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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黄埔军校的经历

徐向前

报考黄埔军校

1924年1月,我告别父母,冒着风雪严寒,重返太原,谋求职业。走投无路的我,心情郁闷,时常踯躅街头。

幸好我哥哥在太原工作,有点社会关系。经他东奔西走,我找到了一个阳曲县小学教师的补缺。我正要去上任,又听说广州的国民政府要办军官学校,在上海招生。我哥哥认识一位姓郭的军官,答应保举我去应试,我即下决心考军校。随后,我又悄悄串联了几个同乡,一同去上海报考。

黄埔军校的招生是全国范围的,各省均分配了名额,上海考区是一个比较集中的点。国民革命政府设有办事处,负责招收北方的学生。

2月,我和白龙亭、孔昭林、赵荣忠、郭树棫等,乘车赴上海。途中,乘轮渡过长江,望着波浪滚滚的宽阔江面,不由想起了苏东坡“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名句。我们踏上满目葱绿的南国土地,来到当时我国最大的城市——上海,又兴奋,又新奇,评说不已!

上海给我的强烈印象是:富人的天堂,穷人的地狱,贫富悬殊,有天壤之别。洋人、阔人衣着华丽,作威作福;苦力、贫民面黄肌瘦,当牛作马。上海完全是一幅花花绿绿和凄凄惨惨鲜明对照的不合理的社会图景。

黄埔军校招生的具体简章,我们到上海后才见到。应考的条件和手续颇严,规定了许多条。政治思想上要“了解国民革命须速完成之必要”“无抵触本党主义之思想”,学历上要“旧制中学毕业”或相当程度之中学毕业,身体条件上要“营养状态良好”“强健耐劳”及无肺病、花柳病、眼疾等。既有笔试,又有口试。笔试考作文、政治、数学,口试则考查学生对三民主义的了解程度及个人志趣、品格、判断力之类的。应考前,我们在美术学校一个姓赵的同乡家里复习功课。他家的兄弟俩,当我们的辅导老师,出了不少力。后来,听说他俩都成了反共的孙文主义学会的成员。在那个动荡的年代,力量分化甚快,也不奇怪。

这时,我们只是朦朦胧胧地想革命,投笔从戎,以身许国。知道孙中山是伟大人物,并不知道他创办黄埔军校的因由。

为什么要办黄埔军校?事后得知,由于孙中山搞了多年的革命,没搞出个名堂,所以渐渐悟出了一个道理:要走俄国人的道路。他对十月革命的胜利十分钦佩,曾致电列宁“愿中俄两党团结,共同斗争”。1921年,列宁和共产国际派出马林作为代表来到中国,在桂林与孙中山举行了秘密谈判。这次谈判,促进了孙中山做出改组国民党及与中国共产党合作的决定,更坚定了孙中山建立革命军队的信念。此后,中国国民党和中国共产党的合作,一步步加深。1923年8月,孙中山派出了由蒋介石、张太雷等4人组成的“孙逸仙博士代表团”,到苏联去考察党务和军事,并参观了苏联红军和一些军事院校。不久,在孙中山的领导下,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通过了一项决定,建立陆军讲武堂,将之命名为“国民军军官学校”,由孙中山任校长。听说,苏联曾资助了孙中山一笔款子,要他搞出点儿名堂来。苏联同志对孙中山说,要搞一支革命的军队,靠旧军队是不行的。什么滇军、湘军、赣军、桂军、鄂军,都靠不住。于是孙中山下决心先办军校。原定的“国民军军官学校”还没开办,又改为成立“陆军军官学校筹备委员会”,委任蒋介石为筹备委员会委员长,并指定以黄埔岛上的旧水师学堂和陆军小学的旧址为校址。

周恩来同志曾讲过,孙中山之所以器重蒋介石,选派他筹办黄埔,原因有二:一是蒋介石是陈其美的徒弟,陈其美在孙中山组织中华革命党时,第一个宣了誓,按了手印,是忠实于孙中山的;二是1922年陈炯明炮轰总统府,孙中山跑到永丰舰上避难时,蒋介石在上海交易所做生意失意,跑到永丰舰上向孙中山表示,愿与孙中山共存亡。蒋介石骗了孙中山,孙中山一直被蒙在鼓里。

3月中旬,我们在上海环龙路1号进行了初考。考试前大家心情比较紧张,政治方面看了些报纸和书,还比较有底,作文也不怕,数理化就不行了。谁知,初试比较容易,这一关顺利通过。山西来应试的共有十来个人,都被录取了。接着招生委员会给每人发了一点儿路费,大概是十多块钱,要我们到广州参加复试。

我们十来个同乡,从上海乘火轮去广州,心潮像海浪般起伏不平。兴奋、担心、期待交织在一起,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有的说:初试很容易,复试就不一样啦,考不上怎么办?有的说:那也不一定,革命救国,正需要我们年轻人!有的说:听说广州那边可以出国当苦力,考不上我们就借此机会去国外闯一闯。大家都是20来岁的年轻人,既热情又单纯,都有救国救民、积极向上的抱负,恨不得马上施展一番。5天的海上航行固然疲劳,却使我们饱览了海洋风光。辽阔的海面、无尽的波涛、跃起的旭日、翱翔的海燕,都成了大家抒情咏志的话题。我们未来的命运,似乎也像大海那样,广阔无垠而又深不可测。

在广州,我们下榻兴湖旅馆,准备复试。这里,革命气氛甚浓,同太原、上海迥若两个世界。大街小巷里的革命标语比比皆是。《广州国民报》天天刊登革命活动的消息,积极宣传三民主义。孙中山大元帅的名声很大,人们都对他十分崇敬、仰慕。有一天,我们听说孙中山要在一个学校演说,就跑去听。头一次见到这个伟大人物,只顾看人,而他讲了些什么,倒没记住多少。接连听了三次,记得大意是讲三民主义、推翻帝国主义和封建主义在中国的统治、以俄为师、唤起民众、扶助农工等。我在太原国民师范读书时,听说过俄国十月革命,知道“里(列)宁”和“劳农政府”。孙中山明确表示要以俄为师,使我对这位革命领袖很钦佩,更坚定了考黄埔军校的决心。

复试是在广东高等师范学校进行的。政治试题不难,加之考前我们从报纸上看到一些文章,记了些术语,考的结果不错;作文也可以;数学因为没基础,几乎交了白卷。复试下来,有些人心里又凉了,每天蹲在小旅馆里,谈来谈去,不知命运如何。有人说考不上就去国外做苦力,或者是半工半读。当时都想去法国、苏联。

我们每天心神不定地等着。一天,忽然来了通知,想不到山西的十几个同乡全部被录取,大家十分高兴。国民党要搞军队,急需办这么个学校培养人才,报考的又多是热血青年,所以,能录取的尽量录取。孙中山要推进国民革命,当时特别重视吸收北方的学生。陕西的考生有于右任的保荐,也都被录取了。

紧张的学习和战斗生活

5月初,我们就踏上了四面环水的黄埔岛,开始了军校生活。

6月16日,黄埔军校正式举行了开学典礼。孙中山偕夫人宋庆龄乘江固号军舰来到岛上,先巡视了学堂和宿舍,又进大礼堂做了一个多小时的演讲。他的讲话精辟有力,通俗易懂,富有革命精神。他说:“诸君要知道,中国的革命有了十三年,现在得到的结果,只有民国之年号,没有民国之事实。”相反,俄国的十月革命比中国革命晚6年,却大告成功。原因是俄国“革命一经成功,便马上组织革命军”。他明确指出:“我敢讲一句话,中国在这十三年之中,没有一种军队是革命军。”“我们今天要开这个学校,是有什么希望呢?就是要从今天起,把革命的事业重新来创造,要用这个学校内的学生做根本,成立革命军。诸位学生就是将来革命军的骨干。有了这种好骨干,成了革命军,我们的革命事业便可以成功。”他痛斥了陈炯明之流的假革命:“中国此刻是民穷财尽,一般都是谋生无路,那些人在没有得志之先,因为生计困难,受了家室之累,都是说要来革命;到了后来稍为得志,便将所服从的什么革命主义都置之九霄云外,一概不理了。所以在二年之前,竟有号称‘革命同志’的陈炯明军,炮攻观音山,拆南方政府的台。”孙中山在讲话中要求黄埔同学:从今天起立一个志愿,一生一世,都不存升官发财的心理,只知道做救国救民的事业。他特别强调:一个革命军人要有舍身精神,要不怕死。“我敢说革命党的精神,没有别的秘诀,秘诀就在不怕死。”

孙中山先生的这篇开学演说,中心内容是讲建立革命军的必要性和基本要求,是篇很好的讲话。当时对大家有很大的鼓舞,今天读起来仍十分亲切。

黄埔军校第一期录取了470人,开始是4个队,我在第一队。以后湖南讲武堂合并过来,又编了第五队和第六队。我们一个队140多人,分为9个班。同学中各省的人都有。第一次上课是填表,集体加入国民党。大家毫无思想准备,想不到参加国民党的手续这么简单,一堂课下来,都成了清一色的国民党成员了。后来一些同学都把这件事当笑话说。

黄埔军校初期的组织,是以孙中山为校总理、蒋介石为校长、廖仲恺(后为汪精卫)为国民党党代表。军校在校部下设教授部、政治部、军需部、管理部和军医部。政治部主任开始是戴季陶,此人初次演讲就贩卖礼义廉耻、忠孝节义一套,因而学生轰他,不久便下了台。嗣后政治部主任换成了周恩来同志。在周恩来的主持下,军校的政治工作相当活跃,革命性、战斗性很强,有力激发了师生的革命热忱。后聂荣臻同志也到政治部任秘书,主管组织和宣传工作。军事总教官为何应钦,教授部主任为王柏龄、副主任为叶剑英同志。恽代英、萧楚女等同志,都任过军校的教官。

学校的课程很多,每天排得满满的。

政治教育是以革命理论和革命知识为主要内容。教材包括《三民主义》《国民革命概论》《帝国主义》《社会进化史》《各国革命史》《苏联研究》等。《三民主义》一书,系孙中山1924年初所著,已不同于过去的旧三民主义,而是发展为联俄、联共、扶助农工三大政策的新三民主义,被列为政治教育的首要教材。军校训令中还明确规定:社会主义、共产主义、马克思主义等书籍,本校学生均可阅读。这类书籍,在书亭上摆着,可以随便买。校刊《黄埔潮》《黄埔月刊》上的文章,也反映各种不同的政治见解。萧楚女就经常发表文章,文笔流畅、犀利,很吸引人。这些教材和书刊,使我对新三民主义、共产主义、俄国十月革命有了进一步了解。不过,那时我还分不清民主主义和共产主义的根本区别。

黄埔的军事课,主要是讲典范论和四大教程。教材有《步兵操典》《射击教范》《野外勤务》《战术学》《兵器学》《筑城学》《地形学》,另外还有《军制学》《交通学》《实地测图》。总之,从单兵动作到排连营在行军、宿营、战斗中的联络和协同,都依次循序实施。教官主要是两部分:一是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出来的,这是少数;二是保定军官学校出来的,这是多数。有时,苏联顾问也给学生讲课和做示范。

训练和一日生活很严格、紧张。天不亮就起床,穿衣服,打绑腿,紧急集合3分钟;出操回来赶紧跑厕所;吃饭限定10分钟,得狼吞虎咽;接着是上课,课后又出操;晚上是自习。操场紧靠珠江口,涨潮时操场里的水都漫过了脚,照样要出操。学生不准抽烟,我们抽烟的人只得偷着抽。一个学生发10个毫子(一种小银币),因为不准出黄埔岛,这点钱都花不完。

第一期开学不久,1924年9月,爆发了第二次直奉战争。这是北洋军阀混战时期规模最大的一次战争。段祺瑞联合张作霖,反对直系的曹锟、吴佩孚。孙中山与段祺瑞、张作霖呼应,亲自率兵到韶关,准备北伐。计划先出江西,再取湖南,然后与滇、川、黔各路北伐军会师武汉,进窥中原,与段祺瑞、张作霖共平曹、吴。

孙中山虽然是大元帅,但在广州只有个大本营,没有多少部队。那时陈炯明在东江,已经准备推翻孙中山。赣军、湘军、滇军、豫军、桂军,各有自己的如意算盘,是靠不住的。当时我们山西有一支部队,也叫国民革命军,更不成样子。我们说笑话,它是官多于兵,兵多于枪,枪又多于子弹。孙中山当时认为可靠的,是黄埔这帮学生兵和教导团。

1924年9月上旬,我们第一队作为孙中山的卫队,随他到了韶关,任务是放哨、警卫。这次随孙中山一起到韶关的还有宋庆龄,以及苏联顾问鲍罗廷和他的夫人、孩子。在韶关,我们住在一个山坡上,喝水很成问题,水又不干净,蚊子很多,几乎没有不生病的。

“双十节”那天,孙中山在韶关飞机场举行了“阅兵式”。“受阅部队”除樊钟秀部、吴铁城部,还有我们黄埔军校的学生。检阅完毕,孙中山做简短演讲,主要是讲北伐意义,号召参加的部队勇敢作战,彻底打败北洋军阀曹锟和吴佩孚。就在这天,广州城内发生了商团叛乱。广州商团军是在英帝国主义支持下的一支买办武装,与东江军阀陈炯明相勾结,趁孙中山和黄埔大部力量东出韶关之际,公开发动反革命叛乱,妄图推翻革命政府,胁迫孙中山下台。一时广州形势十分紧张,黄埔军校的师生又奉命回师广州,参加平叛。在平定商团叛乱的战斗中,黄埔生首次上战场,大家很勇敢,受到了锻炼,树立了军威。

1925年2月,黄埔军校学生参加了第一次东征,打陈炯明。这时我已毕业,在入伍生第三期当排长。东征作战,周恩来同志参加了领导工作。东征军兵分几路,向敌进击,打遍了东江,直捣汕头。作战中,我们这支学生军与粤军许崇智部,担任右翼作战任务(左翼是滇军杨希闵部)。黄埔的学生可以说是人人奋战,个个争先,大显军威。当时,同学中有一个口号:“不要钱,不要命,爱国家,爱百姓。”每天高唱着校歌:“以血洒花,以校为家,卧薪尝胆,努力建设中华。”战场上,不少学生英勇献身。

相反,左翼的杨希闵部却按兵不动,保存实力,别有企图。东征部队经两个多月的作战,终于打垮了反动军阀陈炯明的3万多人,迫使其率残兵败将逃往福建。5月下旬,滇系军阀杨希闵和桂系军阀刘震寰将部队拉回广州,发动叛乱。东征军又回师广州平叛,全歼叛敌2万余人,收复了广州。所以说,黄埔军校的学生是在学习中斗争,在斗争中学习,“知行合一”,而不是关起门来“死读书,读死书”。正如当时一些人说的,第一期黄埔生多是热血青年,是从艰难困苦中奋斗出来的。这些学生和学校中的教导团,是东征作战和国民革命军的建军基干。没有黄埔的力量,就没有东征的胜利,就没有国民革命军。

毛泽东同志说过,蒋介石是靠办黄埔起家的。筹办黄埔开始,蒋介石并不理解孙中山的革命理想。听说蒋介石曾经提出辞去筹委会委员长的职务,还写了辞职书。孙中山当时一方面说不准他辞职,同时又想另选他人。蒋介石一想不对,又答应要干了。从这事不难看出,蒋介石既不了解孙中山的建军思想,又不忠实于孙文主义。

蒋介石这个人,有他的鬼名堂。黄埔军校开课以后,他每个星期都到学校来,除训话外,还要找十几个学生见面,谈上几句话。几乎所有的学生,都和蒋介石单独见过面,谈过话,当然见面谈话的时间有多有少。他坐在办公室,要学生站在他的门外,一个个叫进去问话。我们山西的十来个人,蒋介石都单独谈过话。记得他和我谈话时,一进门就问:“你是什么地方人?”我说:“山西人。”他又问:“在家都干过什么?”我说:“当过教员。”他边问边观察我们,时而很注意地听回答,时而又漫不经心,总是摆出有学问的派头。其实,蒋介石只是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的毕业生,到底学过多少东西,军事懂多少,天知道。因为学生多是些刚刚走向社会的青年人,当然不可能懂蒋介石那一套笼络人心的手段。许多人对蒋介石亲自找他们去谈话(虽是一般地问几句)觉得高兴和新奇。一些有见识的同学,说蒋介石有点儿装腔作势,但多数人对他还是满意的。蒋介石通过这种个别见面和谈话,认识了不少学生,也拉拢了不少人。后来,蒋介石嫡系部队里的许多将领,都是黄埔生。

黄埔军校,又是左派和右派、革命和反动激烈斗争的场所。

从我们入学起,两种力量就不断较量,并且越来越公开化、表面化。黄埔军校第一期学生,不少人是我党从各省秘密选派来的左翼青年,其中有不少人是党员、团员。

开学之后不久,“中共黄埔特别支部”成立,即积极领导进步青年开展斗争,反击右派分子。以共产党员蒋先云为代表的进步学生,发起了筹备成立“中国青年军人联合会”的活动。这个联合会,于1925年1月正式宣告成立。名义上是青年革命军人的组织,实际上是以周恩来同志为首的军校政治部联系青年军人的桥梁,是我们党对青年军人进行共产主义思想宣传的一种组织形式。当时我和一些同学都是筹备“中国青年军人联合会”的积极分子,一队的同学,也大都是该会的正式成员。

蒋先云是第一队的学生,湖南新田县人。1921年我党成立不久,他就加入了中国共产党,领导过安源工人大罢工。考入黄埔以后,他很注意学习、研究共产主义理论,我们常常看见他晚上还在灯下读书、看小册子。他斗争坚决,作战勇敢,头脑敏捷,堪称青年军人的榜样。连蒋介石都很赏识他的才干,要他当过秘书、警卫营长。他和我经常交谈,是我的良师益友。在一篇《东征归来》的文章中,他写下这样的话:“革命军自有革命军的特色”“革命军的头衔不是赠品”“我们希望革命政府旗帜下的军人不要作假革命军”。北伐战争时他当团长,负了伤,坐着担架指挥冲锋,牺牲时年仅28岁。

在黄埔军校,我们紧紧团结在以蒋先云为首的“中国青年军人联合会”的旗帜下,不断地与国民党的右派和孙文主义学会中的反共分子做斗争。孙文主义学会,是假借学习孙中山的学说之名,实则与“中国青年军人联合会”相对抗的反动小集团,主要头目为贺衷寒、缪斌等,成员多系国民党右派。黄埔军校中这两个组织的斗争,越来越激烈。蒋介石和汪精卫先是亲自出面“调解”,到1926 年4月,竟宣布这两个组织“自行”解散,停止活动。

“中国青年军人联合会”虽被迫解散,但它的影响扩展到滇、桂、湘军及所设的军官学校,会员曾发展到2000多人。它所传播的为共产主义奋斗的思想,为广大的青年军人所憧憬。我们黄埔第一期的一些同学,之所以能成为共产党员,是与“中国青年军人联合会”的影响分不开的。后来,仅在鄂豫皖革命根据地和我一起工作的,就有陈赓、蔡申熙、许继慎、吴展等同志,另外,为人们所熟知的李之龙、左权、王尔琢、宣侠父、周士第等同志,也是黄埔第一期的。这些同志对我党我军的建设,都做出了积极的贡献。

1925年3月12日,伟大的民主主义先行者孙中山先生在北京逝世,我们是在东征的路上从油印的报纸上得知这一消息的。知悉这位革命先行者去世,我们极为震惊和悲痛,不少人都哭了。孙中山逝世后,蒋介石就愈加肆无忌惮地控制黄埔。黄埔军校逐渐变成了蒋氏培植个人势力的工具。

在国民二军

孙中山先生逝世后不久,我即被调离黄埔,去河南冯玉祥部国民第二军工作。同去的还有和我一起考入黄埔的白龙亭、孔昭林、赵荣忠等人。

我们去河南国民二军工作,有两方面的原因。

一方面,是自己的要求。我们都是北方人,不习惯南方的生活,老早就有回北方的愿望。1924年9月直奉战争爆发后,直系将领冯玉祥倒戈,回师发动政变,推翻了曹锟、吴佩孚的北洋政府,并与段祺瑞、张作霖组成由段祺瑞执政的“临时政府”,电邀孙中山大总统北上,共商统一大计。孙中山接受中国共产党的建议,发表《时局宣言》,然后北上。一时之间,“统一”在望,形势喜人。于是,我们几个山西老乡商量,想回北方去冯玉祥部工作。东征回师后,我们正式向校方提出了要求。

另一方面,蒋介石也想插手国民二军。蒋介石视军队如生命,历来是注意抓军权的。他野心勃勃,不仅要控制黄埔和国民革命军,还想着手“改造”冯玉祥部。我们的要求正中他的下怀。他当即批准我们去国民二军,还亲自召见了我们,说了些冠冕堂皇的勉励的话,要我们去后可以推荐一些青年人和学生来黄埔学习,以推进国民革命。蒋介石借革命以营私,我们当时识别不出来。批准我们去北方工作,我们心里是高兴的。

到了国民二军,我被分配在河南安阳的第六混成旅。先任教导营教官,后任参谋、第二团团副等职。旅长叫弓富魁,也是山西人。自1925年至1926年夏,我随这支部队辗转各地,度过了一年的时光。

国民二军,原系河南胡景翼的部队,胡曾跟随过孙中山,属冯玉祥系。冯玉祥倒戈推翻曹锟、吴佩孚政权后,与胡景翼、孙岳决定,将所部改称国民军,冯、胡、孙各直属部队分别编为国民一、二、三军。冯玉祥任国民军总司令兼第一军军长,胡景翼任副司令兼第二军军长,孙岳任副司令兼第三军军长。1925年4月,胡景翼病逝,二军军长由师长岳维峻接任。我去的时候,岳维峻已开始大规模地扩充队伍,不到半年,即号称拥兵20万。

那时的军阀部队时兴易帜:把北洋军阀政府的五色旗换成国民革命政府的青天白日旗,再改一改番号,就成为革命军了。实际上是有名无实,换汤不换药。我在第六混成旅,看到的多是些腐败现象。军队没有固定的军饷,靠各显“神通”,捞外快。贪污、吃空饷、抢老百姓的东西、糟蹋妇女的现象,司空见惯。与黄埔学生军的革命精神,不可同日而语。

在安阳,我除了从事军事工作外,还常到驻地附近的安阳中学去活动,同六河沟煤矿的工人也有接触。宣传三民主义、国民革命、打倒军阀列强,搞点儿军事训练,并陆续介绍了几十名青年学生去广东投考黄埔军校。后来我在东江搞游击战争,遇到一位姓郭的营长,就是这批人中的一个。安阳也有共产党的活动。安阳中学教员罗任一,是日本留学生,我认识他,常到他家里去,以后才知道他是共产党员。我印象最深的是五卅运动的群众大会。到会的有数万人,场面很大,上海来的青年学生发表了演说。目睹广大工人、学生、市民义愤填膺,一致奋起声援上海工人反抗帝国主义的动人情景,我深感民心不可侮,伟大的中华民族正处在新的觉醒中。

自从孙中山逝世后,各派军阀势力重新组合、角逐,所谓“统一”,早已化为泡影。在北方,以日本帝国主义支持的奉系军阀张作霖为主,联合被推翻的吴佩孚,于1925年下半年开始向冯玉祥的国民军进攻。新的军阀混战又爆发了。10月,浙江督办孙传芳发动浙闽苏皖赣五省联军讨伐张作霖,事先同冯玉祥约定:徐州以南之沪苏皖,由孙部攻取;徐州以北之山东、直隶,由冯部攻取。冯玉祥就把攻打山东的作战任务交给了国民二军的岳维峻。岳维峻扩兵号称20万,踌躇满志,胃口甚大,不仅要攻山东,还想夺取山西。在派兵进攻山东的同时,又做了攻打山西的部署。

1925年11月中旬,进攻山东的部队兵分两路,开始行动。一路以收编的原直系部队田维勤、王为蔚、陈文钊等师,假道徐州(已被孙传芳部占领)附近进攻鲁西;一路以国民二军为主力,在李纪才指挥下,由归德进攻鲁西。旬日之间,直下临城、菏泽、济宁等地,前锋部队抵近泰安。镇守山东的张宗昌大为恐慌,向吴佩孚、张作霖告急求援。经吴佩孚派人收买,田维勤、王为蔚、陈文钊被拉了过去,共同对付国民二军。同时,岳维峻派去进攻山西的部队,也被阎锡山部击败。吴佩孚、张作霖见岳军两头失利,即联合夹击国民军。国民军节节败退,岳维峻最后狼狈逃窜,被晋军抓获,当了俘虏。

这段过程中,我在第六混成旅二团当团副。旧军队里,团副是个有职无权的岗位,等于吃闲饭的,干不干没人管。我只是跟着部队行动,不参不谋,无所事事。当这个团占领德州后,岳军已开始溃败。二团来不及撤走,便开赴河北省保定、蔚州一带,会合冯军,与张作霖部作战。张作霖骑兵出多伦,抄后路将冯军击败。我们团被奉军截断退路,遂转战至广灵、灵丘、原平等地。敌人跟踪追击,部队士无斗志,无人指挥,四散溃逃。我和几个同乡便从原平回到了家乡。

俗话说,百闻不如一见。在国民二军的一年,我对军阀部队的骄奢腐败、横暴无道,以及军阀混战给人民带来的巨大灾难,有了实际感受,从而在认识上也大大前进了一步。我厌恶军阀部队,痛恨军阀混战,时时眷念黄埔时期的革命战友和战斗生活,决心仍然回南方去。

走上共产主义道路

1926年3月至5月间,蒋介石为篡夺革命领导权,破坏国共合作,打击和排斥革命势力,一手炮制了中山舰事件和所谓《整理党务决议案》,南方的形势起了变化。那时候,我们正在河北与奉系军阀作战,故一无所知。

我从原平回到家乡,住了个把星期,就去北京,想找机会再回广东去。行前,我和一同回家的几个同乡商量,他们都不愿再出来,我就一个人走了。在北京,住在老乡家里,打听南方的消息。当时全国形势很乱,让人理不出个头绪来。北方是一个军阀之间时而混战、时而联合的场面,南方是一个国共两党又合作又斗争的场面,报纸上的消息一天一个样,甚至相互矛盾。有人劝我在北方的军阀部队里干,我婉言谢绝了。经天津到上海后,听说广东的国民革命军出师北伐,攻占了武汉,我更加坚定了去找革命队伍的决心。

1926年11月底,我从上海乘船抵武汉,见到了北伐军中的黄埔同学,十分高兴。武汉的革命气氛很感人,处处是“打倒列强,除军阀”的群众游行和集会,就像黄埔初期的广州一样。经同学介绍,我先去南湖学兵团当指导员,不久又被分配到黄埔军校武汉分校一队任少校队长。

武汉军校名声很大,号称“第二黄埔”。它是由黄埔军校政治科迁来组成的,办的是黄埔第六期,全称为“中央军事政治学校武汉分校”,校址在两湖书院。全校有男生近千人,女生近200人,男生住一个院,女生住一个院。校部设校务委员会,负责人为邓演达、谭延闿、恽代英、徐谦等。政治总教官为恽代英,教官有施存统、萧楚女等,总队长是杨树松。许德珩同志告诉我,他也曾在那里任过课。

这所军校,有不少老师和学生是共产党员、共青团员、国民党左派人士。军校又是在北伐战争的胜利高潮中成立的,直接担负着为革命战争培养军政干部的任务,因而革命性、战斗性、纪律性相当强,真正继承和发扬了黄埔军校的革命精神。军事课程主要讲解基础军事知识,操练基本动作。教官只管讲课,队长负责军事训练工作。政治教材有《三民主义》《社会进化史》《经济学大纲》等。日常生活正规、严格,按时作息,内务整洁,每周要擦枪,学生不经请假不准外出,男生和女生一个样。政治活动甚多,学生经常上街搞游行示威和演讲活动。在著名的武汉人民收回英租界的斗争中,军校师生是积极参加者,发挥了重要的战斗作用。蒋介石“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后,军校的男生、女生常去打野战,准备对付反革命力量的袭击。后来,不少学生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为共产主义英勇献身。参加广州起义的国民革命军第四军教导团,就是由武汉军校的干部、学员组成的。赵一曼、游曦等烈士,也是武汉军校女生队的学生。

蒋介石当然不会忘记抓军校、抓青年。他当时是北伐军总司令,并兼任武汉军校的校长。然而,由于军校里共产党的领导力量比较强,进步力量占优势,故蒋介石无可奈何,只不过是个“空头校长”罢了。蒋介石也到军校讲过话,张口就是“本校长”如何如何,唱的都是三民主义的高调,以孙中山先生的当然继承人自居。他甚至大言不惭地说:“本校长向来是革命的,假如不革命,你们就一枪把我打死!”但他背信弃义,悍然发动“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大肆屠杀革命者和群众。还有一次,蒋介石召集黄埔毕业生讲话,说了一通温情肉麻的话。说他自己去日本的时候,妈妈如何日夜想念他,又说:本校长对你们是慈母般的感情,也就像我妈妈对我一样。我们当时很反感,会后议论说,你这个校长,讲这些东西干什么哟!这件事说明,蒋介石有一套笼络人心的手段;同时又说明,底下对他并不那么信任。蒋介石到军校来过两次,没有达到控制军校的目的,以后就不来了。他在南京另开门面,也成立中央军事政治学校,实际上是不再承认武汉军校。这样更好,便于军校的进步力量放开手脚,开展工作。

在武汉军校的那个时期,是我一生中的重要转折期——从民主主义思想向共产主义思想转变的关头。

我在黄埔时集体加入了国民党。当时就有人劝我加入共产党,但我当时对共产主义缺乏深刻认识。来到武汉军校不久,又有同事问我:现在许多人加入了共产党,你呢?我说:我还没想好。他说:是不是不想做“跨党分子”?别清高了,跨党有何不好呀?其实,我不是清高,而是不明白跨党是怎么一回事。我以前曾幼稚地认为,一个人要么信仰这种主义,要么信仰那种主义,总不能“脚踏两只船”,同时信仰两种主义。后来才知道,国共合作时期的共产党员加入国民党,也并非是放弃自己的信仰,而是出于国共合作的需要。

究竟是三民主义好还是共产主义好?这已是我日思夜想的中心问题。形势所迫,不想不行。以前在黄埔时读过一些共产主义的书报,有点印象,但理解不了,也没认真思考过。经过几年的颠沛流离,耳闻目睹军阀混战、国民党腐败、人民遭殃等现象,我不得不想,而越想则越觉得三民主义不如共产主义,国民党不如共产党。

常来常往的一些共产党员,给了我很大启示和帮助。他们大多是黄埔同学或山西老乡,又是活跃分子,如樊炳星、杨德魁、吴展、李楚白、贺昌、程子华等,我们常聚谈。樊炳星是黄埔四期的学生,学经济科的。杨德魁是黄埔第三期毕业生,武汉工人纠察大队副大队长。李楚白在我们队里当司务长。吴展任过黄埔军校警卫营长,在武汉军校当队长。贺昌很早就加入了共产党,当时是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湖北省委书记,山西离石人。我当队长,薪水多些。每到发薪后,大家就让我请客,凑在一块儿,到饭馆吃点鱼呀、肉呀、鸡呀、蛋呀,改善改善生活,有时也到茶馆喝清茶。这种聚会,几乎每星期一次,无形中成了固定的联络形式。聚会时,各人都谈理想、谈志向、谈对人生和时局的看法,谈三民主义和共产主义、国民党和共产党的区别。兴之所至,各抒己见,有时甚至争得面红耳赤,像吵架似的。我不太爱讲话,听得多、说得少。但是,交谈和辩论,却使我获益匪浅。我原来对共产主义和共产党的一些模糊认识,逐步得到了澄清。

为了系统地了解共产主义,确定自己一生的奋斗道路,我还搜集和阅读了一些共产主义的书。

白天工作特别忙,就用晚上的时间看书。像列宁的《二月革命》《远方来信》《中国的民主主义和民粹主义》,布哈林的《共产主义ABC》,李季的《通俗资本论》以及《社会进化论》和其他介绍俄国十月革命的小册子,我都如饥似渴地读来读去。我买了一箱子书,但因工作紧张,没有读完。

经过两三个月的思索、比较、学习和同志们的帮助,我对共产主义和共产党的认识有了新的飞跃,决心走共产主义道路,把自己的一生献给这个人类历史上最伟大、最美好、最壮丽的事业。

1927年3月,经樊炳星和杨德魁介绍,上级批准吸收我正式加入中国共产党。樊炳星给我看了党章。记得党章上写了共产党的奋斗目标、组织原则等,印象最深的是共产党员要为共产主义流尽最后一滴血。入党后,我才知道恽代英、陈毅同志是军校党的负责人。有一天,我接到组织上的通知,去蛇山西面的粮道街中央机关开会。会议由孙永康主持,施存统讲了话,周恩来同志在会上做了关于政治形势的报告,还提到了打夏斗寅的问题。这是我入党后第一次聆听重要的政治报告。我为自己能够成为共产主义队伍中的一名战士而感到自豪和光荣。 M0ECKnNWqIgS6Z4J464pPwTReveDaCNl+T/4ARWA2ISPvA1lxcXhzwYrvWMBSok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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