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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梁嘉彬先生商讨唐施肩吾的一首诗的解释

梁嘉彬先生,是研究中国东南岛屿的专家;因为《隋书·东夷传》“流求国”条的流求,有人说这是今日的台湾;有人则说这即是今日的琉球,而梁先生正是后一主张中的健将,曾为此发表了不少字数的文章。我对这一问题,平日既不曾留心,且很信服梁先生文史分途、学文学的人不会懂史学的主张,对于“专家”间的争论,是不敢赞一词的。但关于梁先生在论证中对唐施肩吾一首诗的解释,因关系到治学的态度和方法,所以想提出来略作商讨,希望梁先生指教。

梁先生在《论〈隋书〉流求与琉球、台湾、菲律宾诸岛之发见》(以后简称“原文”,见《学术季刊》六卷三期)大文的注释十中说:

清《台湾县志》及《澎湖厅志·艺文》内,又曾收唐施肩吾《题彭湖屿》一诗,诗云:“腥臊海边多鬼市,岛夷居处无乡里,黑皮年少学采珠,手把生犀照咸水。”连雅堂又据以入之于《台湾通史》中,且谓施肩吾挈家来澎湖列岛。后之作者更有据连氏此说而更加渲染,谓施氏曾率族来台。笔者核查施肩吾此诗,原题名“岛夷行”,系见收于《全唐诗》第八函第二册中,其最早则系收在施肩吾之《西山集》内,列于《西山静中吟》一诗之次,不知何故被《澎湖厅志》改题为“题澎湖屿”也。……笔者自张瑞京表叔处借读该《西山集》,自首至尾,多咏儿女私情,及平康女色,淫靡纤巧,固可睹其绝无雄心为海外扶余;而澎湖各岛,平坦无甚奇景,素有多风岛之称,亦当非施肩吾所愿卜居终隐之仙灵窟宅。……再查清《嘉庆一统志·南昌府古迹》云,施肩吾石室,在新建县西。……是肩吾终隐鄱阳湖(彭湖)侧之西山,信而有征。或者其诗原有小注“题彭湖屿”字样,遂又被后人误为题台湾之澎湖。才子作诗,但求神韵之佳妙;在其心目中,“海边”与“湖边”无别,“咸水”与“浊水”无殊(原注:以声韵故),因“彭蠡”一名,出于《禹贡》,而《禹贡》有“岛夷”之语,肩吾遂称彭蠡之民为岛夷。即唐柳宗元亦称广西柳江为“海”,称湖南永州之民为“夷”矣(原注:肩吾各诗有以长江称海之例……)。至于“鬼市”一词,今人每有误解作“海市蜃楼”者,实则未合古人观念,尤不合仙家观念,谓“海市”为“神市”尚可,谓为“鬼市”则绝无。而“腥臊海边”,更不能形容海市蜃楼。笔者谨按,鬼市一词,为唐人惯用,为黑市,秘密贸易之义。……唐代澎湖群岛,人市尚且无之,安得有鬼市!若有人,则肩吾不致怪其居处无乡里;若无人,则岂尚有生犀?独不知修台湾及澎湖志者,何所据而收此诗入《艺文》也。嗟乎!有学者常为无学者所欺,岂不信欤?(原文十三至十四页)

按梁先生的目的,是要证明宋以前中国人没有人到过澎湖,施肩吾是中唐时人,自然也不应当到过澎湖,因而不应有《题澎湖屿》的诗。梁先生既已查出《题彭湖屿》的诗,在《西山集》中原为《岛夷行》;又在《西山集》中找不到施肩吾有迁澎湖屿的痕迹,则将《岛夷行》改为《题澎湖屿》,乃出于后人的附会,梁先生的目的是达到了。梁先生若要进一步为己说求根据,则应考证此一附会之所由来,以揭穿附会者的底蕴。但梁先生却由《西山集》中多儿女私情的诗,以见其“绝无雄心为海外扶余”,来作施肩吾不曾到澎湖的立说根据,这是从一个人的行为动机上找根据。殊不知中国人对于海中岛屿感到兴趣,并不是来自想为海外扶余的雄心,而是来自求仙求药的幻想。《全唐诗》中所录施氏的诗,固然有一部分是儿女私情的诗,这是唐时一般文人的习气,但更多的是求仙学道的诗;《全唐文》中录了他九篇文章,内有六篇也是同性质的。假使行为的动机,有助于此一问题的解决,则施氏去澎湖的可能性,无宁大于不去的可能性。这恐怕是此一附会之所由来,假定是附会的话。梁先生避开求仙的显著事实不说,而另设一与本题无关的行为动机来为己说求反证,这是自掘陷阱。不过动机不一定成为事实。我认为施肩吾有海外求仙的动机(见后),但在他的诗文中没有积极的到过澎湖的证据,则梁先生以施氏不曾到过澎湖之说,仍可成立。可是梁先生却又无端假定“或者其诗原有小注‘题彭湖屿’字样”,因而断定施氏所题的鄱阳湖,而“被后人误为题台湾之澎湖也”。这便更有问题了。梁先生为了证明施氏所题的是鄱阳湖,首先说此诗是“列于《西山静中吟》一诗之次”。西山在南昌,在鄱阳湖侧,此诗既是紧接《西山静中吟》而作,即可暗示施氏此时正在西山,他所题的彭湖屿自然是鄱阳湖。但事实上从《全唐诗》所录的施氏的诗来看,立可发见他的《西山集》并非严格按年月编定的;最简单的证明是把《忆四明山泉》的诗,编在游四明诸诗之前;照道理讲,必先有“游”而后有“忆”的。并且列在《西山静中吟》之次的诗是《天柱山赠峨嵋田道士》,又其次是《夜岩谣》,又其次才是《岛夷行》;由此可见梁先生查书并不细心,而“列于《西山静中吟》一诗之次”的话,完全失掉了作用。

再就诗的题目讲,彭蠡泽、鄱阳湖都是耳熟能详的名称;若施氏所题的是鄱阳湖,何以又称为“岛夷行”呢?梁先生的解释是“因彭蠡一名,出于《禹贡》,而《禹贡》有岛夷之语,肩吾遂称彭蠡之民为岛夷”。并以柳宗元“称湖南永州之民为夷矣”作旁证。不错,柳宗元在《道州毁鼻亭神记》中,曾说“明罚行于鬼神,恺悌达于蛮夷”的话;但这是因为当时的道州、永州,仍是华夷杂处;所以柳宗元在《代韦永州谢上表》里面说:“俗参百越,左衽(夷)居椎髻(人民)之半。”因此他有时以“夷”称之,乃实有所指。鄱阳远较永、道开化为早。未闻当时有夷居于湖中,情实不符,何可以彼例此。至于《禹贡》中称岛夷者有两处,一是冀州的“岛夷皮服”,这当然与鄱阳湖无关。二是扬州的“岛夷卉服”,固然与彭蠡同在一州之内,但若施肩吾是读《禹贡》而又是能通文理的,同样的,也难将岛夷和彭蠡扯在一起,以致他不用现成的彭蠡或鄱阳而用上岛夷;因为两者在文字的脉络上距离得太远了。兹将《禹贡》此条原文抄录在下面:

淮海惟扬州,“彭蠡既猪”,阳鸟攸居。三江既入,震泽砥定。筱簜既敷。厥草惟夭,厥木惟乔,厥土惟涂泥,厥田惟下下,厥赋下上错。厥贡惟金三品。瑶琨筱簜,齿革羽毛惟木。“岛夷卉服”。厥篚织贝。厥包橘柚锡贡。沿于江海,达于淮泗。

就原文的文理来看,如何能把“岛夷”扯到彭蠡上去?所以孔《传》只能把此处的岛夷解作“南海岛夷”;而郑《注》、王《注》,则以“岛一作鸟”,《汉志》正作“鸟夷”,是更与彭蠡无涉。把鄱阳湖的居民无端称之为岛夷,施氏未免太荒谬得不近人情了。

至于把鄱阳称为“彭湖屿”,我觉得也值得研究。鄱阳湖的名称是隋代成立的。在以前,称为彭蠡泽;由彭蠡泽而又简称为“彭泽”。此后随时代,随地域、方位,而有种种名称;但是除了《水经注》有一处称为“彭湖”以外,所有史乘地志,皆不见有称彭蠡为“彭湖”之文;因此,我怀疑《水经注》这一仅有的“彭湖”之称,恐系行文时偶然的省笔或误笔(或系传写之误),编《辞海》的人,或因此而致误;不然,一个固有名词,仅一见而不再见,似乎是不可能的。《水经注》称“彭泽”者五:“《山海经》曰,赣水出聂都山,东北流注于江,入彭泽西也”(影印《永乐大典》本《水经注》十五卷十七页);“又北过彭泽县”(同上,十九页);“庐江水出三天子鄣,北过彭泽县西北入于江”(同上);“王彪之《庐山赋》叙曰,庐山,彭泽之山也”(同上);“彭泽西是庐江之名”(同上)。称“彭蠡”或“彭蠡泽”者四:“刘歆云,湖汉等九水入彭蠡,故言九江矣”(同上,十八页);“其水下入江南岭,即彭蠡泽,三天子鄣也”(同上,二十页);“其水总纳十川,同凑一渎,俱注于彭蠡也”(同上,十九页);“临彭蠡之泽,接平敞之原”(同上)。称“彭湖”者一:“山下又有神庙,号曰宫亭庙。故彭湖亦有宫亭之称焉”。由此,可知梁先生谓“鄱阳湖又适原名彭湖”的说法,除此处之认证外(《辞海》之本身不足为证)再无他证,已有问题。而将鄱阳湖称为“彭湖屿”,则在文献上更无证据。所以仅就诗的题目来说,不仅“岛夷行”与鄱阳湖无干,即使在《岛夷行》下注有“题彭湖屿”四字,也很难与鄱阳有涉。何况“题彭湖屿”四字,是出于想象呢?

梁先生既把施氏《岛夷行》的诗,说成是咏鄱阳湖的诗,于是,把明明白白说的是海的,硬认定说的是湖。梁先生的解释是“海边与湖边无别,咸水与浊水无殊(原注:以声韵故)”。又引“唐柳宗元亦称广西柳江为海”,及“肩吾各诗有以长江称海之例”作旁证。我无法同意梁先生这种解释。第一,柳宗元在柳州的诗中有用到“海”字的,但我不曾发现指的是柳江。假使梁先生有此发现,恐怕是在字句的解释上发生了问题。至施肩吾《及第后过扬子江》的诗,连“海”字都没有一个。第二,诗人常凭想象力而将事物加以比拟、夸饰;但这要顺着实物有关的性质去展开的。如果把江的故事用到海上面去,把形容海的特性的藻饰用到江上面去,这便是不及格的诗;所以比拟、夸饰,有一种自然的限制、范围。何况“海边”、“咸水”都是指实的用语,而不是比拟夸饰的用语;在指实的用语上,任何诗人,不能指鹿为马。第三,施氏这首诗是拗体诗。假定他所咏的真是鄱阳湖,则径直把“湖边”说成“湖边”而不说成“海边”,把“浊水”说成“浊水”而不说成“咸水”,与声韵有何影响?如果为了声韵而至于睁着眼睛说瞎话,硬把“湖边”说成“海边”,把“浊水”说成“咸水”,这还配作诗吗?第四,唐人用“鬼市”一词,无不与海有关。鄱阳湖边,亘古及今,找得出一点鬼市的痕迹吗?第五,施氏与鄱阳居民,可以称为同乡共里,怎么会称他们为“岛夷居处无乡里”?况且梁先生自己说“若有人,则肩吾不致怪其无乡里”,假定把梁先生对此句诗的解释应用到鄱阳湖,岂不把鄱阳湖说成了无人之地,连岛夷也称不上?这句诗分明是指海中的流浪者而说的。第六,“黑皮少年学采珠”,有何理由可以称鄱阳湖的少年为黑皮?有何证据在鄱阳湖曾有采珠的事。对文献上文字的解释,是考据求真的起码工作。梁先生这样的文字解释,可能引起人对梁先生考据的误会的。读梁先生的文章,总令人感到他的想象力过于丰富。例如原文中引赵汝适《诸蕃志》中“流求国”条有“土人以所产……豹脯往售于三屿(梁先生注:案在今菲律宾)”的话,大概因为现今之琉球,并无熊、豹等物,于是赵氏所说的流求,有说成今日台湾的危险,所以梁先生便说:“其熊、豹等物,当是琉球人自寒带地方输来而贩售于热带地方(原注:三屿)。”(原文三页)在帆船时代,远越海洋去输入熊、豹,作成干肉(脯)后,再越海去贩卖,古今中外,恐怕很难找出这种商业买卖。又如梁先生以台湾不能称为“东洋”来证明在隋代台湾不能“列于东夷”的证明(原文六页)。试问“东洋”与“东夷”,有何不可分的关系,而可以作二者“有则同有,无则同情”的证据?孟子已经说过舜是“东夷之人也”的话,这与“东洋”一词有关系吗?东夷在《隋书》上只不过泛指当时所能知道的海外东方之夷。里面有没有台湾,与后来台湾称不称东洋,在常识上是不能发生关连的。这不过就梁先生的大著随便举一二例子。

其实,施肩吾的诗,若没有确证证明他曾到过今日的澎湖(这是要进一步去追求此一传说的来源才能解决的),则解释为他在浙江的海边,看到远来贸易的岛夷情形而作的,倒是非常自然而合理的事。因为从《三国志·孙权传》“亶州在海外……其上人民时有至会稽货市”的纪录来看,则唐时有海外岛夷(我以为“岛夷”一词在当时只不过是泛指海外之人,有如今日称“洋人”),到浙江宁波一带来贸易,这是很寻常的事。在施肩吾的诗中,有《同诸隐者夜登四明山》、《越溪怀古》、《宿四明山》诸诗,可见他因为求仙的动机而到过今日浙江的宁波一带的。并且他还有《海边远望》的诗,发求仙的幻想。这首诗说“扶桑枝边红皎皎,天鸡一声四溟晓,偶看仙女上青天,鸾鹤无多采云少”。所以我说他有向海外求仙的动机者以此。他既因求仙而分明流连过宁波一带的海岸,则他看到越海贸易的岛夷而作一首《岛夷行》(行乃歌行之行),所以他通首所说的,都是海边所看到的情景,还有什么理由值得怀疑而需要扯到鄱阳湖去呢?

梁先生所以要把可以不参加“琉球论”或“台湾论”论争的一首诗,作这种惊人的解释,恐怕主要是因为《海防考》中有隋陈棱经略彭湖的记载;这与《隋书·东夷传》“流求国”条及《陈棱传》曾征伐流求一事,无形中实互为呼应;若陈棱曾经略过彭湖(澎湖),则《东夷传》中之流求国为今日之台湾,遂得一确证证实,对梁先生的论点是很不利的。但梁先生的工作,不集中指向《海防考》本身之可靠不可靠,却硬把《海防考》里所说的彭湖,说即是江西的鄱阳湖;把“海防”的“海”硬改成湖防的“湖”,难说著《海防考》的人,也认为海与湖无别吗?梁先生原文注释十:

连雅堂的《台湾通史》……曾引《海防考》之说,谓隋虎贲中郎将陈棱,曾于文帝开皇三年经略彭湖三十六岛……其事全不见于《隋书》,考之《陈棱传》及《流求传》则无稽……又考之于隋朝历史,文帝恭俭爱民,而于开皇九年始平陈;岂有于未统一中国之时,即遣将经略澎湖之理。……笔者按,隋文帝、炀帝两代,鄱阳贼屡起,而鄱阳又适原名彭湖(原注:彭泽,北人称湖为泽,南人称泽为湖,可参《辞海》),陈棱是庐江人,与鄱阳邻近。奉命平鄱阳湖贼,是或有可能者。《隋书·炀帝本纪》及《棱传》有此迹象也。鄱阳湖滨为牧牛羊之地,湖内岛屿甚多。清龚柴《江西考略》及齐召南《入江巨川编》,皆云彭泽湖汇章贡诸水,巨浸弥漫;湖中有凡山、黑山、甲山、苕荛山、马几山、屏风山、沙洲、鞋山等岛屿,复有大烈山、康郎山之峙立。是《海防考》或误以江西之彭湖为台湾之彭湖(原注:澎湖群岛原名彭湖岛),未定。据《海防考》谓陈棱经略彭湖“其屿屹立巨浸中,环岛三十有六,如排衙,地宜牧牛羊,散食山谷间,各剺耳为记”,皆似江西之彭湖(原注:鄱阳湖),而绝异于台湾之彭湖(原注:澎湖)也。

梁先生在这一段里说“未定”、“皆似”,皆自己留有余地,这都是很好的态度。但是他在这一段中的论证方法,似乎还是大有问题。兹略述如下:

一、《台湾通史》引《海防考》只说是“隋开皇中尝遣虎贲陈棱……”查开皇共二十年,“开皇中”的“中”字,可以包括从元年到二十年。而梁先生却将“开皇中”改为“开皇三年”,于是来一段“文帝恭俭爱民,而于开皇九年始平陈;岂有于未统一中国之时(按即指开皇三年),即遣将经略澎湖之理”的考证。这是一种无中生有的考证。我看到有的先生多用此种考证方法,但以梁先生的学养,不应有此。若《海防考》原书系开皇三年,而连氏误引,亦应当特别注明。因梁先生这段话,主要对连氏而发。

二、梁先生说《海防考》的话,“考之《陈棱传》及《流求传》则无稽”,并且引清朱景英《海东札记》“考《隋书》陈棱琉球之役,在大业中,而《棱传》亦无经略澎湖三十六岛之词”为证;但是仅凭年代的合不合,不足以断事件之真伪;《史记》有一事而年代前后歧异之例甚多。若《隋书》所说的流求,正如台湾论者所说的即系今日的台湾,则澎湖正为用兵台湾之中间站,而《海防考》陈棱经营澎湖之说,正可谓“考之《陈棱传》及《流求传》而‘有’稽”了。所以梁先生不能以《陈棱传》、《流求传》来否定《海防考》,而只能由《海防考》成书之年代及其内容之互证方面想办法。

三、在《隋文帝本纪》中,找不出鄱阳贼屡起的痕迹,不知梁先生何所据而云然?至《炀帝纪》中,有大业“十二年十二月癸未,鄱阳贼操天成举兵反……自号元兴王,建元始兴,攻陷豫章郡。……壬辰鄱阳人林士弘自称皇帝,国号楚,建元太平,攻陷九江庐陵郡”的记载。查彭蠡湖至隋改称鄱阳湖,“以鄱阳山而名”(清《嘉庆一统志》“饶州府”条下)。而秦汉置有鄱阳县,三国置有鄱阳郡,隋因而未改,则《炀纪》之所谓“鄱阳贼”、“鄱阳人”,在常情上只能解释为“鄱阳郡(或县)”的贼、的人;而不能解释为“鄱阳湖”的贼、的人;因为鄱阳湖不是一个政治地理单位;假定指的是鄱阳湖里的贼、的人,则“湖”字不能省掉。史书上凡是仅称“鄱阳”的,都是指的郡或县,并且他们起事以后,一向豫章郡,一向九江庐陵郡,毫无以鄱阳湖为根据的痕迹;陈棱要平贼,也只能指向豫章郡和九江庐陵郡,何能指向鄱阳湖呢?何况这年“九月丁酉,东海人杜伏威、扬州沈觅敌等作乱,众至数万,右御卫陈棱击破之”(《炀纪》下),是陈棱的军队,此时正在东方,与鄱阳相隔千余里。且如下所述,炀帝恰于是年七月幸江都,陈棱的军队,即以江都为中心,未曾远离。所以决无向鄱阳平贼之理。

又大业十三年“鄱阳人董景珍以郡反”(《炀纪》下)。此条与上两条比较,是说明前两股是反向旁的地方去了,而此股则是就以鄱阳郡为根据地来造反。另一点是说明以“郡”反,而不是以“湖”反,所以不能把与此有关的军事行动扯到鄱阳湖(梁先生所谓江西的彭湖)里去。同时,《陈棱传》于陈棱率兵至江都,袭破杨玄感之子让后,接着说:“后帝幸江都宫(按系大业十二年七月),俄而李子通据海陵,左才相掠淮北,杜伏威屯六合,众各数万。帝遣棱率宿卫兵击之,往往克捷。……复渡清江击宣城贼。”据此,是江都当日为群贼所包围,而陈棱则是以江都为中心,率炀帝宿卫之军,内线作战,以图打开被包围的形势,不能远离;所以炀帝被弑后,宇文化及召他守江都,并为炀帝发丧。鄱阳乱事,皆在炀帝幸江都之后,亦即陈棱不能离江都远去之时。而梁先生不从文献上找一点具体证据,仅以“陈棱是庐江人,与鄱阳邻近”的理由,遽然断定陈棱“奉命平鄱阳‘湖’贼(按此‘湖’字是梁先生自己凭空硬造出来的)。是或有可能者。《隋书·炀帝本纪》及《棱传》有此迹象也”。查隋庐江郡治今之合肥,打开地图一看,没有人能说它是与“鄱阳邻近”;且陈棱是庐江人,并不能因此断定他一直是在庐江做事;等于梁先生是广东人,不能因此便断定梁先生一直是在广东教书一样的道理。因此我觉得在《炀纪》、《棱传》中,找不出陈棱曾经奉命平鄱阳湖贼的迹象。

四、梁先生把《海防考》所说的彭湖情形,来与鄱阳湖相比,并引证鄱阳湖里的山名,来印证《海防考》的“环岛三十有六”,认为“是《海防考》或误以江西之彭湖为台湾之彭湖”。但“三十六”是个实际数目字;清光绪《台湾通志》引魏源《圣武记》:“台湾地倍于琉球,其山脉发于福州之鼓山,自闽安赴大洋,为澎湖‘三十六’岛。”又引《厦门志》:“澎湖岛屿,大小相间,有名号者‘三十六岛’。”由此可知三十六岛总是与澎湖连在一起。梁先生所举出的鄱阳湖的岛屿,是无法顶用“环岛三十有六”的。而且《海防考》中说彭湖居民“推年大者为长”,这是说明他们尚没归入到中国政治系统以内,所以没有官吏的设置。鄱阳湖分属于沿湖郡县(清《嘉庆一统志》则分属于饶州、南昌、南康、九江四府),其中居民甚少,从未闻有因在化外而自成部落之事。

五、《海防考》所叙述陈棱经略澎湖的情形,与《炀纪》、《棱传》叙述陈棱讨贼的情形,两相比较,便可知《海防考》上所说的没有一点讨贼的痕迹,所以怎样也附会不出《海防考》所说的,是陈棱奉命平鄱阳湖贼的事。

《炀纪》下:“九月(大业十二年)丁酉,东海人杜伏威、扬州沈觅敌等作乱……右御卫将军陈棱‘击破’之。”“三月(十三年)戊午,庐江人张子路举兵反,遣右御卫将军陈棱‘讨平’之。”

《陈棱传》:“杨玄感之作乱也,棱率众万余人‘击平’黎阳;‘斩’玄感所署刺史元务本。……帝遣棱率宿卫兵‘击’之,往往‘克捷’……”

《海防考》:“隋开皇中,尝遣虎贲陈棱略彭湖地。其屿屹立巨浸中,环岛三十有六,如排衙。居民以苫茅为庐舍,推年大者为长,畋渔为业(按梁先生将此二句略去,大约因对他的立说不利之故)。地宜牧,牛羊散食山谷间,各剺耳为记。棱至‘抚’之,未久而去(按梁先生也略去此二句,理由大概与上相同)。”试将《海防考》之“抚”字,与前面的“击”、“讨”等字比载,则《海防考》所说,如何能解释为“平鄱阳湖贼”的事?

我绝不参加《隋书·东夷传》“流求国”条的琉球论、台湾论之争,因为我对此无兴趣。但梁先生是受有求真的科学方法训练的人,而我只是一个主张读书应细心,字句要弄清楚,居心要诚实,立说要有证据,推论要合逻辑的人,没有科学方法的训练,所以特提出一二点来向梁先生请教。我希望梁先生在指教的时候,采用针锋相对的方法,即使我怀疑了梁先生一些什么,梁先生便一点一点地提出证据来反驳;而不要绕圈子,说题外的话,则我一定可以得到很多益处。我再引梁先生在原文注释十收尾的两句话,来作本文的结束,以表示对梁先生的敬意:“嗟乎!有学者常为无学者所欺,岂不信欤?”

一九五九年八月十六日《民主评论》第十卷第十六期 MX8zrFoifg2i/D9O9PhlSIr0e8snms9R49Mv3x3qIlBcncKoBqrHxZBDxd/93OA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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