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毁灭的象征
——对现代美术的一瞥

五月十六日四国高峰会议的流产,对赫鲁晓夫在国际上台风式的作法,不难从两点加以解释。第一,苏联已确定自己在飞弹方面,握得了优势,要在自由世界追上以前,以毁灭力量,作强迫外交的支柱,按照苏联有利的方向,解决东西两方的问题,不战而胜,造成更坚强的地位。第二,苏联物质建设的进步,全靠人民生活上的重大牺牲。人民生活上的牺牲,不能仅靠理想的追求,而实有赖于对内对外的紧张的制造。空气“紧张”是与“恐怖”相连的,在恐怖之前,每个人都不能不抛弃自身的愿望。赫鲁晓夫为了使苏俄从史达林的过分恐怖,因而可能发生爆炸的爆炸点上,平复下来,于是配合对内控制方式的缓和,也来一套国际和平攻势,以收安定内部的效果。但现在可能发现在国际和平空气之下,增加了人民对生活自由与物质享受的愿望,而妨碍到它的七年计划的实现;所以再拿出共产党的台风式的老手法,造成国际的紧张,以便使苏联人民恢复过去的最大牺牲,亦即是对自由与物质享受的最大牺牲。这一点虽然还没有人说到,但并不是不可能的。五月十五、十六两天情势,若发生于三十年前,则两方的军队早已在正式动员令之下,进入了战场。当一八七〇年普法战争爆发的前夜,普方很明显地说出,在任何时机、任何事件上,都可找到宣战的口实。现在虽然因核子的毁灭力量发生了对战争行为的克制作用,但在赫鲁晓夫笑哈哈的记者招待会上,因西德记者偶然的失态而立刻发出“我可以完全毁灭你们”的话,则世界到底在何人、何时的一念之下,而归于毁灭,谁也不能作乐观的断定。有什么人能想到,人类整个的命运,竟系于一人一念一击之间呢?

但核子武器,是人类自己造出来的;使用核子武器,依然是人类自己。假定人类并不要求毁灭,人类依然可以不毁灭。假定毁灭的可能性仅限于赫鲁晓夫乃至各国的军人政客这些少数人身上,而大多数人真正要求生存,则对毁灭的阻止,依然有极大的可能性。但今日的世界,则是在文化的界域以内,人类正要求自己毁灭自己,并且早已开始毁灭自己,毁灭过去文化上的成就。则人类之终将归于毁灭,恐怕是命定的了。

人类在长期的原始生活中,过着混沌野蛮的生活。但在混沌中渐渐发现条理,在条理中而渐渐建立起清明的世界形象;在清明的世界形象中而渐渐发现美的意欲,表现为美的形象,以成就所谓“美术”这一部门的文化,这是人类脱离混沌、野蛮,而奠定自己地位的一个重要标志。形象之美,是人类生命的升华。而人类的生命,也是在这种升华中得到保证。人类生命所蕴藏的价值,是无穷无尽的;所以从生命中升华出来的形象的美,也是无穷无尽的。各种不同的原型,各种不同的技巧,展开千变万化的艺术活动。但有一点,是不会变化的,即是必须归结到“美”的上面。人类只能在“美”和“善”的上面得到精神的着落点,得到生命的安全感觉。

日本的庭园、茶道,乃至近代的一切美术,在美的形象中,尽量表现出一个“清”的形象,亦即中国所说的“得气之清”。这拿来形容整个的京都市,亦无不当。但我这次京都之行中最大的不幸,便是看了一次平安神社右旁的美术馆的美术展览。在展览会中的作品,的确它是象征了今日人类精神的趋向。但和这一清幽的都市太不相称了,太侮辱了这一美化的都市。

看美术,先不要被他们编造出的许多名词唬吓住;只是直接诉之于自己的感官,诉之于自己的心灵。在看得不合意时,反省自己的成见,作各种角度的改变和调整。在这次展览会中,日本画的部门,首先我注意到是“浊”代替了由南画传统演变而来的“清”。本来“清”的东西易流于“轻”,轻便易流于“薄”,这就须要由“厚重”、“奥折”的许多方面来加以调剂。但现时的日本画,只是由受现代西洋画的感染而来的一股浊气,这真所谓邯郸学步了。

至于我在西洋画室所得的印象,觉得他们正在想极力破坏世界上可以用清明之光照得见的形象,而要找出正常人的感官所感觉不到的形象。伟大的艺术家,常常把潜伏着的形象,彰著出来,使人看了,感到原来世界上、人生的意境上,尚有这样幽深、高远、奇崛的形象之美;于是艺术的自身因而更为丰富,接触到这种艺术的人生也随之更丰富了。但现代的美术家,却只能以极端的“杂乱”、“混沌”来充数。为了要人注意他们的“杂乱”与“混沌”,并加强杂乱与混沌的气氛,便重重地用乌黑者赭红的颜色。偶然中间散布一些金屑,以表现他们生命中也有一点光明。但这种金屑好像是流星的闪烁。也有一两幅画,在线条和颜色上,运用了极大的技巧,使人得到一种特殊光线变化的感觉。但在他们这种光的变化后面,只能浮出平板而纤薄的人生断片。然而这并不算“现代”美术的正统,所以这类作品,并得不到他们自己的青睐。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某女士所画的《田园风物诗B》,粗看只是从人身上流出来的一堆脓血;细看依然是从人身上流出来的一堆脓血,真令人有呕吐之感。在雕塑室里,许多作品决不是用几何的观念所能了解的。因此,我想到中国“纠结”这一名词,对他们还勉强可以适用。看了以后,我不断地想,假定艺术是生活的反映,这到底反映生活的什么呢?有一天晚上,我在某大学前面,看到一群学生,四五个人紧紧地挽着手成一小横排,由许多小横排积成一个纵队;大家前后左右挤得紧紧的,先卷成一个圆圈,好像一条蛇卷成的圆圈,再也和蛇一样,从圆圈溜开,向左向右地摆动前进;脚用小跑步跑,口里发出短促而可以与小跑步相应和的叫声。我呆了半天,问另外一位朋友:“这是什么动作?”朋友说:“这叫作Zigzag式的示威游行。”“为什么要作这种怪模怪样的动作呢?”“因为要引起旁人的注意。”我心里想,这才是在无法可想中,表现出最卑劣的勇敢;我看的美术品,原来是反映这种人生的剖面。

人的身体,本是由一堆细胞积聚而成。在一堆细胞中,只有食色这一类的刺激反应。顺着反应去活动,只是一种无目的性的混沌的活动;遇着某种自然的阻限,或相互的斗争失败时,便会混沌地死去。因为血肉之躯的自身,没有合理选择的能力。但人在血肉之躯中,又有称为理性的作用,烛照着血肉的活动,而赋与以价值和方向,以使人作合理的选择,于是人开始能自由而和谐地生存下去。理性的本身是统一的,但人类对理性的发挥,常偏于某一方面。西方文化,常偏于知性这一方面。知性好像是中国旧式的灯,只能照向外面而常不会照自己;对自己生命以外的东西,分析、综合、比较、判断,都井井有条;但对人的生命自身,则一任其保持原始的混沌状态。平时大家是倚赖知性之光,依着它所分析出的理路前进,至于为知性所不及的原始生命,则常脱离知性所建立的理路,而在生活中不断发生盲目的“冲动”;这便是个人自身的矛盾,及人与人间相互矛盾之所由来。不过在以前,各个人生命力所能冲动的范围比较小,虽然有时形成历史上的大混乱,有如中国历史上的农民暴动,但随时间的经过,又慢慢地消解下来。今日在科学与资本主义结合之下,形成了巨大的以机械及功利为主的世界。原始生命的冲动,受这种外在世界的冲击与凭借,而扩大了范围,充实了气力,使知性之光,在原始生命冲动之前,显得黯然无光,怯然无力。此时只有以理性中的德性之力,将生命加以转化、升进,使生命的冲动,化为强有力的道德实践,则整个的人生、社会,将随科学的发展而飞跃发展。但西方文化中缺乏此一自觉,于是人们的原始生命力,以其混沌之姿,好像《水浒传》被洪太尉在镇魔殿里掀开了镇魔的石碑,一股黑气冲天而去,突破了知性而要独自横冲直闯。西方现代一切反合理主义的思想,以及假科学之名以否定人的理想性的逻辑实证论、心理行为主义、精神分析等等,都是从这一根源中发生出来的。原始生命是混沌的、丑恶的、幽晦的,所以表现在全盘的艺术上,也是混沌的、丑恶的、幽晦的。人类迷失了向前的方向与气力,于是只有顺着原始生命的盲目性向后退,退到整个的毁灭为止。

这种丑恶的东西,开始不过是一二人在精神苦闷、无路可走中,作为探索的尝试。此种尝试,也常常是新生面的开端。但祈向毁灭的人们,便把它从中途拦截住,结成各种团体,当作新的偶像而加以讴歌崇拜。在这种讴歌崇拜中,许多人便一夜而成为艺术家,有如台湾出现了许多文字不通的新诗人一样。他们并不是真正以自己个人的作品面向社会,而系以团体的威力压向社会。一方面说这是“新”的,“新”到超现实、超现在,而成为谁也无法与他商讨的“未来”。“未来”是什么?实际只是一个大混沌。缺少思考的人,最容易被一个“新”字吓倒。假定有少数人提出怀疑,便以集体的力量来咒骂他,围剿他。出奖品奖金的人一面要装作懂得“新”,一面又怕集体咒骂,于是只有把奖品加在他自己所最不了解,甚至是内心所最作呕的作品上面。这种“大众”性的现代作风,便可以使这种丑恶的东西,以威压之势,加在人们的心灵上,而得到发荣滋蔓,将整个人类,驱向毁灭的深渊。由这种精神趋向看,则核子武器的使用,倒也是极寻常的事。

不过,生命的盲目冲动性,是随有生以俱来;生命的理性,一样也是随有生以俱来。有走向毁灭的力量,也有走向新生的力量。现在人类文化,正站在这一大的歧途上来自己决定自己。

一九六〇年五月二十四日、二十五日《华侨日报》 E7FzFA7hcLN3c5KGha1GoeExo7RLBsRjomhdAGqwycAM3bw2i9PwuhUKY6nQdbV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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