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北海道一年比一年暖和,雪似乎也比过去少了很多。
在我的孩童时代,就算从家里二楼的窗户跳下去也不会受伤,最多就是被雪埋起来。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最激烈的时候,我们经常做这种莽撞的游戏。那时脑海中总是浮现电影里空降部队跳伞时酷酷的样子,于是便拉上附近的捣蛋鬼到家里来。大家穿上长靴,偷偷地爬到二楼,站在窗户边。
随着一声口令“跳——!”,后背被身后的小伙伴一推,我便捏着鼻子豪情满怀地纵身一跃。在那一刹那,我感觉身体浮在空中,还未来得及反应,周围便腾起一片雪雾,整个身子被严严实实地埋进了雪堆;接着手脚并用一阵扑腾,分开积雪爬了出来。跳得最远、最义无反顾的就是赢家。
玩的时候被母亲发现,顶着满身积雪被母亲责骂的场景,已经成为我难忘的回忆。
当时的老房子现在已经部分翻修,不过我们空降的窗户依然还在。然而现在已经不能从二楼飞身而下了。在札幌,即使是雪下得最多的二月,房檐下的积雪也不过一米来厚。如果还照小时候那么玩的话,就会撞到冻得硬邦邦的积雪或雪下的冻土,肯定会腿脚骨折。随着雪越下越少,现在的孩子中也没有我们那样的捣蛋鬼了。
对于雪量为何减少这个问题,我问过在气象台工作的朋友。他说积雪量确实是少了,但降雪量与过去相比,没有太大的变化。积雪减少,是因为现在人口增多,除雪体制完备,周围环境变暖,雪化得很快。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那一年,我上小学六年级。之后,上初中、念高中。在我印象中,那几年,雪是异常多的。
我家房子的正面屋顶坡度很大,积雪会自然滑落。虽说如此,但房檐下面挂满了冰溜子,把房檐边儿都挡住了,屋顶上本来可以自然滑落的雪也堆积了起来。斜面屋顶尚且如此,厨房、里屋等坡度平缓的房顶,积雪就更厚了。此外,外廊、客厅的窗子常被积雪封住,那时房间里就会一下子暗起来。
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出现,母亲不停地催我们除雪。父亲总是嗯嗯地点头敷衍,我也总说“明天就干”,结果老是偷懒。很快外廊的窗户就打不开了,终于不得不除雪了。
我们先把堵住窗玻璃的积雪除掉。两三天后的星期天,我才和父亲穿上长靴,戴上手套,全副武装,拿着雪铲,从走廊一侧的二楼窗户爬上房顶,清掉房顶的积雪,敲去房檐的冰溜,铲去挡住窗户的积雪,让阳光能够透进屋内。这些工作,算上周日,几乎需要两天的时间。
“你开始长劲了。”被父亲这么一表扬,我自己似乎也有了这种感觉。的确,我和父亲的体力差距一年比一年小,直到某一年,我忽然觉得就除雪而言,我的力气已明显超过父亲。
父亲渐渐变老,而我变得更加强壮了。一想到这里,我心中就有了“必须由我来干”的想法,便越发充满干劲了。周日,在洒满阳光的房顶上,我和父亲并肩铲雪,时而在雪中休息片刻,说说考大学的事儿。那短暂的时光至今仍记忆犹新。
那时我根本不怕从房顶摔下来,房檐下面堆着厚厚的积雪,足以埋住落下的身体。但我不能因此而粗心大意,因为有时柔软的积雪下面藏着从房檐滑落的冰块,一不小心就会闪了腰。
屋顶和窗户周围的雪,一年清上两三次就可以,但是从大门口到马路那段的积雪则需要经常清理。下雪的日子每天都要清扫,碰上暴雪,一天必须扫上两三次。
那时,大多是早起的母亲先简单地清扫一下,然后依次叫醒我和弟弟,命令我们清出一条像样的道路来。不过主力依然是身强力壮的我。早上先糊弄出一条勉强可以通往外面的狭窄小路,剩下的等放学回来再干。
早晨干活时,可以看到一大早送报的人在雪地上留下的孤独脚印,还有小狗在新下的雪地上留下的清晰尿迹。放学回来扫雪的时候,碰到傍晚去买东西的邻居大婶或者朋友,就停下来聊会儿天。日复一日,雪越积越多,在大门口和马路之间堆起的小雪山,在高度上远远超过了我。我即使在雪墙前站着小便也不会被路人发现,这样倒也方便。
不管怎样,下雪对于生活在北方的人而言无疑是场灾难。不过不知为什么,我小时候完全没有这种感觉。不知是因为雪天有雪天的玩法,还是因为当时有用不完的力气,丝毫不觉得扫雪辛苦,抑或是觉得冬天本该如此,下雪是理所当然的。也许当时不知道南方冬天的舒适,反而是一种幸运。
和雪一样,寒冷也在减弱,天气暖和了很多。
我经历过的最低气温是零下三十摄氏度,那是在北海道的旭川,从札幌坐快车向北需要三个小时。因为父亲在那里工作,我小学时在那儿住过一年半。它位于上川盆地的中心,因夏冬温差极大的大陆性气候而闻名。
早晨,睡在我身旁的弟弟的鼻孔周围总是沾着白霜。手指碰到金属就会被粘住,好像被吸上去一样。公园的树上结着树挂,太阳终日在寒冷的冰霜中泛着微微黄光。虽然家里生了火炉,但后背总是冰凉,怎么也暖和不起来。
札幌虽然没有这么冷,不过一年内也会有两三次零下二十多摄氏度的时候。
这种天常常伴着雪踏 或靴子在雪地里吱吱作响的声音,哪怕夜深时分在屋里学习也能依稀听到。这里一直是西高东低的气压分布,夜晚的气候异常清冷。从澡堂回家的路上,毛巾几分钟就会冻硬,到家后常常要用炉火烤软。
“今天真冷啊!”当时的人们就会这样寒暄。
但是,现在几乎没有零下二十摄氏度的时候了。即使到了隆冬,感觉温度也不会低于零下十摄氏度,零下十四五摄氏度的天气只有屈指可数的几天。女人们在短裙外面裹件大衣,再穿双短靴就可以过冬了。
也许是因为人口增多,城市上空飘着和暖的空气,札幌也变得宜居多了。不过也很少能再看到冬日清澈如洗的蓝天,听到“今天真冷啊!”的寒暄了。
随着日出越来越晚,日落越来越早,夜渐渐漫长起来,人们待在家里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北方的冬天,外面虽然很冷,但家里都有暖气,比起本州的冬天,要更为舒服。近年来,不少家庭都装上了壁炉或者火炕,即使没有这些,也有烧油或者烧气的暖炉,足以熬过一冬。不过,以前家里几乎都是生火炉的。
火炉的供暖主要依靠空气对流和热辐射,木结构的房屋有缝隙,容易灌风,光靠空气对流是无法暖和的。这就需要依靠热辐射,所以大家不得不围坐在炉火旁。
在日本东北地区,人们尚能围坐在地炉旁,其乐融融;但在北海道,如果不是噼里啪啦、熊熊燃烧的火炉,是无法御寒的。
在客厅,家人围坐在火炉边的位置自然是固定的。母亲坐在正对着炉口的位置,父亲坐在最宽敞的上座,我和姐姐、弟弟坐在烟囱旁,正对着父亲。虽然我们坐在烟囱边上,表面上是坐在下座,实际上却格外暖和。由于被烧水壶挡着,这里就成了父母视线的盲区,这让我们欢喜不已。
上了初中,我进入了叛逆期,觉得一家人这样围坐在一起特别不自在。不过,还是多亏了火炉。它让我们在不知不觉中围聚在客厅,亲子关系有了最小限度的纽带,不至于断绝。虽然现在壁炉的温度舒适宜人,但过去的那种亲密感没有了。
直到今日,我仍然十分怀念冬夜里一家人按照座次围炉而坐的日子。沉默少言却又慈祥和蔼的父亲已经离世,总是添柴加火把炉火烧得很旺的母亲也已经老去。
围在火炉边,我最先想到的是腌鲱鱼干。
从初秋到暮秋,菜店门口卡车拉来的萝卜堆得像小山一样,各家各户按人头买回去。母亲用刺骨的冰水将它们清洗干净,用绳子串起来,我再把串好的萝卜挂在房檐下。
不久,萝卜就晒干了。把晒好的萝卜干切成块,拌上卷心菜,再把去掉头尾、劈开晒干的鲱鱼放入腌桶中,最后用盐填满缝隙。贮藏室里摆着好几个这样的腌菜桶,静候冬日的到来。
预示初雪即将到来的蚜虫已经飞来,在初冬的灰白景致中,只有花楸树果呈现出鲜艳的红色,稀薄的阳光照在白白的萝卜上,让我一下子感到漫长的冬天又要来临了。
到了正月,新年伊始,取出压在鲱鱼上的大石头,用大碗盛出萝卜块儿。那些渗进了鲱鱼醇香的萝卜块儿,还夹杂着因储藏室寒冷而结成的碎冰,嚼在嘴里,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那种冰冷直刺牙髓。
来客人时,最先端出腌鲱鱼干。客人的称赞似乎就是母亲人生价值的体现。的确,如果鲱鱼干腌得好,那么近半年的雪季生活就会过得十分踏实。不过近年来也许是因为冬天有了大棚蔬菜,抑或是家中女主人图省事,总之自己晒萝卜干的人家越来越少了,各家风味独特的腌鲱鱼干更是不可多得。母亲腌菜的手艺以后也许就会渐渐失传。
说过腌菜,顺便再说一下冬天吃的东西,我总是忘不了冬天全家人围坐在火炉边涮火锅的情景。
提到冬天的火锅,在本州就会立刻想到河豚什锦火锅,但在北海道首先想到的就是鳕鱼火锅了。鳕鱼正如其名“鳕”,最适合在下雪的季节吃。这种鱼不贵,不过吃起来味道很淡。正因为如此,有些人不太喜欢,不过,我却很喜欢这种鱼的清淡口感。用它配上豆腐、蔬菜,一家人可以在热气腾腾的锅前把脑袋凑在一起大快朵颐。
提起火锅就会想到三平汁 。据说最初是旧松前藩主厨斋藤三平在捕鱼淡季为藩主准备的,里面有咸鲱鱼、土豆、萝卜和多种蔬菜。姑且不谈原来的做法怎样,我们家常常是用咸鲑鱼或者咸鳟鱼代替咸鲱鱼,将鱼切成大块,放入少许酒糟,制成酒糟汤底,文火慢炖。
用大碗盛上一碗,一边吹着热气一边小口吮吸,身子从头到脚都会暖和起来。
有时,朋友请我去他家吃饭。受其祖父母影响,他们家会在三平汁里加上豆渣,制成豆渣汤底。在他们家能喝上稍加改良的三平汁,这是北海道的另一有趣之处。
还有盐汁锅,那也是一种很好吃的火锅。毫无疑问这是秋田的地方菜肴。北海道的秋田人很多,不少饭店有这道美食。我刚上大学时觉得自己总算成年了,曾一边喝酒一边品过这道火锅。那时扇贝还不像现在这么贵,即使在便宜的小酒馆里也可以吃到。
总之,说起北海道人冬天抗寒的蛋白来源,首先是鱼,其次是贝类。二战后日本陷入粮食危机,正是因为有了鲱鱼,人们才能够勉强维持体力。
实际上,在我小的时候北海道还能捕到鲱鱼。对于只靠甘薯和菜粥充饥的肚子,油脂丰富的肥美鲱鱼是主要的蛋白来源。现在即便是那些没有油水的外国进口鲱鱼,吃上一条也觉得很饱。然而初中一二年级正是能吃的时候,脂肪含量高的鲱鱼我能吃上两三条。要说是不是因为肚子特别饿,其实倒也不是,只是那时觉得鲱鱼是主食、米饭是副食罢了。
最近,料理的做法变得格外烦琐复杂,我不太喜欢。
我认为如果有可能的话,食物生吃味道最佳,其次是烤着吃,煮着吃是最难吃的。而且烤的东西和煮的东西一定要趁热吃才好。如此简单的道理现在的厨师却忘得一干二净。
外国人非常喜欢吃煮熟或者经过加工的食物,甚至苹果都要煮着吃。而且他们怕烫,太热的东西吃不了。这都是味觉失灵的人干的事,我也就不加评论了。不过,每次看到津津有味地吃着西餐的日本人,我都会感到不可思议。
或许这些日本人是因为在味觉形成的特定时期没有吃上该吃的日本料理,才没有形成正确的味觉吧。
日本人的生活是顺应自然的,而欧洲人的生活是一味向自然索取的。
这一特点也体现在饮食上。日本料理是要充分发挥自然的美味,而西洋料理则是强行在自然食材中加入自己的喜好。显然,这种方式无法做出充分发挥食材妙处的料理。
不过,不要误会,我所说的日本料理并不是如今高级日本料理店中的昂贵菜品,而是日本各地的乡土菜。人员流动频繁的大城市本就孕育不出独特的美味。
比如,虽然北海道或者秋田有地方菜,但东京没有东京菜。这一点西餐也是一样。在欧洲菜中法国菜最好吃,但纯正的巴黎菜一道也没有。所谓巴黎菜,只不过是模仿周边的乡土风味做成的菜肴。
所谓特色料理,是那些一直生活在一个地方的人们,根据当地的风土,总结几代人失败的经验,一点点做出来的。所以在各地人员混杂的大都市里,是不会有当地的特色菜的。
从鱼聊到这里,有些跑题,不过关于北海道冬天的食物,还有一种不得不提。
毫无疑问那就是只有在北海道才能吃到的“饭寿司”。
那是将鲱鱼或者日本叉牙鱼和酒酿一起放进木桶中发酵而成的食物。发酵的条件只要有一点不符合,它就会腐坏,吃了之后就会引起可怕的肉毒杆菌中毒。过去鲱鱼很常见,但现在市面上大都用鲑鱼代替。鲑鱼的肉是红色的,和酒酿的白色相互映衬,再用竹叶盛着,显然是一道正月里的应景美食。
价格当然是鲑鱼更贵些,而且温度一高鲑鱼就会坏掉,所以北海道以外的区域只能通过空运订购,价格自然就变得相当贵了。
不过比起高价的鲑鱼,做饭寿司还是用普通的鲱鱼口感更好。近年来,好看的鲑鱼饭寿司常常被作为馈赠佳品,这也是有钱却未必能吃到美味的一个典型事例。我小时候当然是专挑鲱鱼饭寿司吃的。
孩童时代,我经常吃盐渍鲱鱼籽。泡掉盐分的鲱鱼籽出现在饭桌上,就是新年了。但也不像现在这样大家都争着吃,我并没有觉得味道特别鲜美。当时它也不像现在这样贵,不是什么稀奇的东西,与鲱鱼籽相比,那些漂在白酱油上的咸鲑鱼籽倒是好吃得多。
有一段记忆常常伴随着音乐浮现在我的脑海。
进入腊月,一听到《铃儿响叮当》这首曲子,我就特别想回北海道。如同马儿伴着铃声拉着雪橇奔向远方,我的心也飞向机场,飞向车站。对于生长在雪国的人来说,无雪的圣诞节是寂寞乏味的。
“母亲在深夜为我织着手套……”这首蕴涵着淡淡乡愁的曲子,凝聚了在雪国长大的人们的共同情感。的确,母亲在炉火旁专心勾动着棒针,为孩子们织手套、耳暖。父亲在炉边看着报纸,时不时地和母亲聊上几句。那个时间对于大人而言睡觉还为时尚早,我们却在火炉边迷迷糊糊地开始打盹。那时的生活轻松惬意,我们觉得有父母在,无论发生什么事也不用害怕,心里倍感踏实和安心。
仔细想来,我的思绪全与北国的雪紧密相连。虽然我不喜欢雪,但唯有雪中才有最让我安心之处。
让人们深深苦恼的雪,也会升华成一种切实的情感,恰如一对漫步的情侣深陷苍茫的雪原,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动摇他们的爱情。虽然我对雪时爱时恨,但雪也常常给我带来这样那样的影响。
雪好像下得越来越少,褪去严寒的北海道也让人觉得更加宜居,但我的心中不禁升起一种如失珍宝的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