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序

从欧洲文学史看，体现一个国家文学最高成就的民族作家，主要是诗人。古希腊有盲诗人荷马（《伊利亚特》和《奥德赛》成书于公元前8世纪），意大利有《神曲》的作者但丁，葡萄牙是卡蒙斯，英国是莎士比亚，德国是歌德，俄国可以是普希金。

代表法兰西文学的作家呢？当然是维克多·雨果。雨果是离我们最近的民族诗人。雨果身后，法国的诗歌，西方的诗歌，开始进入现代的范畴了。

1905年前后，法国一份叫《隐居所》（ Ermitage ）的小刊物采访著名作家纪德：“据您看来，谁是法国最伟大的诗人？”纪德的回答，是一声无可奈何的“唉，是雨果！”。这句话的解读：“是雨果！”是法国读者和法国作家的共识。“唉”是纪德个人的保留，纪德并不欣赏雨果的诗歌。这是法国文学史上的一则美谈。不喜欢雨果诗歌的大有人在，岂止是纪德，连蓬皮杜总统编选他的《法国诗选》时也表示：“肯定地说，雨果的诗歌并不是最让我感动的诗歌。”

雨果的诗，生前雅俗共赏，诗名远播，身后久盛不衰。诗人阿拉贡1952年编选一本“雨果诗选”，书名《你读过雨果的诗吗？》，是向读者提出的一句挑战性的问句。

雨果的一生是漫长的一生。雨果是多才多艺的作家，他对戏剧、小说和诗歌都有巨大的贡献。而雨果这位天才的作家，首先是一位天才的诗人。雨果一生的创作周期很长，首先是他作为诗人的创作周期很长。从他1822年20岁发表《颂歌及其他》，到81岁出版《历代传说集》的最后一集，长达60年。雨果有记录可查的第一首诗《致吕科特将军夫人》，写于1814年1月1日，当年雨果11岁又8个月。雨果逝世前五天的1885年5月18日，诗人又吐出他的最后一句绝妙好诗：“此地，白天和黑夜在进行一场战斗。”如此算来，诗人雨果的创作周期可以是71年又5个半月……

1985年，法国诗人克朗西埃来南京大学讲学，称雨果是法国诗歌的“喜马拉雅山”。后来，我们得知，最早是19世纪的诗人夏尔·勒贡特·德·李尔提出这样的比喻。

1985年，雨果逝世一百周年。法国全国，上上下下，热烈纪念和庆祝。笔者在法国报刊上读到一则报道，意思是说：雨果在法国政府的“户口”，从“教育部”转入“文化部”。如何理解这则报道？我们知道，雨果生前拥有的读者，不仅有诗歌爱好者，更有广大的人民群众。雨果身后，雨果的诗歌入选法国的小学教材。小学生是读着雨果的诗歌长大的。雨果的很多诗句，陪伴了一代又一代法国孩子的童年。而从1985年起，由法国文化部负责雨果的全国纪念活动。也就是说，现在，诗人雨果不再仅仅是小学生关心的事情，而是法国全国和全民共同关心的对象。雨果，雨果的诗歌，是法国全国人民心中的爱。

1952年，茅盾先生在《文艺报》上感叹：“可以说，除了诗（因为诗是最难翻译的），雨果的重要作品（小说和剧本）大都有了中文的译本。” 这半个多世纪以来，经过诗译者和出版界的努力，情况有了根本性的改观。1993年，闻家驷先生编选一册《雨果诗歌精选》（北岳文艺出版社），“精选”了沈宝基先生的《雨果诗选》（湖南人民出版社）、程曾厚的《雨果诗选》（人民文学出版社）、张秋红的《雨果诗选》（上海译文出版社）以及闻家驷先生自己的《雨果诗抄》（外国文学出版社）。其中，闻家驷先生和沈宝基先生两位是老一代的雨果研究家和诗译者，他们也是我50年代在北京大学求学时代的老师。我们记得：闻家驷先生于1986年出版《雨果诗抄》时，没有译本的序言，而是：

《雨果诗抄》代序

闻家驷

笔落惊风雨，

诗成泣鬼神。

今年是法国浪漫派伟大诗人维克多·雨果逝世一百周年，谨录杜句，藉资纪念。译本不另作序，盖观海难言水也。

1985年1月
于北京大学

“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是杜甫写李白的名句。闻家驷先生大概是我国第一个翻译和出版雨果诗歌的译者。他引杜甫写李白的这两句，可见雨果在闻家驷先生心目中的崇高地位了。

我国翻译雨果诗歌规模最大的工作，非柳鸣九先生主编的《雨果文集》莫属。1998年河北教育出版社的这套《雨果文集》二十卷，而“诗歌”占了五卷。柳鸣九先生动员和组织了十位译者，五卷“诗歌”共洋洋三千页有余。十位译者，三千页译诗。如此的规模，如此的气势，前无古人，恐怕也后无来者。这是一件繁重而又繁杂的译诗工程。我们可以看到，如果动员十个译者翻译诸如莫泊桑的短篇小说选，和动员十个译者翻译雨果的诗歌作品选，或许是两件无从比拟的事情。相对而言，翻译五卷“莫泊桑短篇小说选”容易做到，也容易做好。而翻译五大卷“雨果诗选”，其难度只有当事人心中有数。

诗人雨果一生的创作，不仅数量巨大，而且风格多变，诗人不断超越自己。19世纪30年代，雨果是浪漫主义诗坛的旗手，《秋叶集》《暮歌集》《心声集》和《光影集》，主要是抒情诗人的作品。其实，法国文学史上的雨果，还没有诞生。1851年12月2日政变后，雨果被迫流亡海外。1853年，雨果出版《惩罚集》，这是一部讽刺诗的杰作。1856年，雨果出版《静观集》，这是一部抒情诗的杰作。1859年，雨果出版《历代传说集》，这是一部以“小史诗”为名的史诗杰作。《惩罚集》《静观集》和《历代传说集》，这才是法国讽刺诗、抒情诗和史诗的三座丰碑。从某个意义上说，直到19世纪50年代，诗人雨果诞生了。法国文学史家朗松（Gustave Lanson）说得很刻薄，他在权威的《法国文学史》里说：“雨果全在这三部诗集中了。他以前所有的作品都包含在这三部诗集里，在此告终。他以后的作品，除了个别的例外，都是这三部诗集的重复或废渣。” 以后编选“雨果诗选”的人可以参考朗松的结论，当然不会拘泥于他的提法。

笔者为人民文学出版社先后编选了三种“雨果诗选”。一是《雨果诗选》，“外国文学名著译丛”，1986年，选诗一百首；二是《雨果诗选》，“世界文学名著文库”，2000年，选诗一百四十余首，八千多行；三是《雨果文集》的“诗歌”卷（第八卷和第九卷两册，将近一万二千行）。五六千行的一卷本，一万多行的两卷本，对诗人雨果的诗歌创作而言，都是尝鼎一脔而已。选本的前提，就是舍弃和割爱。

现在，译者着手编选第四种《雨果诗选》的工作。我们面临篇幅、重点、对象等问题。

这一本《雨果诗选》没有篇幅上的抱负。

对于雨果在讽刺诗、抒情诗和史诗等多方面的成就，以有一个侧重点为好。考虑到篇幅的限制，我们希望突出雨果的抒情诗。雨果自己说：“没有自我，就没有抒情诗。” 理解诗人雨果，可以从熟悉雨果的抒情诗开始。但是，在具体选诗的过程中，处理好抒情诗和讽刺诗以及史诗三方面的关系，并不容易。突出抒情诗，当然不能绝对。我们甚至可以说，即使相对处理好三方面的关系，同样也并不容易。

这样，我们又定下第二个原则：雨果传世的讽刺诗和史诗杰作，只要篇幅不是过于庞大，必须酌情入选。我们甚至考虑还需要有第三个原则：我们选用的十五部诗集，每一部诗集最精彩的一首或两首代表作，也应该介绍给读者。第一个突出抒情诗的原则，经过第二个和第三个原则的补充，最后的选本在选诗上能有更好的平衡。所以，第一是抒情诗，第二是诗歌体裁的平衡。这样，诗选中出现的诗人雨果，既是抒情诗人，又不仅仅是抒情诗人。

确定选诗的原则，相对不是难事。面对雨果抒情诗以外的不容割舍的绝妙好诗，颇费推敲，煞费苦心。最终，在篇幅许可的前提下，以对得起雨果为唯一的标准。这很难，有时真的很难。

具体来说，《静观集》是雨果的抒情诗杰作，也是法国诗歌史的抒情诗丰碑。我们选用了十四首，共六百二十六行。而《历代传说集》属于史诗体裁，我们选了七首。其中四首，仅仅是四首，就有九百一十九行。甚至《天苍苍》一首，就是五百零三行。一首《天苍苍》，几乎占用了这部《雨果诗选》将近十分之一的篇幅！合理吗？没有合理不合理的问题。非选不可吗？非选不可。《天苍苍》是抒情诗吗？不是。要坚持译者自己定下的原则吗？这是原则的最大灵活性。没有灵活性的原则，再好的原则性也是没有生命力的。据目前译者看来，雨果一生写下的最好、最神奇、最不可思议的一首诗，就是这首浩浩然五百零三行的《天苍苍》。

这部《雨果诗选》选诗近百首，将近六千行。这是一部中小型的《雨果诗选》。一册在手，我们认识了诗人雨果的概貌，我们认识了法国文学史最有代表性的作家的创作精华。陪伴法国小学生度过童年的雨果诗句，大多在此。

读过雨果小说的读者，看过由雨果作品改编的电影的观众，应该了解诗人雨果的成就。不知道雨果诗歌的读者，很难说是雨果真正的读者。我们借用阿拉贡的问句：“你读过雨果的诗吗？”

程曾厚
2021年9月15日于中山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