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说,西方文化,是缺乏人类爱的文化,亦即是缺乏“仁心”的文化,这发展至二十世纪而更为显著。
科学,对于道德而言,是中性的存在。研究科学者的态度,是须要没主观的冷静的态度。所以由科学所养成的人生观,就一般来说,是没有颜色的冷淡的人生观。没有颜色的冷淡的人生观,在现实上,常常对内只知道有个人,对外则只好服从权力的意志。科学对人类所发生的结果,常常不是出于科学者的意志,而是出于权力者的意志。能反抗权力意志的科学家,只是极少数的大科学家。二十世纪文化的特性,是科学者压倒了一切宗教、哲学、艺术者的地位;技术的效用,取代了一切思想家的效用。而实际左右世界的,却只是几个大权力者的意志。这因两次世界大战,也大概可以说明此类文化所给予人类的影响了。但科学对于人生观,不仅是发生消极的作用。因世人对于科学过分的信赖,却不注意它可能达到的界限,以致随意扩大使用科学上所得的结论,而愈益破坏了文化中的价值系统,愈益消蚀掉了文化中的人类爱的成分。这可以用达尔文的“种的起源”,及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作代表。
达尔文“种的起源”,是以“自然淘汰”、“生存竞争”、“适者生存”几个基本观念作基础的。他认为有种东西成为另一种东西的食粮,斗争是无休止的继续;在这种激烈的竞争中,使不适合的动物植物终归于消灭。站在科学立场上,达尔文的贡献,可分为两点:第一,他提供了“进化”的确切证据,因而确定了“进化”的观念。第二,他以“自然淘汰”,作为进化的确切法则。
达尔文说人是从猿进化而来的。受此思想影响的人,不就进入到历史以后的人的地位来考虑人的问题,却常于不知不觉之中,把人拉下到一般动物的地位来考虑人的问题。于是自然淘汰说,首先把白色人种征服有色人种的行为加以正当化。在社会思想上最先得到鼓励的是马克思,他曾因此而写信给达尔文。其次,法西斯,独占资本家,对中小企业的吞并,也同样在达尔文的学说中得到了根据。克鲁泡特金虽然著《互助论》以资矫正,但互助论所发生的影响,比之“种的起源”,是远不足道的。
弗洛伊德在心理学上的贡献,可以说是在对人们的无意识层的剖析与解放。他的学说所发生的影响之大,只有达尔文的进化论勉强可以与之相比。他浸透到了文学、艺术、宗教、人类学、教育、法律、社会学、犯罪学、历史的各个领域。达文兹在其《改变世界的书籍》的一书中,曾引用了一个批评家如下的一段话:“外行人听了弗洛伊德的理论,会觉得他是历史上最使人扫兴的人。他把人们的笑谈,或高尚娱乐,变为胡闹的不可思议的抑压。在爱的根底中暴露出憎恨,在优雅的情调中暴露出恶意,在儿子对母亲的爱慕中,暴露出这是近亲通奸,在宽大行为中暴露出非法的企图……”这是我们应当注意的,受弗洛伊德影响的人可以说都是外行人,因为绝大多数的人并不曾对心理学作较深入的研究。这里只要指出一点已经够了:在中国文化中把亲子之爱,当作人类爱的根苗,但在弗洛伊德的思想中,则把亲子之爱,事实上变成了“万恶淫为首”的根苗了。
在西方文化中人类爱的彻底消灭,不仅影响到伦理道德上面,并且也影响到在西方文化中有悠久传统与崇高地位的艺术。艺术的生命是“美”,但美与爱,有其不可分的密切关系,因为是“美”,所以才有爱,不过爱却并不仅是限于美的条件。更重要的是,因为爱,才能发现美。美,在其最根源的地方,是要受爱的规定的。儿女的美,只有在他的父母眼中才可以尽量发现出来。女人的美,只有在她的爱人的眼中才可以尽量发现出来。这为什么?因为有了爱的力量在背后作动力、作诱导。希腊时代的美,表现于造形之上,因为当时流行着对人体之爱。文艺复兴后,自然开始大量进入到艺术的范围,因为当时有了对自然之爱。
现代超现实主义、抽象主义的艺术,它不仅反对传统艺术,而且实际反对到作为艺术生命的“美”。从这些艺术家的作品中,不论从正面、反面,都不能给观者以“美”的感觉。若进一步推究其根源,这乃是没有人类爱的西方文化在艺术方面的赤裸裸的表现。他们为什么要反对自然?因为是不爱自然。他们为什么要否定社会?因为他们不爱社会。他们为什么要否定传统的一切?因为他们不爱传统的一切。他们不仅是不爱,而且除了孤独的自己以外,他们实际是仇恨一切。不爱即不美,仇恨即会否定美。所以这种人,只有愤恨的情怀,只有不知其所以然的对一切要加以报复的心理。没有了爱的文化,结果会变成了没有美的文化,这不说明西方文化的走上没落之途,还说明什么呢?
一九六一年十月一日《华侨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