阿尔卡兹城堡牢房做狱吏已经二十五年,见过的犯人太多了。有被扔进大牢、被永世遗忘的囚徒,有戴着手铐在院子里排队放风的犯人,也有十五年前被哈米德二世发配的政治犯。牢房的条件和从前一样恶劣(其实现在仍旧没有改观),所以他憧憬着牢房会被改造得像现代化的监狱,甚至是改造成劳教所的样子。尽管有时候伊斯坦布尔没有发薪水,他长时间领不到工资,但是每天晚上他要是不去牢房里清点人数就觉得不踏实。
第二天,他穿过牢房窄窄的过道时,极度的疲惫突然袭来,他感到心跳异常快,没法走回家。他来到一个空置的牢房隔间里,躺在草堆上,疼痛得蜷缩起来。他全身发抖,头疼难忍。头疼的位置就在前额。他头痛欲裂,想要大叫,但是一想到如果忍住不叫出声,这奇怪的疼痛感就可能自行消退,他就使劲咬着牙。仿佛有钳子在挤压他的脑袋。
巴依拉姆就这样在城堡里待了一夜。有时候因为晚上要值班,或者是要处理小规模的暴动和冲突,他连骑马十分钟就能到的家也回不了。因此这一次他的妻子和女儿泽伊内普没有为他担心。最近一家人在置办泽伊内普的婚事,所以每天晚上家人都会发生争执,结果就是要么是他妻子要么是他女儿哭哭啼啼。
早上醒来的时候,巴依拉姆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身体,他在大腿内侧,腹股沟左上方那里发现了一个小手指般大小的红色肿块,像是腹股沟淋巴结肿大。他用粗粗的食指按压了一下,感觉疼痛,似乎里面有脓液,但他把手指拿开之后,肿块就恢复了原样。那个淋巴结肿块不碰就不疼。可是他有种莫可名状的内疚感。转念他又冷静地想了想,这红色肿块和他全身乏力、哆嗦、神志不清的症状有关。
他应该怎么做呢?这种情况下,如果条件允许的话,基督徒、公职人员、军人和帕夏都会直奔医院,最少也要找个医生看看。有时候,一旦发现有闹肚子或者发烧的犯人,病人的牢房会被直接隔离。如果有犯人在隔离的时候挑事,就会被狱吏惩戒。巴依拉姆当狱吏二十五年了,对这些事情也不陌生了。他亲眼见到朝海的一些古老的威尼斯共和国时代建筑和庭院不但用作牢房和监狱,还用作海关大楼和隔离所(许久之前隔离所被称为“卫生所”)。他意识到隔离措施对于他自己而言已经于事无补,他感觉到自己落入了一股神奇力量的魔爪之中,他心中充满恐惧,一直说着胡话,昏昏沉沉地睡着。过不多久疼痛又席卷而来,这股力量远远超过了他自己,这让他万念俱灰。
第二天他稍微缓过点神来,中午去盲人穆罕默德帕夏清真寺做了礼拜。他和清真寺里的两个熟人打了招呼,互相拥抱。他使尽浑身的力气听念经人念经,但是没怎么听懂。他头晕反胃,勉强地坐直。念经的人没有提及病痛,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念着“一切都是安拉的安排”。等拥挤的人群散去之后,巴依拉姆想在地毯上平躺着休息一会儿,他突然感到精神恍惚,马上要栽倒在地。有几个人过来叫醒了他,他迅速恢复过来,生怕旁人知道了自己的病情(虽然或许大家已经明白他生病了)。
他感到自己已经病入膏肓,觉得世道不公平,想知道为什么选的是他。他悲痛万分,泪流满面。从清真寺出来之后,巴依拉姆去了格尔梅居民区,他想找那里的一位教长要经文纸和护身符。他忘了教长的名字,只听说这个身宽体胖的教长和所有人都聊过瘟疫和死亡的话题。他去的时候教长不在。这时一个戴着皱巴巴的菲斯帽的年轻人满脸堆笑地给他递来了护身符和经文纸。(同时还给跟他一样做完礼拜的另外两个人递了过去。)巴依拉姆想诵读纸上的经文,但是他看不清。一时间,一股罪恶感袭来,他惶恐不安,意识到自己会因罪过丢了性命。
后来教长终于走了过来,巴依拉姆想起刚才做礼拜的时候见过这个胖胖的、留着花白胡子的教长。教长朝他笑了笑,然后开始讲解如何诵读经文纸。晚上瘟疫恶魔在黑暗处现身的时候,要呼唤真主的名字:“监视者”、“大能者”、“永恒者”,每个名字重复三十三遍。把经文纸和护身符面朝瘟疫恶魔举着念上十九遍的话,恶魔就会远离。教长发觉巴依拉姆病得不轻,稍微站远了一些。这一切都没有逃过狱吏的眼睛。教长还告诉他,碰上人名数不过来的时候,把护身符挂在脖子上用右手的食指按压住也会有效果。瘟疫的肿块如果在左半边身体的话,需要用右手的食指,如果在右半边的话需要用左手的食指。如果念得结结巴巴,那么就要用两只手抓着护身符。巴依拉姆没能完全领会教长交代的这些规矩。家就在附近,他先回了家。他的宝贝女儿泽伊内普不在家。妻子看到他病得这么厉害,忍不住痛哭流涕。妻子把床单从橱柜里抽出来,他躺了下来,浑身颤抖。他想说点什么,但是干渴的喉咙里吐不出来一个字。
他的脑子里一片混乱。好像有个人在一路追着他,而紧张又烦躁的他在拼命和这个人搏斗,身体不停地抽搐。妻子见状哭得更厉害了。他发觉妻子在哭时也明白了死亡正在向他步步逼近。
傍晚,泽伊内普回了家,巴依拉姆好像立马清醒了一样。他跟女儿说脖子上的护身符是用来保护他的,然后说着梦话又睡过去了。他做了各种稀奇古怪的梦,梦里他随着狂风大作的海面起起伏伏!狮子都飞起来了,鱼都开口说话了,狗群在火堆里跑!这时火焰扑向鼠群,全身燃烧的鬼怪撕咬着玫瑰花。一口井,一间石头磨坊,一扇敞开的门不停地开合,整个宇宙空间在缩小。他感觉被困其中,他想逃跑,他脑子里乱得很。更让人恐惧的是两周前让监狱、城堡和整个明格尔岛陷入恐慌的鼠群。这些破坏厨房,咬坏织物、布料和木头的老鼠此刻正在监狱的过道里驱赶他。巴依拉姆害怕念错经文,只想逃跑。在生命垂危的时刻,他希望有人能听到他的声音,拼劲了全身力气对着梦中的一切大声呼喊,却无济于事。泽伊内普双膝跪地,强忍泪水,静静地照看着父亲。
过了片刻,他就像许多因感染瘟疫而生命垂危的人一样,突然间恢复了知觉。他的妻子给他递来一碗香气扑鼻的热腾腾的红辣椒汤,这种汤在明格尔岛的村庄里十分常见。(巴依拉姆一生中只有一次离开小岛。)他就像在喝药水一样一口一口慢慢地喝着,中间还时不时念着胖教长指导他读的经文,感觉还能舒服一点。
他不想今晚在地牢里清点人数的时候出什么差错,于是打算快去快回。他嘴里喃喃地自言自语。没有与妻子和女儿道别,他来到院子里说完再见,然后最后一次走出了家门,就像是去自家院子的洗手池一样稀松平常。他的妻子和女儿也知道他的身体不会好转了,一路望着他的背影哭泣。
昏礼 时分,巴依拉姆来到海边。锦绣宫大酒店的门口有马车、门卫和戴帽子的绅士在等人。他从海关大楼的后面穿过,经过船舶公司的门口,那里的船只驶往伊兹密尔、哈尼亚 和伊斯坦布尔。当他到达哈米迪耶大桥时,已是精疲力竭。他感到他会突然倒地毙命。这是一天中最绚丽多彩和生机勃勃的时刻,排成行的棕榈树和梧桐树,洒满阳光的大街,目光友善的行人,生活如此美好。桥下流淌着阿尔卡兹溪,背后是古老的室内集市,在桥对面是他一生都在看守的城堡牢房。一时间,巴依拉姆无声地哭泣着,他太累了,说不出话来。太阳的金色光芒把粉色城堡照耀得更加明艳。
他拼尽最后一点力气,来到电报大楼前尘土飞扬的大街上,穿过棕榈树和梧桐树,再次来到海边。他路过威尼斯共和国时期的建筑,穿过老城蜿蜒曲折的街道来到城堡。后来据目击者说,那天晚上狱吏去二号牢房清点人数了,他一个人在看守室喝下了一杯椴花茶。
天黑后就没有人见过巴依拉姆了。在“阿齐兹耶”号靠近码头时,一个年轻的狱吏听到了从地牢里传来的尖叫声和抽泣声,但一切归于寂静之后他就忘得一干二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