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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努里让船上的侍者给邦科夫斯基帕夏送去了一个指南针。船长在船上被称作“会客厅”的房间给他们准备了无酒的晚宴。平日不和宣讲团成员们打照面,都在自己房间用餐的帕克泽公主也参加了这次晚宴。要知道,即便贵为公主,在那个年代,女人和男人同桌用餐也极为罕见。帕克泽公主坐在桌子的一头,仔细地听着桌上谈论的一切,要不是事后她在给姐姐的信里描述了当时的见闻,我们也不会对这次具有历史意义的晚宴了解得如此清楚。

邦科夫斯基帕夏脸色暗淡,鼻子很小,但是那双大大的蓝色眼睛能让人过目不忘。帕夏一见到自己的学生努里就立刻上前拥抱了他。但见到帕克泽公主,帕夏就像见到了欧洲宫廷里的公主一样,只是礼节性地鞠了躬,小心翼翼没去碰她的手,以免让她尴尬。

对欧洲礼仪很有研究的这位化学家总督佩戴了俄国沙皇授予的圣斯坦尼斯拉夫二等勋章和他一直喜欢随身携带的象征着特权的奥斯曼金质勋章。努里说道:“老师,您在伊兹密尔取得的防治瘟疫的胜利让我钦佩不已。”

报纸刊登了伊兹密尔瘟疫局势得以控制的新闻之后,来自四面八方的祝贺纷至沓来,帕夏都是谦虚地报以微笑。听到努里的祝贺,他答道:“我也要祝贺您啊!”努里在希贾兹 隔离机构工作过,还多次代表帝国出席世界大会。但他心里清楚,老师祝贺的不是自己在工作中取得的成绩,而是祝贺他和帝国的公主、苏丹的女儿与皇室成员喜结良缘。努里笑着点了点头。哈米德二世之所以把侄女许配给他,也是因为他是个前途无量的医生,在这场婚事之后,人们关注更多的不再是努里医生的卓越成就,而是他的“驸马爷”身份。

不过努里也很快适应了这个身份。他的婚姻生活一直很幸福,几乎从不会感到恼怒。他对自己的老师邦科夫斯基帕夏一直十分敬重。老师和欧洲人一样“自律”、“有条不紊”——这两个词是由法语词改造成土耳其语的新词,特别受奥斯曼知识分子的追捧。为了表达对老师的崇敬之情,努里继续说道:

“您在伊兹密尔取得的防疫成果向全世界展示了奥斯曼帝国隔离机构的实力。您还给了那些把奥斯曼人称作‘病夫’的人一记耳光。我们虽然没能阻止霍乱的肆虐,但是在帝国的疆域内,八十年来都没有发生过严重的疫情。之前一直有人说,两百年来从文明上把欧洲和奥斯曼帝国分割开来的不是多瑙河而是瘟疫。然而如今,您的卓越成就让这条分割线至少在医学和防疫措施方面已经消除了。”

“让人痛心的是,现在明格尔岛出现了瘟疫,而且致病力还相当强。”帕夏说道。

“您的意思是?”

“是这样的,据说疫情蔓延到了明格尔岛的穆斯林居民区。可能是您那时正在筹备婚礼,他们没告诉您。所以您不理解很正常。我没能参加您的婚礼是有原因的。那时候我在伊兹密尔。”

“我一直在密切关注疫情在香港和孟买的形势,我还读了最新的研究报告。”

“情况比研究报告上写得要严峻。”帕夏的语气里透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在印度等地,这种病菌已经导致成千上万的人丧命,传播到伊兹密尔的也正是它。”

“瘟疫确实在印度造成大量人员死亡,但是伊兹密尔的疫情已被您控制住了。”

“那是因为伊兹密尔的民众和报纸帮了我们的大忙!”帕夏答道。沉思了一会儿,帕夏继续严肃地说道:“伊兹密尔的疫情发生在希腊人聚集的居民区。那里的人受教育程度高,文化素养好。明格尔岛的疫情主要波及的是穆斯林居民区,据说已经有十五人丧命!在那里开展工作会困难很多。”

努里也很清楚,以他自己的经验来看,要求穆斯林群体遵守隔离措施比要求基督徒要困难多了。另一方面,和邦科夫斯基帕夏一样的基督徒专家们不断强调这一观点,却也让努里感到头疼。二人都沉默不语。为了缓和气氛,努里就像是给帕克泽公主和船长解释点什么似的说道:“这个话题要讨论起来就会没完没了!”

“让·皮埃尔大夫的倒霉事您也是知道的!”帕夏不失幽默地继续说,“圣君认为明格尔岛宣称瘟疫暴发是有政治意图的,因此宫廷和总督萨米帕夏多次嘱咐我,不要告知任何人我去岛上的目的。我和总督萨米帕夏是老交情了,他还在市里和省里任职的时候我就认识。”

“可那么一个小岛就有十五个人丢了性命,这可不是个小数目了!”努里说道。

“阁下,我也不便与您多说什么。”帕夏一边说着,一边做鬼脸示意坐在桌子那头的帕克泽公主,像是在暗示“看啊,有线人坐着呢”。宫里那些接受西式教育的公主,小时候在耶尔德兹宫的剧场,或者是威廉二世访问的时候,哪怕隔得远,她们也总要和帕夏打个招呼。此时,帕夏还是一如既往地像个和蔼可亲的叔叔一样和帕克泽公主聊起了天。

“我有生以来头一次看到一个苏丹的女儿可以获准离开都城。”邦科夫斯基帕夏叹服地说,“妇女获得了自由,这也说明奥斯曼政府确实是在欧化。”

读了信的读者们会了解到,帕克泽公主是听懂了帕夏这一席话里的讽刺甚至不屑意味的。公主跟她的父亲穆拉德五世一样,聪慧又敏感。帕克泽对帕夏说道:“帕夏,其实我想去的不是中国,是威尼斯。”这样一来,谈论的话题就转到了两位男士一起去过的国际卫生大会的举办地威尼斯了,“那儿跟博斯普鲁斯海峡一样,也是坐着船走家串户。帕夏,威尼斯的船都是可以开到每家每户家门口的,对吧?”帕克泽公主问道。过了一会儿,他们又聊起了“阿齐兹耶”号的速度、马力和舒适的船舱。和侄子阿卜杜勒·哈米德截然不同的是,为了富国强兵,三十年前,在国家负债累累的时候,阿卜杜勒·阿齐兹依然投入巨额军费,下令建造了这艘威风凛凛的战舰。苏丹的房间布置得很精致,家具都是桃花心木的,到处挂着镶着金边框的精美装饰和镜子。这是照着“马赫穆迪耶”号战舰的苏丹房间布置的。俄国籍的船长还谈起了这艘战舰的非凡之处:这艘可容纳150名乘客的船时速可达14英里,圣君因为公务繁忙,这么多年来也没能去博斯普鲁斯海峡乘船游览。尽管在座的都知道阿卜杜勒·哈米德二世是因为怕被人加害才特意远离轮船和游艇的,但是都心照不宣地回避了话题。

船长告诉大家说再有六个小时就到明格尔岛了。邦科夫斯基帕夏问努里有没有去过明格尔岛。

努里说道:“那里没暴发过霍乱、黄热病之类的疫情,在下没去过。”

“是啊,我也没去过,”帕夏接着说,“但是我有段时间特别关注过。普林尼在《自然史》里特别详细地提到了该岛上独特的物种、花草树木、陡峭的火山和北岸的岩石湾。岛上的气候也格外不同。虽然我没去过那个岛,但是希望能在岛上发展玫瑰种植业,很多年前我还专门为此事给您的皇叔写过一份报告。”

“后来这事怎么样了?”帕克泽公主问道。

帕夏若有所思地笑了笑。帕克泽公主断定,这位首席化学家一定也曾被顾虑重重的苏丹折磨,于是她抛出了和丈夫讨论多次的话题:“帝国最知名的两位检疫专家在克里特岛附近海域坐上苏丹的私人轮船,这是偶然的吗?”

“我向您保证,这绝对是偶然!”帕夏接着说,“因为在所有驶向明格尔岛的船里,‘阿齐兹耶’号是距明格尔岛最近的一艘,就连伊兹密尔总督,身为塞浦路斯人的卡米尔帕夏都不知道。我自然是很想和你们一起去中国,给那儿的穆斯林讲一讲遵守隔离措施、接受各种现代规则和限制的必要性。接受隔离就意味着接受了西方化,但是越往东走,这个问题就会变得越复杂。然而,公主殿下,您也别焦虑。我向您保证,中国跟威尼斯一样有运河,只是中国的河道比威尼斯的更宽更长,那种优雅的手摇船可以直接划到亭台楼阁深处,完全可以和博斯普鲁斯海峡媲美。”

帕夏既没有去过明格尔岛,也没有去过中国,但对这两个地方的情况了如指掌,这让新婚夫妇对他的崇拜又加深了一层。晚餐不多久就吃完了,夫妇二人回到了他们的房间,房间里有来自法国和意大利的茶几、钟、镜子和灯,布置得跟皇宫一样。

“您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帕克泽公主问,“我从您的表情能看出来。”

邦科夫斯基帕夏当晚一直不停地用“帕夏”来称呼努里,这让努里感觉到一种嘲讽。谁和公主成婚都会成为帕夏,阿卜杜勒·哈米德也是遵照这个传统礼仪立即封了努里的帕夏官阶,但是努里自己并不觉得一定要采用这个身份和称谓。可是现在,上了年纪的、德高望重的帕夏们这么称呼自己,他会觉得自己和这个称呼并不匹配,惴惴不安。但过了不久,努里觉得邦科夫斯基帕夏不是爱捉弄别人的人,也就没想那么多了。

努里夫妇刚成婚一个月。虽然很长时间以来双方都梦想着找个合适的人结婚,但是在此之前谁也没想到能找到称心如意的伴侣。从阿卜杜勒·哈米德临时起意让他们认识到喜结连理,也就短短两个月时间,很显然,他们感到如此幸福的原因要归于男欢女爱给予的超乎想象的愉悦感。从他们在伊斯坦布尔登船以来,大部分时间二人都是在房间里翻云覆雨,他们都不觉得这有什么稀奇。

一清早天还没亮,船行驶的轰轰声突然停了下来,夫妻俩也醒了。四周还是一片漆黑。“阿齐兹耶”号慢慢靠近明格尔岛最大的城市和行政中心阿尔卡兹,沿着自北向南连绵起伏贯穿岛屿的艾尔多斯特山脉一路向前,等乘客能看见岸上若隐若现的阿拉伯灯塔时,船就朝着西岸的码头转了个方向。天空中硕大的明月倒映在水面上,波光粼粼。此时,乘客们可以从船舱里望见阿尔卡兹城堡后面的暗影中,白山如幽灵般耸立,这座山当属地中海火山群里最为神秘的一座。

过了一会儿,雄伟的阿尔卡兹城堡露出了尖顶。为了在月光中更尽兴地欣赏美景,帕克泽公主来到甲板上。空气柔和,略有些潮湿。海水里弥散着淡淡的碘、海藻和杏仁的气味。和奥斯曼帝国的许多沿海小城一样,阿尔卡兹岛也没有特别大的码头和船坞,因此船长在城堡附近的海域抛锚,等待靠岸。

四周静谧得出奇。眼前充满魔力的景致让夫妻二人彻底沉迷其中。神秘的风景,月光映亮的群山,四周的寂静给人一种奇异的深邃感。仿佛除了空中高挂的明月之外还有另一束光,让人如痴如醉,欲罢不能。新婚夫妇痴迷地欣赏着这银光闪烁的风景,好像他们找到了幸福的真正源头一样。前方的黑暗中,他们先是看到一盏挂在船上的灯笼,紧接着发现这艘船正在朝着他们缓缓驶来。正在这时,邦科夫斯基帕夏和他的助手来到下层的甲板,站到了楼梯口。他们站得是如此遥远,如在梦中。这艘总督派来的黑色大船慢慢靠近“阿齐兹耶”号。接着,传来人们用希腊语和明格尔岛方言说话的声音和一阵脚步声。黑色大船接走了帕夏和他的助手,再次消失在无边的黑暗中。

明格尔岛上童话故事般壮美的山脉和阿尔卡兹城堡足以让浪漫多情的游记作家兴奋不已,驾驶舱里和甲板上的乘客们对眼前的美景流连忘返,新婚夫妇也是久久不肯离去。如果他们稍微仔细点的话,就能看到城堡西南方向的碉堡闪着灯笼的光芒。几个世纪以来,这座宏伟的城堡因其独特的石头结构被十字军、罗马帝国、拜占庭帝国、阿拉伯帝国和奥斯曼帝国用作牢房。在这里,最重要的人物之一要数狱吏了。被现代土耳其语称作“狱警”的巴依拉姆艾凡提此时正在地下二层点着灯笼的牢房里苦苦挣扎。 wCBKiHq5cv9bsuGMRS2/8dSw28szcjLwexZ11h6HTI6lhW3JLKkh6IxXSR6tL8W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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