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哥: 据我了解,DNA鉴定其实还有很多事可以做。
邓老师: DNA鉴定能做的事情太多了,我之前讲的一些案子听起来曲折、有意思,故事很刺激。但这份工作真正能做的正能量事情有很多,比如说寻亲。我们碰到过最典型的一个案例,两位四十多岁的女士,生活在同一个城市,但从来没有见过面,属于不同家庭,穿衣打扮也不太一样。突然有一天两个人碰到一起,觉得性格相投,长得又挺像,后来慢慢聊起身世,发现两人当年都是从福利院被领养的,越说越觉得像亲姐妹,就来做个鉴定,“万一我们真的是姐妹呢”?
猛哥: 结果呢?
邓老师: 结果一做鉴定,她们是同卵双生的双胞胎姐妹。就这么巧。
猛哥: 这概率也太低了。
邓老师: 对。她们出生在20世纪60年代,无锡那一带发生过一次大的自然灾害,当时每家生的孩子都特别多,她们是家里最小的两个,应该已经是家里第七、第八个孩子了,家里实在养不活,就把她俩送到福利院了。后来她俩相认之后,继续在一些寻亲会上不断寻找,又找到了一个她们同父同母的哥哥。
猛哥: 也是他们家当时送出去的孩子?
邓老师: 对,相当于他们家八个孩子,送出去三个,但他们一直没找到亲生父母,只不过哥哥送出去的时候大一点,他知道自己在家里排行老六,下边还有一对双胞胎妹妹,这也是最终我们能帮他们做“全同胞比对”鉴定的一个基本因素。但这对姐妹确实是非常巧合,本来以为DNA鉴定结果就是一对姐妹,结果做下来是同卵双生的双胞胎。
猛哥: 她俩是怎么遇见的?
邓老师: 她们在郑州生活,有一个大超市打折促销,她们就都去了,在同一个冷冻食品柜台前同时拿东西,两个人一抬头互相看了一下,就聊起来了。聊完感觉很投缘,两人出了超市就找了一个地方喝茶聊天去了。
猛哥: 她们是看到对方就感觉对方跟自己很像吗?
邓老师: 其实让我们看,我们会觉得很像,但是两人自己不这么觉得。
猛哥: 这种事我感觉写成剧本,拍成影视,我都不相信这是真的。
邓老师: 我们还做过一个案子,事情发生在北京通州。以前在医院生小孩,孩子都在一起养,不像现在一出生就给母亲抱着。当时在医院,有一家生了一对双胞胎,另一家生了一个孩子。
猛哥: 两家抱错了?
邓老师: 双胞胎调错了一个,奇怪的是一直没发现。生双胞胎这家把孩子养大,兄弟俩一个是高个儿,一个是矮个儿,两个人长得也完全不一样,但家里人没什么感觉。另外一家是独子,生活在城市另一边。有一天,高个儿的同学在街上看到了独子,他以为是高个儿,就跟他打招呼,这个独子说:“你叫谁呢?我不认识你啊。”这个同学说:“你不是谁谁吗?”独子回答说:“我不是啊。”这个同学就说:“哎呀,我发现一个跟你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要不约你们见见面?”这个小孩比较好奇,就同意见面。那会儿他可能是刚二十岁,就纳闷真的有长得跟自己一模一样的人?后来,高个儿的同学回去就跟高个儿说,自己遇到一个跟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觉得那才是他的双胞胎兄弟。
猛哥: 秒懂。
邓老师: 这个高个儿男孩说,那就见一见。他们一见面就觉得对方才是自己兄弟,回去就跟各自爸妈说了,两家就碰面了。后来两家人都来我们这儿做鉴定,一鉴定,发现确实抱错了,当时他们就向医院追责。我们听到的后续,是他们把孩子换回来了,但换了没几天,孩子们不愿意了,因为各自在原来家庭里待习惯了。
猛哥: 对啊,怎么可能换呢?他们俩家庭经济条件怎么样?
邓老师: 不一样。这个独生子家的经济条件要好很多,另一家相当于是在比较周边的农村,所以各自都不习惯自己的新生活,而且两边的父母对孩子都挺好的。
猛哥: 父母肯定是对他们都好。
邓老师: 当时采访的时候,双胞胎的妈妈还说呢,为什么一个孩子视力很好,另外一个视力那么差,身高也不一样,之前自己心里就有怀疑,这会儿终于明白了。最后两家就说,我们做亲戚,过年过节一起吃饭,平常也多走动走动。差不多过了四五年,那个矮个儿孩子,其实也是这家唯一的孩子,因为生病去世了,这是我们最后听到的结果。
猛哥: 这有点儿像一个现实版“变形记”。
邓老师: 其实有关DNA寻亲还有很多故事。2007年,我们在无锡做过一次寻亲活动。还是跟1960年那场自然灾害有关,当时各家养不活的孩子都被送出去了,到了2000年之后,各家生活条件都好了。
猛哥: 都想找找亲人。
邓老师: 对,父母七八十岁了,心里总有个遗憾,想着当年送出去的孩子还能不能找回来。他们心里希望对这些送出去的孩子有所补偿,就由父母和离散孩子的兄弟姐妹发起了一场寻亲大会,第一届我们就作为鉴定方参加了,因为我们的建议就是只能通过DNA来识别、鉴定。印象中第一届现场去了二百人,老父亲老母亲被儿女搀着,有的老人可能都动不了啦,就只有兄弟姐妹去寻亲。现场寻亲方式很简单,就是聊天、看人。“我看你长得跟我二姐挺像!”“你长得跟我哥挺像!”然后看看年龄,问问当时是怎么送走的。被寻亲的人,有的养父母可能会告诉他们一些身世,有的养父母都不说,是从其他渠道知道自己是收养的,他们都找到这个地方来了,各自有各自的愿望。
最后有二十五组父母跟孩子相识后觉得板上钉钉对方就是自己家孩子,我们就选定他们来做DNA鉴定。我们没有选择兄弟姐妹相认的,因为父母跟孩子做的鉴定结论是绝对准确的,但兄弟姐妹之间如果做鉴定,还要在实验中加做一些其他标记,怕有其他干扰。
猛哥: 结果如何呢?
邓老师: 在现场他们觉得双方肯定是血亲,我就采了样本,拿回来做,结果二十五组,一个都没对上。
猛哥: 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对上眼的,可能心里太渴望找到失散的亲人了吧。
邓老师: 在那种场合,他们看看长得挺像,再问问细节,因为几乎都是从同一个地方流散出去的孩子,说的还能差到哪儿?当年的孩子被送出去的时候年纪很小,也不经事、不记事。在江苏无锡出生,送走之后中间经过福利院再被领养,有的被领养到内蒙古,有的到了山东、河南,出去之后很多东西都变了,记忆肯定很模糊。另外,我觉得大多数中年汉族人的长相,也有很多相似的地方。
猛哥: 以我理解,造成这种结果,可能是因为灾害时实际送走的小孩数量,远比寻亲大会当天来认亲的人数要多,所以对不上。
邓老师: 对,所以我们后来建立了一个免费的寻亲数据库,现在已经存有三千人的DNA数据。有意向寻找亲人的,感觉自己跟库里的某某人有相认可能,我们就去比对一下。这个数据库最后比对上的,也就一百对左右。
猛哥: 我听起来成功率还是挺高的。
邓老师: 挺好的。其中有一个“现代《雷雨》”的案例,有一位女士,来鉴定时已经四十岁了,我们很高兴地给她打电话通知结果:“恭喜你,做出来的结果是,你跟某某确认是父女。”她当时接着电话就没有喜悦感,而是泣不成声。我们很奇怪,听到一个肯定的结果,为什么还不高兴呢?
猛哥: 这个年龄了,差不多一生都过一半了,可能对这个事已经没有那么多执念了吧?
邓老师: 她说,她妈妈不在了,妈妈生前跟她爸爸在一起时,她爸爸称自己做了绝育手术,所以妈妈能怀上她,肯定是外面有人,这孩子是一个“野孩子”。然后她父母就离婚了,她妈带着她走了,抚养她,最后含恨而死。但她娘俩都知道她就是她爸爸的孩子,但她爸爸的执念就是当年自己没有生育能力,他不认。结果,她通过寻亲的关系、途径,让别人说服她爸爸跟她做了鉴定。所以这个女孩拿到这个结果,我感觉就是要替她妈妈证明清白——即使你不要我、不抚养我,但是我还是要证明自己确实是你的孩子。
猛哥: 这个爸爸是不是有点儿“渣”啊?
邓老师: 也不能说他“渣”,我觉得中国人,尤其是中国男性特别注重血缘。我记得有一次跟我的同学们聊天,他们都觉得我这个职业头十年是不被人理解的,好像把人性中最丑陋的一面通过技术手段揭露出来了。
猛哥: 拆散家庭的职业。
邓老师: 聊天的时候大家很不高兴。我说,你们别跟我聊这些话题了,你知道人到中年什么是最大的幸福吗?人到中年最大的幸福就是孩子是自己的,老婆是自己的,这才是你最大的幸福。我们班男生开始不理解,后来听了我们的一些案子,才真正地理解了。你看,来找我们的好多人,孩子都五六岁、七八岁了,带着来做鉴定,他的心情是想证明“这个孩子是我的”,一旦证明出来孩子确实是他的,就会表现出所有的负担都卸下来那种感觉。他那会儿不会想通过这个证明自己老婆是否出轨,他不想这个,首先想的是只要证明了“我孩子是我孩子”,这么多年的抚养没有白费就行。
大家观念是不一样的,站在他们的角度,这样才是维护住了自己的家庭。但有些人也会有执念,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就不肯相信孩子是他的。像刚刚寻亲的这一例,他可能早年做过结扎手术,但结扎过了一段时间可能输精管又通了,这种情况都是会有的。还有少精症患者也会不相信孩子是自己的,但少精症并不代表你一定不能生孩子。但男人心里就总有怀疑,我觉得也不能单纯地说这种男人很“渣”,有时候就是一种执念。
猛哥: 我觉得,DNA鉴定是生活当中少有的那种能给你确切结论的鉴定,能非常简单地解决人们复杂生活中的一些问题。
邓老师: 确实简单,我想知道什么,做个鉴定就好了。但我又觉得不仅是简单,而是通过一种技术手段,修正一些人的想法。比如之前没有这个鉴定技术的时候,有些人不能确定自己的孩子是谁的,总有怀疑,有时候甚至妈妈也搞不清楚孩子是谁的。但现在做个鉴定就一目了然,把问题搞清楚,该怎么样就怎么样。相对以前来说,这个过程去除了猜忌,不用那么复杂和痛苦就能够解决问题。
猛哥: 对。我感觉这种检测报告一出来,对有些人来说是宣判,对有些人来说是释放。
邓老师: 大多数人是轻松的感觉。在我们机构,怀疑孩子不是自己亲生的那些人,百分之八十的结果都是自己的孩子。他把怀疑解除,心里如释重负,我觉得就算拿到的结果是否定的,他勇敢地迈出这一步,依然会是如释重负的。
猛哥: 而且如果你带着一个“有罪推论”的态度生活,天天看着这个孩子,怎么看都觉得他跟自己不像,又在一起生活,也很难受。
邓老师: 还有其他情况。我们碰到过一对姐弟。弟弟觉得爸妈把财产都给了姐姐不公平,非要跟父母做个亲子鉴定。他岁数也不小,父母就陪他来了,来了之后他非常着急地要知道结果,要做加急。我们最快的加急服务是五个小时出结果,收费比正常高不少。他父母说:“你要加急我们就不做了,白花那么多钱干吗,你本来就是我们的儿子。”他不管,带着父母采集完样本,就在楼底下等着,等父母走了之后他上来又花四千块钱办了一个加急。
猛哥: 他为什么呢?他觉得等不了啦?
邓老师: 对啊,他父母把钱都给了他姐姐,好不容易把父母说服来,想要马上知道结果。其实我们鉴定三四天就能出结果,他不愿意等。
猛哥: 结果怎么样?
邓老师: 结果他就是亲生的啊。但是他心里就是有这样的一股执念吧。但二三十岁的人了,你父母把东西都给姐姐了又怎么着了呢?
猛哥: 现在的这些人,有些我真的很难理解他们为什么去做DNA亲子鉴定,我感觉是有很大的心结?
邓老师: 有一些是户籍政策或司法原因要做。其他原因就多种多样了,很多是正常人理解不了的。我们还碰到过强迫症患者,有个案例中的妈妈一直怀疑孩子不是她老公的。
猛哥: 她自己肯定心里有数啊。
邓老师: 她们一家三口从南京过来,之前在南京、上海、广州以及北京公安局的司法鉴定中心都做过亲子鉴定,她拿了好几家的鉴定报告,都说那是他老公的亲生孩子,然后她又找到我这儿来了。
猛哥: 她想挑战中国这个行业的极限在哪儿吗?
邓老师: 她说,自己就觉得这孩子不是她老公的。为什么做了这么多地方,每一个结果都是肯定的呢?会不会错了?
猛哥: 她这么坚信,说明有故事。
邓老师: 而且她这样说的所有话,也不避讳她老公和孩子,孩子都二十岁了。然后她就说自己当年曾经有过一次出轨,怀疑这孩子不是她老公的。她老公其实对她特别好,说咱们都做过了,不要再做了。
猛哥: 她是有确诊的强迫症的精神症状吗?
邓老师: 没有。她就控制不住自己要做,而且她老公还要配合她做。她老公是特别温柔体贴的一个南方男人,我想,碰到这种事哪个老公不得炸一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