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古代,认人与万物皆为天所生,虽然觉得人是万物之灵,但毕竟都是同一来源、同一性质的,所以容易与自然发生亲和之感;因而在道德上、在艺术上,都表现出人与自然的谐和融合的境界。
在西方,中世纪的艺术,都是以神圣的精神为主题,认自然是一切异端之母。到了文艺复兴时代,人与自然,开始有了密切的关系。所以克哈特在其所著的《文艺复兴期之文化》的“风景美的发现”一章里面说,“在人生内观自然,在自然内看人生,乃近代之事”。这样一来,自然便成为艺术创造的重要对象。
等到十九世纪的李普斯,倡导感情移入说,说明了看自然的人,与被看的自然之间,为什么会发生亲和融合的关系。马克思·喜勒说得更亲切:“没有你(自然)我区别的体验之流,在一开始时便这样地流着。这是自他不相分离,而混为一体之流。人与其说是一开始是生活于自己之中,不如说是生活于自然之中。与其说是在自己个体之中生活,不如说是在共同体之中生活。”由此可以了解,艺术的创作,是成立于人与自然之间的接触线上。而伟大的艺术品,常表现为人物两忘、主客合一的境界。
现代最大的特性之一,是人的地位的动摇。这在现代艺术方面,便表现为“非人间”的性格。人大概永远是大地的儿子吧;艺术既离开了人间,当然也要离开自然;于是在创造中的感情移入的冲动,也一步一步地转向反自然方面去了。
抽象主义与超现实主义,是现代艺术中的两大台柱。两者出自同一的时代精神,却来自两种不同的线索,也摸索向两条不同的途径。所以虽然同是反对自然,却表现为两种不同的形态。
日人岛崎敏树在其《艺术与深层心理》一文中说:“由外界现象而给人以巨大的内在不安时,结果便兴起了向抽象的冲动。现象界在混沌不明了的状态,使人感到不安,于是觉得能与人以安全感的是单纯的线,或保有纯粹几何学的合法则性的形式。无法站在外物的正中间,而精神上成为无力的人们,不能在这种困惑状态下继续生存下去。适合于他们追求某种安定要求的东西,是从外界存在的无限变化流转之中,脱离出来,将对象作为固定不动的东西,而加以纯化的抽象艺术。”“此种抽象过程,本是以主体的气氛为地盘而发生的,所以是非常主观的东西。纵使它能成为完璧的法则的图形,也无关于合理的主知的发想。”以上,是所谓几何的抽象主义。几何的抽象主义,过于干枯了、僵化了,便又有所谓抒情的抽象主义。抒情的抽象主义,我觉得在实质上是向超现实主义的靠拢。
超现实主义,就创派的布尔顿来说,实在是对向社会的意识,重于对向艺术的意识。他们是要求永久的“颠覆”,他们实际是“混沌主义”。为了表现他们所期待的非合理世界,便把自然物从现实中应有的地位与关连加以解脱,转换到超现实的次元。而所谓超现实的次元,只是一任深层心理的迷迷糊糊的自动作用,这即是所谓“超现实的automat(自动装置)”。此种创作方法,正如他们在第二次宣言中所说的,一个人,拿着手枪,站在街头,以群众为目标,乱射一阵。他们用这种方法,要把社会变形,把人生变形,当然也要把自然变形。这种变形,是要把失掉了地位、失掉了自由、失掉了安全感的现代人的苦闷、烦躁、厌恶的感情,表现于他们的作品之上。
背叛了自然的艺术,同时便不能不是背叛了大众的艺术。超现实主义的思想的背景是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而抽象艺术的思想背景,却是著有《抽象与感情移入》一书的渥斯林格。
渥斯林格在一九四八年出版的《现代美术问题》中,主要以抽象艺术为对象地说:大众艺术与艺术家艺术,世俗艺术与行家艺术,在现代,成为完全难以融和的对立。大众已经完全抛弃了现代美术的展览会。现代这种状况,并不是有意造成,而只是一种悲剧。此种悲剧,是因为创造的冲动,与“自然”这种典范所具有的权威之间,切断了联系的线索而开始的;这种艺术,是违离了自然的东西。从自然离开了的艺术,也不能不从大众离开。
由此我们不难想到现代以特高的价钱,从此一豪富转到另一豪富手中的有如毕加索的抽象画,正象征了现代豪富者的性格。现代的豪富,正穿好寿衣,准备进入到他所应进入的地方去。
塞德尔马阿,对于超现实主义说:“超现实主义者们,选取了混沌与幽暗之国,选取了血与腐败和排泄物。在他们的世界中,是由背理,及人的堕落和冷淡所支配。他们的混沌,不是能生出生命来的自然的khaos,而是颓废的,及自然的khaos。”
以上,是从另一方面来对现代艺术的反省思考。
一九六一年十一月五日《华侨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