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小马是带着浓烈的个人浪漫主义色彩离开滨海的。
那晚,我和常青为他饯行,我们去了苍梧东路一家名为离骚的小酒馆。苏小马是那种一喝就醉、一醉便满嘴跑火车的主。离骚小酒馆老板是个四川人,一口四川话。酒过三巡,苏小马趁着酒劲硬是把老板拉到小酒馆门口,指着上面悬挂的店招说,那个投江的屈原是湖北宜昌人,你们四川人开酒馆起这么一个名字算个啥。嚷着要老板把小酒馆名字给改了,说不改不给酒钱。
酒馆老板知道他喝醉了酒,一边假装应称,一边递眼色给我们,赶紧把这位爷送走。
付了账,从小酒馆出来,已是子夜时分,明月当空,人车稀少,我们好不容易才拦住一辆出租车。
我们把已经醉瘫如泥的苏小马塞进车,然后便嘱咐出租车司机一定开慢点,并保证百分百把苏小马送回家。司机说,像苏小马这样的主,他见多了,一上车先是满嘴胡话,开到半路准吐得满车污垢,到了目的地,还理直气壮不给车钱,警察来了都没辙。司机态度坚决一定要我们先垫付车资,当然也包括打扫车内卫生的劳务费。
待苏小马走后,常青便大骂司机是狗娘养的,说真他妈钱痞子,打扫车厢巴掌大地方比环卫工一天的工资都高,说这号主如果待在环卫,非把咱们滨海环卫处干穷才怪。
我现在还记得苏小马曾经对我说过,说我在滨海环卫处混不出什么名堂来,说当年我和他还有常青选择来滨海就是个美丽的错误。苏小马说,你瞧着那冬天的雪花漂亮吧,待阳光普照时,你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份漂亮一点点消失。
我要佩服苏小马的远见卓识,他故弄玄虚一百件事,九十九件是瞎掰,唯独在这件事情上准确无误,就像瞎子摆摊算卦,装聋作哑满嘴跑火车,却总能蒙对一两件让人奉若神明的事。
那是二〇一九年的六月,在滨海环卫处一次人事调整上,我意外地从处机关下放到路南工作站,宣布调令的是环卫处副主任温一番。我问新霞,新霞把这一切归结于我和宁玲的一场爱情。
宁玲是我大学同校不同系的校友,我读工商管理,她读国际贸易,在一次学校举办的校庆上,我和宁玲恋爱了。
但这场爱情很快遭到我父母的强烈反对,至今我也不明白他们当年反对的理由,总之这场爱情无疾而终。在我工作的第三年春天,温一番外甥女调到滨海环卫处规费办,而且是单身。这引得环卫处一帮男性单身狗的高度关注。那时我和韩桂芳已经恋爱并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常青却一直单着,所以每一位新入职的单身女人都成了他的猎物。常青约我一起在宁玲上下班一条必经的小路上埋伏下来,设计出甲乙丙丁各式各样看似合理实属荒唐的偶遇场景。比如常青要我扮成一个劫色不劫财的劫匪,当我上前调戏宁玲时,常青便大吼一声,三拳两脚把我打翻在地,重现英雄救美的感人片段。再比如,常青把自己扮成一个怀才不遇的落魄才子,在这条无人小路上倚栏望月,故作深沉,于是宁玲大动恻隐之心,投怀送抱也不是没有可能。
于是我在那条埋伏的小路上再次遇见了宁玲。
我不知道温一番是不是知道我和宁玲曾经的过往,但从宁玲那决绝的眼神里读懂她对我充满无比的仇视,当她知道韩桂芳的存在时,依旧像分手那天一样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如果因为这段往事温一番或者宁玲耿耿于怀,那将是没完没了无休止的纠缠。新霞的提醒不无道理,新霞说这话时,表情复杂,语言暧昧,象牙白瓷汤勺在装满咖啡的同样是象牙白瓷杯子里搅来搅去。
在新霞家里我还沉浸在宁玲那天哇的一声中不能自拔,装有咖啡写满英文的彩色筒装盒子在我眼前晃动,闪着五颜六色的光泽。新霞一脸的满足,当年新霞嫁给表姐夫是她人生重要的一步妙棋,几乎是灰姑娘变白雪公主的翻版。
新霞现在住的是个四居室,一百五十平米,客厅很大,装修很考究,完全是欧式风格。新霞大我六岁,四十岁的人看上去至少年轻十岁。她穿着一件苏州刺绣玫瑰紫睡衣,下面裸露着的小腿愈加显得洁白。她抿了一口咖啡,自语道:“还那么烫。”
放下咖啡,便和我叙叨起我们小时候的过往。新霞的口才一向强势,她要求听者聚精会神目不转睛而不掺杂其他意念,如果你听得走神,她会毫不犹豫下逐客令,让人无比尴尬。口若悬河之后,新霞才意识到该转入正题,她说:“现在这个时候出面找温一番不合适,一来为了避嫌,二现在还摸不透对方的套路。套路摸不准,就不能盲目动作。”
新霞觉得我自己去找找温一番还是很必要的。
在滨海环卫处,我来到四楼温一番办公室。推开门,温一番正坐在里面,五十二三岁,有些浮肿的脸上架着一副老花眼镜,一只镜片好像还有缺损。看得出他抽烟很凶,整个办公室充斥着呛人的浓浓的烟雾,桌上的烟灰缸已经塞满烟蒂,唯一的一棵绿色植物也显憔悴,耷拉着干瘪的叶子。见我来,他先开口说话:“是为你去路南站的事吧,看看,已经定了。”
显然他早有准备,把一份红头文件伸到我面前,顺口甩出一串烟圈。
年轻人到下面锻炼锻炼也好,在机关混日子有什么好。
我问:“我表姐知道这事吗。”
“嗯,也许知道吧,不过……”
他停顿一下:“你先去。我知道你和新书记的关系,我会主动找新书记解释的。”
有几个捧着一沓材料报表的人找他签字,他边龙飞凤舞边说:“你也瞧见了,我这多忙啊,是不是。”
抬头瞅我一眼:“我的意思你没听明白?”
这时有人爬窗户喊了句:“温主任。”
温一番回过头冲那人训斥:“对你说过好几遍了,是温副主任,温副主任,你就是没长记性。”
转脸对我说:“你先和小赵把工作交接交接,过两天就去。还是那句话,年轻人在机关混日子有什么好。”
他站起一百七八十斤重的身子,肥嘟嘟的胖手拍了拍我的肩膀:“好好干,在下面不见得就不好嘛,是不是。”
又冲那人训斥:“什么事非要出去说,见不得人吗。”
那人嬉皮笑脸做个鬼脸,温一番迎着鬼脸一步三晃出去了。
我只好从办公室里退出来,望着温一番越走越远的圆胖身影,我掐死他的心都有。如果此时是在一个偏僻小路上,信不信我能对着他的脑门就是一拳,瞧着吧,我还会回到机关,我习惯了吹着空调、饮着纯净水风不吹雨不打的安逸日子,虽然也许会养成一种顽固的惰性。
在办公楼走廊里,遇见几个同事向我打招呼,但也仅仅是三言两语,再没有其他话题。
在三楼,我遇见了宁玲。她一身浅蓝色套装裙,长发松松地拢在脑头,皮肤还是那么白,虽然化着淡妆,还是掩饰不住一脸的倦意。
“听说你要调走,去路南?”,她语调异常平和。
我回答:“是”,然后躲闪要走。
“你等等。”
她话音落下同时,我的身体不由自主转过来。
“还有事?”
她躲闪一下我的目光,几秒钟后又迎上来:“我的意思是……如果以后需要帮忙的,你,可以告诉我。”
我淡淡回答:“应该不需要吧,离开这是非之地也好。”
“你什么意思?”她语气明显有责备的成分。
“什么什么意思。”因为心里憋着气,口气自然再怎么掩饰也显得生硬。我回过身,她不再说什么,只愣愣地看着我。我突然又觉得不应该这种态度对她,虽有些懊悔,但考虑面子问题,只能一直向前走,我感觉她应该站在我身后很久也没有离开。
拐下二楼就是我的办公室。办公室里只有小赵坐在那里,他应该接到通知来和我工作交接的。其实需要交接的工作并不多,近几年的生产档案留存、一些票据证明、银行存根、进出货款单、还有一些日常生产台账。我平时用的一台日本东芝笔记本电脑,一台微型空调扇,数码相机一台,我都留给了小赵。小赵对我的离开报以莫大的不舍,他像孩子般清澈的眼睛弥漫着久久的茫然。在生产科,他把我当成靠山,现在我离开了,他感觉前途一片灰暗。我想这种难过是暂时的,为了生存,小赵会很快找到新的职业靠山。谈不上谁对谁忠贞不渝,小赵是处里唯一没有家庭背景的,他的社会关系如同一张白纸,需要自己在上面写满内容。小赵一直在夹缝中苦苦生存,这个二十七八岁的孩子,到现在还没有女朋友,在这个需要外表光鲜的时代,女孩子可能更看重有着高大上职业的男人,尽管小赵还算不上男人,只是需要到处寻找依靠的男孩。
在移交完工作后,小赵突然哭得泪雨滂沱,搞得像生死离别似的。我在他抽搐的肩膀上轻轻拍了几下,没想到小赵哭得更加肝肠欲断。大约过去很长时间,小赵突然抬起一双泪眼,问我:“你有纸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