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活动,常常是时代精神的嗅觉,也是时代精神的脉搏。深刻地关心到时代命运的人,不可能不关心到艺术。
一直到最近两年为止,谈艺术而不谈抽象艺术,在艺术的一哄之市上,便会被人笑骂为不懂艺术,乃至是对现代艺术的大逆不道。
尤其是在专以捕风捉影为职业的人们看来,艺术的历史,发展到抽象,才算是发展完成。在抽象以前的艺术,只不过有过渡性、历史性的意义。但去年九月二十日,日本诚文堂出版了福田新生的《抽象美术的解体》一书,指出了艺术新的胎动,而引起了日本艺术乃至文化界的重大注意。
福田新生,一九〇五年生于福冈县北九州市小仓区,本身是一位相当有名的画家,除作品外,更出有多种有关美术的著作。现在是一水会的常任委员及日展的会员。此书分四部:第一部的《具象、抽象之对立》,等于是全书的总论,以下试略加介绍。
据福田氏说,近年法国比较年轻的一部分人,以彪菲、米诺们为中心,组织了“新具象主义俱乐部”,举行过“国际具象展”。而一九五八年欧洲开了一次“世界艺术评论家会议”,结论认为今后美术的积极的动向,不是抽象主义而是新具象主义。于是“抽象乎?具象乎?”的疑问,又成为新闻报导中新的题材。据福田氏的看法,则认为抽象美术,正在解体之中。
福田氏认为具象与抽象,不是“二者择一”的绝对性的对立,而只是相对的对立。东方,尤其是中国的文人画,有如八大山人、牧溪们,可以说是作了意识地抽象的表现。但他们之对于具象,并没有机械的、形而上学的对立意识,而系采取中和、融和的样式。现代毕加索、布兰克,则对于具象是采取机械的抵抗、破坏。即是,在东方,抽象与具象,是相对的对立;而现代由毕加索们所代表的,却使其成为绝对的对立。
从历史上看,抽象与具象的两种倾向,在其交互递变的出现中,也正显示了对立的相对性。在原始时代,有如阿尔塔米拉洞窟上所画的野牛,是强烈的具象的倾向;而原始农耕时代,图式的、象征的绘画,却是强烈的抽象的倾向。古埃及艺术是抽象的,而古希腊艺术却是具象的。欧洲中世纪的绘画是抽象的;文艺复兴时代的艺术,则是具象的。十九世纪是写实主义的;二十世纪则是抽象主义的。即同为二十世纪,自由诸国走抽象艺术之路,苏联集团走社会主义的写实主义之路。从历史的大流看,要把抽象主义绝对化的人们,可以说是一种愚蠢。
然则上述的交互递变的情形,由何而来呢?福田氏举出两个原因:第一,他认为“时间——历史,造出绘画的具象倾向与抽象倾向的对立关系”。第二,他认为具象与抽象的对立,是由二者“交互关系而起”。上面所举的两种原因,未免流于形式,没有尽到说明的责任。但当他说到具象、抽象的意味时,却有其平实的见解。
福田氏认为由文艺复兴时代起,一直到十九世纪而发展到顶点的具象主义、写实主义,是来于自由地上的合理主义,渐次取代了天上的观念论的思想背景。具象艺术的基地,是与神相对立的人间与物质。顺着文艺复兴方向而发展下来的,是艺术上的自然主义。自然主义的基本看法,认为人的精神,是物质的属性,精神是依存于物质。所以一个画家,只要能很客观地模写出客观的自然,即由此而可以掌握到人的精神的本质。他们把“物质”安放在“绝对者”的地位,“以埋葬由贵族所支持的理想主义的意识形态”。“上帝已经死掉”,物质成为万能,人将能由此而完成其独立与自由的地位。
但是,人从上帝解放出来之后,事实证明,却又成为物质的、机械的奴隶。在近代合理主义的里面,却爆出了“非人性化”的危机。为了想从此一危机中脱出,以恢复人的主体性,十九世纪便出现两个思想之流,其一即系实存主义。实存主义发展迄今,或与天主教的原罪相结合,或与柏格森的生命主义,及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相结合。它是要由冲动与非合理的结合,以打破由资本主义的合理主义所加于人性的桎梏。抽象艺术,是随着此一思想之流而成长起来的。十九世纪的印象主义,认为“动的自然之瞬间”,才是自然的实体。这里还残存着当时对写实主义的反映论。到了后期印象主义,已很显然地从写实主义中脱出。再接着是野兽派、立体派、超现实派,以至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盛行于美国的抽象美术;它们都是在如下的共同点上行进,即是,在实存主义所据的非合理主义的同一坐标之上,反抗自然,拒绝作自然的再现,以想在物质的自然法则之前,救出失掉了自主性的人性,因而在现代危机中打开一个缺口。
福田氏对于抽象主义的画家们,想突破资产阶级的写实主义的非人间的格套,以获得解放自由,纵然这只是属于主观的,依然认为有他们的价值。但是,只要看克勒的绘画,即可感到,他们所求得的,乃是孤绝的个人自由的假寐。他们所企图的,乃是从社会一切现实中作主观的逃亡。把世界放逐于自己的精神之外,以守住个人的自由,未尝不是一条可走之路。可是,像这样暗中沉浸于自己一人的秘密的安慰,毕竟是不健全的消耗。难道说除此之外,再没有更好的道路吗?
再从政治方面看,因为欧洲各自由国家的资产阶级的体制,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受到决定性的打击,所以含有反资产阶级倾向的抽象美术,应运而生。但它之所以能盛极一时,主要还是得到了美国的援助。画商们一批一批地,到巴黎来收买抽象作品,更把吃不饱的抽象画家一批一批地带到美国去,这便造成了二十世纪抽象画的大流行时代。美国为什么欢迎抽象画呢?第一,是因为美国在罗斯福新政之后,正走着新资本主义之路;而抽象画则与落后的旧资产阶级的写实主义是相对立的。第二,美国背负起了世界反共领导的责任,而抽象主义又是与社会主义的写实主义相对立的。这便大大地迎合了美国人的味口。同时,在上述两原因的后面,更有一个基本原因,便是美国对欧洲的领导权的建立。
最近新具象主义的兴起,首先应谈到艺术自身的原因。美术是造形艺术。抽象主义是走“无定形”的方向;顺着此一方向发展下去,乃是对于“形”的彻底破坏,这即表现出抽象艺术的自坏作用。福田氏常以“百鬼夜行”来称这类的抽象画。另外一点,是旁人提到,而福田氏未曾提到的,是在抽象艺术的自身,含有技巧衰退的因素。一个小学生,可以很容易地画出一张抽象画;但一旦令他写生,哪怕是非常简单的,也表现出要作更大更多的努力。这即说明在抽象画中没有对技巧的严肃要求,因而也不容易得到技巧的训练。而艺术是不能离开技巧的。
其次,福田氏指出抽象主义是因得到美国的援助而盛行。在抽象主义的后面,隐含着有美国在欧洲、在世界反共的领导权的意味。欧洲人,尤其是法国人,厌恶了美国的领导权,而希望在两大集体之间,走出第三条路线;于是在艺术上便自然要求在社会主义的写实主义与抽象主义之间,另走出一条路线。
因此,新具象主义出现的第一任务,在艺术上是恢复已经崩坏了的“形”,而重新赋与以造型的意味。彪菲们,由其努力于形的恢复,便产生出绘画的对象之确立与主题的回复。福田氏认为抽象绘画,一言以尽之,“是忽视第三者的绘画,是放弃使人了解的绘画,是从第三者的关系中孤立起来的绘画”。而新具象主义者们,则正由对象与主题之确立与回复,以打通连结第三者的通路。所以彪菲们的作品,得到大众热烈的赞扬,不是没有道理的。
其次,新具象主义,一方面表现出对美国的反抗,同时又与社会主义的写实主义,有一条明确的界线。它是要在抽象主义与社会主义的写实主义之间打开一条出路,这正与中立主义的抬头,有其因缘会合之处。
由福田氏的论点,引起了我下面的三点看法。
第一,新具象主义,继抽象主义而出现,有其历史的必然性。但目前的新具象主义者们,精神上并没有在危机、苦难的世纪中,发现出新的领域。因此,他们的精神,并没有真能从生命主义、冲动主义中得到解脱,而只是出于艺术形式上的“对反”作用。这便不能真正给艺术以新的生命。所以他们的路程,还相当地艰苦。假定戴高乐真能带回法国过去的光荣,他们今后的路或更为平坦。但艺术依然是要决定于艺术精神主体的自觉。
第二,假使真如福田氏所说,抽象主义的盛行里面含有美国加强反共领导权的意味,则这种忽视第三者的艺术精神,也和大量到东方来传教,而以推翻东方人的精神传统为目的的传教师们一样,其所得的结果,必然是美国对世界的影响力,在其精神的孤立与对他的排斥中,一天一天地没落。不过,就我的了解,美国进入二十世纪后,是在技术上有成就,而在思想上没有生根的民族,所以他们不能以反省之力来看文化,而只是顺着新奇的感官欲望来看文化。抽象主义,恐怕主要是立基于美国新奇的感官欲望之上。我对于美国人为了反共而提倡抽象主义的说法,有点怀疑。
第三,福田氏说抽象与具象,是相对的对立,这是很平实的说法。但我觉得还没有透入到艺术的根源上面。艺术的根源问题,不在于抽象或具象,而在于从艺术家的艺术心灵中所流露出的对于第三者——自然、社会、历史的状态。一个绝对排斥第三者,同时,又要求第三者加以赞颂的由现代艺术家所流露出的心灵状态,是变态而绝望的心灵状态。人类前途,不可能在这种心灵状态之下,开出一条康庄大道。所以“挫折”、“绝望”,才是他们真正的人生观。难道说人类便永远这样地“挫折”、“绝望”下去吗?
一九六四年三月十四日、十五日《华侨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