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的抽象艺术,到底会走到哪里去呢?现代艺术家自身,不会提出这种问题;并且可能认为凡提出此一问题的,即是不懂艺术,即是破坏艺术。
不过,实际上,艺术家总是人们中的少数,而艺术品的观众总是多数。现代艺术家与观众之间,经常会存在一种矛盾;假定是一位真纯而不是假装内行的观众,看完现代艺术展览以后,总不禁要发出“这是表象一种什么意义呢”的疑问。若是直接问到某一作者的自身,他会客气或不客气地答复:“我们本来不想表象什么意义的。”艺术家的答复,自然有其道理。但观众的疑问,未必便毫无道理,否则为什么要展览给大家看呢?因此,不管现代艺术家高兴不高兴,现代艺术的归趋问题,站在观众的立场,是应该加以思考的。
世界前途的发展,是由许多因素所决定。而每一因素的影响,会受其他因素的抵销、助长乃至因融合而变质。因此,世界的前途,不可能完全决定于艺术;何况所谓现代艺术,也不过是艺术中的一种倾向。因此,我下面说到现代艺术对于时代的影响时,只就现代艺术本身所含的可能性来加以推论。
现代艺术的第一特性,即在于它主张破坏艺术的形象。艺术的形象,是从客观自然的形象来的;所以他们之所谓“抽象”,乃是要把自然形象完全抽掉,以达到破坏艺术形象的目的。卡西勒在《论人》中说,“科学是发现自然的法则,而艺术则是想显现自然的形象”。因此,形象是艺术的生命。为什么他们要加以破坏呢?
艺术的形象,虽由自然而来,可是作品中的形象,实际含有艺术家的感情、个性在里面,因此,它是主观与客观合一的结晶。所以艺术品的每一形象,并不是模仿而是一种创造。但以某些大艺术家为主体所形成的艺术潮流、风气,常常给其他的艺术追随者以一种向往,于是由某些大家所创造出的形象,会受到追随者不断的模仿,而变成了数见不鲜的旧货,失掉了艺术所应具备的新鲜感觉。同时,在模仿者的一方面,很难于把自己的感情、个性,注入到陈旧的形象中去,因而失掉了创造。我们必须有这样一个假定,即是宇宙间的形象是无限的,所以艺术的创造也是无穷的。创造是要用新的心灵、感觉,来发现新的形象。在发现的过程中,既成的形象,是一种限制、阻碍。因此,现代艺术家用抽象的方法来破坏形象的运动,可以看作是发现新形象的过程。担当此一任务的艺术家,乃是过程中的陈胜、吴广。在这一过程中,有如揭竿而起的草泽英雄,常会破坏一切的规程、法制。但等到刘邦统一了天下,想把天下安定下来,依然要由叔孙通定朝仪,以建立新的规程法制。在新的规程法制中,是某些旧传统与新因素的融和。这就艺术说,便可以再出现艺术上新的均衡统一。因此,目前的现代艺术家,只是艺术中以破坏为任务的草泽英雄;他们破坏的工作完成,他们的任务也便完成,而他们自己也失掉其存在意味。
现代艺术的另一特性,是反合理主义;并反由合理主义所解释、所建立起来的历史传统与现实上的生活秩序。他们不承认科学的法则性,却非常为科学的成果所掀动。因此,他们彻底反对的,只是人性中的道德理性,及人文的生活。他们也向人生内部发掘,但他们所发掘出来的是幽暗、混沌的潜伏意识,而要直接把它表现出来;拒绝由人性中的理性来加以修理淘汰,他们认为理性是虚伪的,他们不承认人性中的理性,不承认传统与现实中的价值体系,而一概要加以推翻、打倒,这即是他们所说的超现实主义。从这一方面说,他们与共产党的唯物主义,有其相同之处。但共产党还要承认客观的法则,还要构画出一个明朗的未来。而现代艺术家,则只是一团幽暗、浑沌。不仅拒绝了过去,也拒绝了未来。他们以否定一切的目的性,为其自己的目的性。但人类毕竟是要由目的性以通向未来的。人们有时也可以否定传统、否定现在,但不能不要求有一个合理的未来,更不能安住在幽暗浑沌之中而不动。因此,假定现代超现实主义的艺术家们的破坏工作成功,到底会带着人们走向什么地方去呢?结果,他们是无路可走,而只有为共党世界开路。
我这几年留心自由世界与共党世界间势力的消长,发现自由世界的意识形态,是由失望、悲观、浮嚣,而走向自暴自弃的虚无胡闹。尽管我们可以反对共产党,但不能不承认,共产党在太空竞赛中,是跑在自由世界的前面。而自由世界意识形态之落伍,较之太空竞赛的落伍,更不知超过多少倍。要维系自由世界于不坠,则除了太空竞赛之外,恐怕在文化上,在作为文化基底的意识形态上,自由世界的人们,应当作更深的反省。
一九六一年八月十四日《华侨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