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回站,这边就听说崔老七和街南路保真超市女员工打起来了。
雷大民说:“这个崔老七,多半又是为收废品的事。”
雷大民让司机调头去街南路。正值下班高峰,一路堵车,赶到保真超市时,周围已有一帮看客,起哄的、大喊乱叫的、一旁小声议论的、嚷着要打 110 的。我和雷大民好不容易从人群外挤进去。和崔老七发生冲突的女员工四五十岁,胖胖的,穿一件印有保真超市字样的绿马褂。崔老七蹲在地上,抽着烟,脸上多了几道划痕,鲜红鲜红,一看就是手指甲的杰作。
雷大民喊了句老七,我们还没说话,女员工先声夺人:“你们几个也是环卫的吧,问问你们,你们环卫的规章制度里有没有规定环卫工上班期间可以收废品卖,有没有啊。”
雷大民转脸问崔老七:“怎么回事啊,老七。”
崔老七没搭话,扭头冲着女员工嚷:“我收废品怎么了,吃你的喝你的啦,碍你哪门子事了。”
女员工毫不示弱,尖着嗓门说:“你收废品是不碍我的事。你跑进我们超市,把我们还没有装上货架的包装纸箱偷了就跑算怎么回事,你们环卫工人就这个素质啊。”
雷大民把崔老七拉到身后,然后对那女员工说:“这个女同志,你别打击一大片好不好,环卫工人素质怎么啦?如果没有我们环卫工人,咱们居住的环境是不是早就乱套啦,还能让你们这样舒舒服服工作?”
女员工眉毛一挑:“你是他领导,是吧。是领导就别拉偏仗,好不好呢,照你这么说,他偷我们包装纸箱还有理了,是吧。”
崔老七从雷大民身后伸出脑袋辩解:“我是拿,不是偷,再说我拿纸箱是对你们超市人说好了的,你们同意我才进去拿的。”
女员工瞟一眼崔老七说:“你经过谁同意了?指着旁边几个看热闹的女员工,是她吗?是她吗?还是她?”
几个女员工摇头。
崔老七指着其中一位:“我不是对你说的吗,你说可以,我才进去拿,怎么翻脸不认账啊。”
那女员工噘着嘴说:“谁翻脸啦,我认识你吗,你别那么搞笑好不好。”
崔老七委屈道:“你这人怎么这样。”
女员工说:“我哪样啊。”
说完扭着大屁股,转身进店。
雷大民一看没个结果,只好掉头对之前那位女员工说:就算拿你们东西不对,你也不能动手挠人吧,你看这脸上划痕……
女员工两手一摊,十指叉开:“你看我哪只手划的,有证据吗,有吗?没有吧。”
老七把左脸伸过去,万般委屈状:“就你这只手,就你这只手。”
女员工冷傲地看了崔老七一眼:“我真奇了怪了,你还算个男人吗,在大街上和我这女人骂街,像个男人吗?我都怀疑你下面那玩意在不在呢。”
这话一激,雷大民火了,对崔老七说:“老七,她不是想看吗,脱给她看。”
这话反把女员工僵住了,脸泛起红。
旁边有人起哄:“脱啊,脱裤子给她看看,看看就知道在不在啦。”
僵持中,不知道李玉书什么时候钻进人群,先向我和雷大民点点头,然后细声慢语对女员工说道:“敝人姓李,名玉书,木子李,贾宝玉的玉,书中自有黄金屋的书,敝人想发表一下自己的观点,可否。”
女员工把可否听成了渴否,顺口回答:“都气饱了,我不渴。”突然意识到什么,冲李玉书瞟一眼:“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反正你……你叫什么来着。”
李玉书满脸正经:“敝人姓李,木子李,贾宝玉的玉……”
女员工一拍脑门:“奥,对了,书中自有黄金屋的屋。”
李玉书更正道:“是黄金屋的黄,不对,是书,书。”
女员工叉着腰,指指李玉书:“对,你哪个什么书来着,看上去你也算个斯文人,行,我听你说。”
李玉书慢慢悠悠说:“此事从客观原因分析,此非盗也。有云,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几个包装纸箱不能说明什么。如果甲乙双方心平气和坐下来谈谈,或许有意想不到的效果。但如果甲乙双方各执己见,思维方式难以获得更大空间融合,则需要……”
女员工打断他:“行了,我听不懂什么这个甲乙那个甲乙的,我听出来大概意思了,你们是一伙的,对吧,怎么,几个大男人仗着人多,欺负我一个弱女子吗?”
李玉书正要辩解,雷大民一把拉住他:“我的老夫子,看不出来吗,和这样的女人,三天三夜也说不清楚,咱们走。”
雷大民拉着李玉书要走,崔老七说:“那我这脸就白挠啦。”
雷大民瞪他一眼:“要不你挠她一下?”
崔老七听出雷大民说的是反话,在那里闷闷不乐。
看崔老七没有走的意思,雷大民冲他喊:“你还嫌脸没有丢尽吗。”
崔老七只好悻悻在后面跟着。
车上,雷大民数落起崔老七:“你丢人不丢人啊,一个大男人为点废品和一个女人骂街,我对你们说过多少次了,上班时间不准捡废品,你们就是不听,怕我看见,废品到处藏,垃圾车里藏,衣服里藏,垃圾桶里藏,哪儿都藏。”
崔老七嘀咕:“不这样咋办啊,老婆子没工作,孩子又要娶媳妇。”
车开到拐弯处,雷大民从口袋里掏出二百元钱,塞给老七:去医院包扎一下,天热,别感染。
崔老七不收,说:“这点伤没事,酒精烧烧就行。再说,你家里也不宽裕,还欠着外面……”
雷大民往崔老七衣服上一丢:“以后少给我做这种丢人现眼的事就成。”
一路无话,下午雷大民、崔老七去了几家清掏合同到期的单位,有两家爽快地续签了。民防局大院说什么也不愿意续签,居民七嘴八舌,说了一大堆不续签理由,崔老七急了,说:“你们不签,是不是以后不打算拉屎撒尿了啊。”
居民不以为然:“反正我们各家都有卫生间,粪坑是公用的,碍我们什么事。”
雷大民说:“你们就是各家有卫生间,是不是最后也要排到公共粪坑里,粪坑排满了,是不是还需要我们环卫清掏呢。”
居民一时无语,最后推举一个五十多岁姓李女人和我们谈。
李姓女人满肚子牢骚,说其实他们民防局大院不是不想续签,别人都签,他们也没有理由不签。只是他们大院的粪坑一到夏天就臭气熏天,吸粪车也不及时来,一遇雨天,粪便随着雨水往外溢,弄得满大院臭味,苍蝇臭虫蚊子就特别多,所以居民们心里有怨气,觉得花钱买不来好的环境。
崔老七说:“我天天打扫这一片卫生,吸粪车可是定期过来的,我可以证明。”
李姓女人说:“你的意思是我瞎说了,你们可以问问周围邻居,是不是这么一回事,既然他们推荐我代表,我就要把这个理说清楚,不是我们不想交这笔钱,是你们环卫工作没有做好,你让我们怎么心甘情愿交呢。”
雷大民说:“我们也别争谁有理了,这样吧,如果我们吸粪车以后都准时清掏,你们愿意签吗?”
李女人说:“只要你们环卫服务到位,我们马上签。”
后来民防局大院拖了很长时间也没有续签,雷大民说:“这是一笔谁也说不明白的烂账,民防局大院本来就是个老旧小区,早应该进行粪坑改造了,原来的粪坑面积和功能已经不能满足现有需要,说要改造,但环卫处一直说经费紧张,一拖再拖。”雷大民把民防局大院意见转告给清掏公司,清掏公司只好决定先定期去清掏,续签的事暂时停一停,但却形成一个财务窟窿,清掏公司为填平这个窟窿,把这笔钱分担给其他一些服务单位,这多出来的开支那些服务单位当然不会认同,双方闹得很不愉快,后来处里出面协调,这事才算勉强平息。
过了两天,不知道谁把崔老七和保真超市女员工打架的事捅到处里,歪曲了许多事实。温一番打电话来说要开除崔老七,吓得崔老七几天都寝食难安。我和雷大民觉得事情变得复杂了,跑到处里为崔老七说情。温一番说你们做站长的平时是怎么教育员工的。本来处里就三令五申严禁环卫工人收废品,这道好,嫌在外面捡的废品不够是吧,跑到人家超市里面去偷废品。
雷大民辩解说:“不是偷,是拿。”
“有什么区别吗,你告诉我。”
温一番喝了一大口水,润润嗓子:“你告诉我,我们这是环卫处呢,还是废品收购站。”
雷大民忍不住想笑。
“还有你,老雷。你在环卫快三十年了吧,环卫处的规章制度你应该比我还清楚。你知道你为什么干这个副站长那么多年一直没转正吗?”
雷大民佯装不知:“为什么啊。”温一番说:“我早就听说你对环卫工人太仁慈,太好说话。你知道吗。对员工过于仁慈就是对单位规章制度的背叛,你这样一搞,还不成一盘散沙了,还谈什么工作积极性。”
雷大民惊讶说:“没那么严重吧。我的温大主任,你整天在办公室待着,有时不了解下面的实际情况,其实呢。”
“其实什么?你说我不了解下面情况?我十七岁就在环卫干,什么情况我不懂,什么事我没有经历过。”温一番把烟头使劲捻熄,不耐烦地说:“算了,我不和你说了。崔老七的问题是个很严肃很让我们值得思考的问题,我们要从中汲取经验教训,然后……”
雷大民抢话说:“温主任,你能不能别上纲上线啊,其实什么问题也不是,就是环卫工人的工资待遇偏低,如果环卫工人工资能和他们付出的成正比,谁还低三下四捡废品啊。”
没想到这话把温一番惹毛了,他斜了雷大民一眼:“难道工资待遇低就是不遵守单位规章制度的理由吗。你说的是没错,现在我们环卫工人工资是偏低,待遇也不是很好。但你想想,在八十年代、九十年代,那时的环卫工人能拿到手的工资是多少呢。我十七岁进环卫,拉过粪车、扫过马路、打扫过厕所,那时的厕所哪有现在这么高级,都是旱厕,要先用扫帚扫,铁锹铲,然后一桶桶拎着水一个坑一个坑的冲刷,下班回到家浑身的臭味,怎么洗也没有用。那时谁看得起咱们环卫工,不说别的,娶个媳妇都很难,反正城里姑娘是看不上我们,只能找农村的,还只能找家庭困难的农村女人。那时环卫工这活没人愿意干,年轻人有体力但爱面子不愿意干,年纪大的为了生活想干又没有体力,所以没人愿意干。环卫工换了一批又一批,像割韭菜一样。我记得我们那批环卫工,原来招了二十五人,干了一年后还剩十二人,两三年后就剩下三个人,我为什么坚持到今天呢,不是我思想怎么高尚,我也没那个思想高度,就因为我要吃饭,要生存,家里没有路子,没有关系,自己又没有其他能耐,只能干这个,但干着干着,我感觉离不开咱们滨海环卫处了,这可能就是另类情结吧,你们没法理解的。”
温一番停顿一下又说:“所以吧,我后来总结出来了,是爱上这个行业了,我们常说干一行爱一行,好像是个大道理,其实你仔细想想,也确实是这个理,你真正去爱了,其他外因困难就不是个事了,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看我们不说话,温一番语气缓和说:“怎么啦,是不是又嫌弃我这个老头子讲大道理啦。”
雷大民连忙说:“温主任,我理解你的意思了。那时候你们确实不容易。那崔老七的事怎么处理,毕竟他在咱们环卫干了那么多年,没有功劳有苦劳吧,总不能一棒子打死吧。”
温一番若有所思:“我说过一棒子打死了吗。崔老七的事肯定要处理的,至于怎么处理,用什么方式处理,等处里研究好通知你们。”
雷大民放下了担心,笑嘻嘻地说:“有你这话我就明白了。”
温一番语音调低:“记着,我是副主任,副主任明白吗。”
雷大民回个标准的军礼。
温一番拍了雷大民一下:“你少来。”
回过头对我说:“小许你好好干,可别学他这一套,一点原则没有。”
处里后来决定把崔老七调离路南工作站,去新东工作站。
崔老七走前一晚,逢我值班,晚上九点,我去巡查,看见崔老七还在自己的路段,用一把大扫帚一点一点清扫路面。
老七。我叫住他:“你现在下班吧,明天……”
崔老七循声回头,路灯映着他满是灰尘的脸,他喃喃自语:“我知道明天我就不用来了。许站长,你让我再扫一会吧,以后说不准就没机会了。”
我说:“那我陪你吧。”
崔老七木然地点点头,边扫边说:“那事给你和雷站长添麻烦了。其实我也不想拾废品。但是没法子啊。我在这里就两千多一点工资,老婆子打三十岁身体就不好,没出去工作过,一家人吃喝拉撒,我没法子啊。”
崔老七用衣袖抹抹眼角,我发现他那只苍老而粗壮的手指明显变型,粗细不均,他停顿一下说:“你说谁不喜欢穿新工作服啊,都喜欢。但我不能穿啊,雷站长说的没错,我是把那些新工作服拿回家让老婆子改了,但不是改大裤衩啊。”
我笑着点点头。
崔老七将扫帚把靠在自己肩膀头,从上衣口袋摸出一根烟,点燃,吧嗒吧嗒抽起来。
“许站长,你说我是不是犯贱啊。就离不开这扫帚这垃圾三轮车这大马路了。明知道干这份差事许多人看不起,明知道工资低,家里也劝我多少次改行,我就是不听,就想受这份罪!你猜后来我怎么想明白的。”
我望着他摇摇头。
崔老七指指宽敞的大马路:“因为干这行年头太长了,那天我回家算了算,我扫这大马路整整三十年,你说人这辈子有几个三十年,我呢是和这大马路、这路灯、这路边的小草有感情了,舍不得,就是舍不得啊。好比养了好多年的小狗小猫,丢了你是不是很心疼呢。我是一天没看到这大马路就觉得心慌,扛着大扫帚骑着垃圾车,心就踏实,起劲,扫累了,往大马路一坐,点根烟,看那些来来往往的车辆和行人,看太阳升起来又落下去,就觉得吃饭也香,睡觉也沉,你说怪不怪啊。”
初夏的夜风凉嗖嗖的,路灯照在地上,摇晃着崔老七弯曲的身影。
我对崔老七说:“今晚你扫到什么时候,我都陪着你。你扫地,我负责骑车。”
崔老七连忙说:“这活你可干不了,听说你是大学生分配到咱们环卫的吧,细皮嫩肉的,干不了两分钟手准磨出血来。”
我说:“你别门缝里看人好不好,今晚咱们就试试。”
崔老七扫帚一扬:“那咱们可说好了啊,我的大站长。”
我点点头,骑上垃圾三轮车:“今晚我听你指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