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打工是在初中二年级的寒假。
那是1947年的事,我还住在札幌。战后的混乱还在持续,黑市非常盛行,人们拼命想办法填饱肚子。大人们如此,孩子们也不能像现在这样终日无所事事,初中生去打工也并不是什么稀罕事。
叫我一起去打工的是和我同年级的小U,一个非常灵光的小伙子。他找的零工是在一家滑雪用品商店当店员。我家住在圆山,离山很近,所以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对滑雪很有自信。现在看来,当时的滑雪板非常简单,如果装有固定器和边刃,我们就觉得很了不起了。
我的滑雪板是用旧日本军队住过的房屋的房顶木板改装的,又扁又重,固定器上的金属卡扣大部分是老式的,边刃也很便宜,自己挖个槽就装上去了。由于边缘凹凸不平,遇到结冰的雪面,滑雪板一滑就会散架。
当时,我特别想买一个带有新款固定器和牢固边刃的时髦滑雪板,便欣然接受了滑雪用品商店店员的工作。
店铺大约有三十平方米,进深狭长,两侧的墙壁上挂着滑雪板,还有一个简单的货架。最里面放着一个简易火炉和圆凳,我们就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安装滑雪板的配件。工钱是多少已经记不清了。
这些滑雪板虽然是商品,但是它们也是我一直梦寐以求的东西。一想到每天能和它们在一起,我便浑身充满了干劲儿。不过店里总是冷冷清清的。
店铺位于薄野 ,门脸儿很小,因为刚刚开张,所以生意一直不好。不过店老板似乎一点儿也不着急,总是一副悠闲的样子,一边用炉子烤着衣服,一边说“很快就会有客人的”。店老板将近四十岁,体态微微发福,没什么架子,是一个非常开朗的人。
“说好的工钱会不会发不了呀?”——我们常常会有这种无谓的担心,不知道如何打发空闲时间。不过很快,我们就被叫去送货了。
老板给我们一张画有目的地地图的小纸片,我们便把要送的货装到雪橇上拉着送去。自然是我和小U一起送。
我们并不清楚送的是什么货,不过,送货地点基本都是薄野某栋乱糟糟的公寓的某个房间或者饭馆的后门。公寓里住的几乎都是女人,送货时间大多是傍晚。那些女人在取货时,基本上都是脚踩着拖鞋,身上披着大衣,我们从虚掩的门缝里隐约可以看到被子和男人的双脚。我们两个小孩猜她们是“伴伴”女郎(专门以外国人为服务对象的娼妓),每次去送货时,总是对窥探到的风情充满了好奇,又感到不安。
在日复一日的送货过程中,忽然有一天,我们想看一看送的究竟是什么货,于是把雪橇拉进了满是积雪的小巷里,打开了货物的包装。
最先看到的是满满一桶味噌酱,紧接着是大米、酱油等,这些都是当时大家梦寐以求的食品。
店老板明面经营着滑雪用品商店,暗中却做着黑市生意,而且让我们这些不会引起警察注意的小孩去送货。
我们有些吃惊,不过那个时候做黑市生意也不是什么稀罕事。虽然知道干这种勾当不是什么好事,但也没有觉得它有多坏,想做就做了。只是觉得好处都被他一个人得去了,心中有些愤愤不平。到了一月中旬,老板似乎对滑雪用品商店已经死心,对卖滑雪板也没了热情,只是店依旧开着而已。
“反正也不打算卖了,我们顺点儿走吧。”
在寒假快要结束的时候,记不清是谁提议的,我们俩就这么决定了。
开始我们只是每天把一盒滑雪板蜡装进口袋带回家。第二天早上到店里一看,老板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现,于是胆子就大了起来。几天后决定再干一次。小U拿了什么我已经记不清了,我偷走了一个随意放在箱子里的散装边刃。尽管如此,老板还是没有发现。他坐在火炉边烤着火,和他的黑市生意同伙模样的人说一些不知是吹牛还是玩笑的话。数天后,在寒假的最后一天,我们辞了工。
老板按约给我们付了工钱,然后说道:“我这儿有非常好吃的拉面,请你们尝一尝。”
我第一次吃到拉面,就是在这个时候。
直到今日,那份拉面的味道我依然记得十分清楚。面条是细细的,里边有叉烧和笋干,上面还放了一片青菜和一片紫菜。
从那以后,我就认为正宗的札幌拉面都应该是酱油风味儿的,里边有笋干、叉烧和紫菜,而现在的拉面都是味噌口味儿的,里面光放了豆芽,还有一些少得可怜的肉末,这根本就是旁门左道。总之,吃到非常美味又很难吃到的东西,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回到家后对父母提起时,他们也是一脸惊诧:“那是拉面?”朋友们也没有一个知道的。
也许老板请我们吃的拉面,即使在札幌也是祖师级别的。
领到工钱之后,我以极低的价格从老板那里买了一副当时相当高级的滑雪板,又买了一个崭新的固定器,圆了自己的梦。之前偷来的边刃自然也装上去了。
那家滑雪用品商店当年就倒闭了,也不知老板之后去了哪里。
然而,直到现在,每当吃拉面时,我就会想到滑雪板,心里带着一丝做坏事的愧疚,同时也不禁怀念起店老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