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下,同一书名、不同色彩、蕴含中外的三册《近代以来中外史学交流史》封面,设计独特,炫烨光华,我摩挲良久,凭窗遥望,有无限遐想,即兴写下了一首小诗如下:
往来不穷谓之通,文明交流互鉴中。东西会合终有期,百年一遇喜相逢。
这篇小文,就以此作为小标题,略作铺陈,为之作注。
“往来不穷谓之通”(《周易·系辞上传》)。“通”者,达也,因为无穷的交流,才铸就人类文明的瑰丽宽广与伟大力量,此理于中外史学交流亦然。
首先,需要说明的一点是:历史的运行,往往是创造世界历史的活动走在前面,而研究世界历史的活动落在后面。因此,史学交流走在前面,指的是史学的实践活动,史学交流史落在后面,指的是史学交流的学术研究,是为史学交流史。自改革开放以来,中外史学交流活动的频繁,催发了中外史学交流史的滋长,奉献给读者的这部书,只是在它成长过程中,留下的一个足印。
中外史学交流,内容丰赡,且有源远流长的历史,从古代发端,向近现代延伸,绵绵不绝,本书将会带你进入中外史学交流的行程中。在这里,我们且以我国汉代司马迁的《史记》传播的东西方影响为例,略现中外史学交流史之一斑。《史记》作为我国纪传体的通史之作,自问世以来,早已穿越时空,泽被无垠。比如在传入朝鲜王朝时期,《史记》就成了朝鲜士人的必读经典、应试的必要科目,熟读《史记》是当时朝鲜士人的一种基本功,而两大官修纪传体正史《三国史记》和《高丽史》正是模仿与学习《史记》体例的。《史记》自隋朝传入日本后,一千多年来,日本学术界对其十分看重,出版了数以千计的研究著作,它成为日本史学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若何?因为它是“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鲁迅语)。
近世以来,《史记》西传,其学术影响比在中国周边的东亚国家,有过之而无不及。然不同的是,西方人士阅读《史记》,前提是要借助汉学家的译介,这样译介工作便成了西方学界之要务,自近世直至今日不绝。比如享有“西方汉学第一人”之称的法国学者沙畹,其《史记》的译介,成就斐然,影响很大。又比如在俄罗斯,《史记》从18世纪传入该国后就不断有译本问世,至2010年,共计九卷译注详备的《史记》俄文全译本出版,乃是当今国际学界首个《史记》的西文全译本。又若何?因为它是“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
史学交流是文化传播与史学发展的结果,上述《史记》传播域外,是为显例,从中也可看出包括史学在内的强势文化对外界的影响。降及近代,随着中外形势的变化,中外史学交流发生了重大的变化。从中国历史的视角看,从明末至清末,约三百年间,不论是“西学东渐”还是“东学西渐”,都在中外史学交流史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记。自19世纪末至今,这百多年的中外史学交流史色彩斑斓,从初兴—转折—兴盛,这中间经历了20世纪30年代及80年代两次输入西方史学的热潮,以及50年代从引进西方史学转而引进苏版的马克思主义史学。综观这百年多来的中外史学交流史,有两点很突出:一是两者的直接碰撞,一是中外史学交流的主角由外国传教士移位于留学生。从表象和短时段来看,只有强势文化对输入国发生影响,不管古代中国的《史记》传至域外,还是近现代西方史学传至中国,都会在输入国激起回响,而这种回响又势必影响输出国,这种“影响研究”归根结底总是双向与互动的,谓之“交流”。本书以“域外史学在中国”和“中国史学在域外”设上下编,各章叙述以翔实宏富的史料为据,力图构建一幅近代以来中外史学交流(碰撞、对话与交汇)的新图像,展示近代以来中外史学交流的历史进程。
历史研究的开拓与创新,是时代的呼唤,也是历史学自身发展的要求。作为史学的一个分支,中外史学交流史的研究也是这样。在新时代,推动中外史学交流史的研究工作,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和现实意义。
其一,就其对史学史学科建设而言。多年来,不论是中国史学史还是西方史学史,多为对各自史学发展史的研究,而鲜有对不同国家和民族史学之间相互交流的比较研究,在纷出的当代中国史学史或西方史学史著作中,一般也不包括中外史学交流史,这实在是一件憾事。我们要破除陈规,跳出梁启超在20世纪20年代形成的编纂模式,铸就中外史学交流史,借以突破史学史研究的体系,丰富史学史的内涵,为中外(西)史学史的发展开辟一个新的增长点。
其二,就其对历史学专业的发展而言。在我看来,中国史学之发展,既要依靠内力,也需要借助外力,这“内力”是需要继承和发扬中国史学的优良传统,这“外力”是需要借助域外一切优秀的史学成果。检点中国史学发展史,倘舍弃了与域外(主要为西方)史学文化之间的交流与互鉴,那是难以想象的。因此,应借助中外史学交流史的研究成果,吸取历史的经验和教训,对于外来的史学,既不要一概排斥,也不能盲目崇拜,“洋为中用”,使之成为提升中国史学的一种资源,为构建中国的马克思主义史学的学科体系、学术体系和话语体系助力。
其三,就其与文明的交流互鉴的联系而言。一部世界文明史,是世界各个国家和民族共同书写的,它们犹如一条条支流,或涓涓细流,或波光潋滟,终而流入浩荡的世界文明的长河,蔚为壮观。是的,人类文明的生生不息,不同文明之间的交流与互鉴,在文明发展进程中,携手同行,和谐共存,才能使世界文明变得日渐丰盈,各具特色,散发出各自独特的个性和持久的生命力。这显然是一个时代课题,值得我们去认真地思考和研究。
进言之,中外史学交流史是不同文明之间交流与互鉴的重要组成部分,因为史学文化是文化的枢纽,是文化中的文化。正如杜维运先生所言:“史学为一综合性的科学,居世界学术的枢纽,史学发达之域,往往是人类文明的重心,智慧的渊薮。不同源流的史学,会而合之,比而观之,更是学术上的盛事。缺乏史学思想的互通,人类将难有完全互相了解之日。”此言甚是。倘缺少了史学文化之间的“会合”与“比观”,人类文明总会显得苍白而缺乏厚重与张力。为此,肩负时代使命的中国历史学家,应当“走出去”,坚定文化自信,积极投身到史学文化交流的实践中,在不同文明之间的交流互鉴中,搭建起一座桥梁,为创造新时代的业绩而奋斗。
五年前,第二十二届国际历史科学大会在我国山东济南召开,令世人瞩目,中外史界关注。从1900年的首届开始,国际历史科学大会每五年开一次,被称为“历史学的奥林匹克”,至今已有120年了。中国史学界与其之关系,百多年来随历史变革而曲折坎坷,令人百感交集,但我们终于迎来了第二十二届国际历史科学大会在中国如期开幕。喜迎史苑名流,欣接儒林才子,2 000余名与会者相遇在泉城,大明湖畔论古今,千佛山下话东西,共同见证了这百年一遇、亚洲首次举办且意义非凡的史界盛事,在世界史学的史册上留下了璀璨的华章。
国际历史科学大会在中国成功举行,确实“意义非凡”。是时,国家主席习近平在《致第二十二届国际历史科学大会的贺信》中指出:历史研究承担着“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的使命;“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发展历程,应该尊重彼此的选择,加深彼此的了解,以利于共同创造人类更加美好的未来”;又说“中国人民正在为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而奋斗,需要从历史中汲取智慧,需要博采各国文明之长”。显然,这一贺信的主旨与他倡导不同文明的交流互鉴的思想是一脉相承的。
第二十二届国际历史科学大会,确实为不同文明的交流互鉴提供了一个大平台,让世界了解中国,进而了解中国文化和中国史学,也让中国进一步了解世界,进而了解世界各国文化和史学。五年前的国际历史科学大会济南会议圆满地结束了,但这一时间节点却不能遗忘,这实在是中国史学再出发的新起点。“往来不穷谓之通”,人类文明的生存与发展,交流应是题中应有之义,因此,中外史学交流也不会止步。我们站在新的起点上,怀抱着中国从“史学大国”走向“史学强国”的历史使命,寻找一条沟通中外文明交流与互鉴的路径,在与国际史学的互动中前行,在中外史学交流中书写出更美的华章,在重绘世界史学地图的过程中做出卓越的贡献。
(作者附记:2021年1月9日,《近代以来中外史学交流史》在复旦大学举行新书发布会和学术研讨会,在新书发布之际,我为《解放日报·读书周刊》撰写了这篇“独家文章”,文章刊登在2021年2月20日《解放日报·读书周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