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简体字的论战,现在似乎快要收场。两方主张的是非得失,这里无意讨论。我们所想指出的,主张简体字的人,直接间接,总打出科学化的旗号作护符,认为不推行简体字便妨碍了科学化。可是他们所提出的论证,十足证明他们对问题的本身,缺乏起码的思考能力;十足证明他们对于文化的重大问题,缺少真正的责任心;因而他们所叫嚣的,只是他们懒惰成性的自然流露。这种懒惰成性,才真正妨碍了中国的科学化。以妨碍科学化的人偏偏要打科学化的招牌去吓唬人,这便使中国科学化的前途更为辽远。
一般地说,决定文字问题的应该有三种条件:第一是“别”,通过文字而能把各种现象很清楚地纪录出来,使其厘然有别而不相混淆。第二是“通”,通过文字而能把古往今来、东西南北,贯串起来,使其能互相通晓而不相阻隔。第三是“便”,文字本身是一种工具,任何工具性的东西,不管是构造如何精巧,但使用时总要求简便,文字当然也不能例外。如何使这三种条件,能互相调剂,互相补足,而不致抓住这一点,妨碍其他两点,这应该是讨论此种问题时所必不可少的态度。通观主张简体字的先生们,说来说去,只拿着不知从什么地方来的“进化是由繁而简”的一条定律来解决问题的一切,只看到“便”的条件,而抹煞“别”和“通”的条件,这真可谓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平心而论,罗家伦氏关于简体字的那篇长文章,虽错误百出,但他究竟搜集了不少材料,费了不少功夫;他只没有学好胡适之氏的“缓”字的秘诀,不能责备他是懒惰。但拥护罗家伦氏的一群,不仅没有人能为罗氏提出半点可作补充的论据,而且恰恰是中国社会上游手好闲之徒为人家丧婚葬祭凑热闹的缩影。
有的人说,我以前不赞成简体字,但现在赞成了。理由是因为学校老师对学生写字打红杠,还有自己的孩子拿着难写的字来问自己。试问假使老师在常识问答上打红杠,是不是要“简化”常识?自己的孩子拿着难算的算术题来问,是否要简化算术?一般小学学生,怕认楷字、怕写楷字的绝少,多数是怕算术。若仅用孩子畏难不畏难来作改进教学的标准,则取消算术,多数儿童一定会欢天喜地。用这种幼稚的直感来对这种重大问题作主张,而且这种人据说还是学者,除了说他是懒惰以外,还有什么理由可作解释。
更多数的说法是楷书的笔画多,认和写都费时间,耽搁青年学习科学的光阴,即是妨碍了科学化。事实上识字写字的过程,在六年小学教育中大概完了,初中对此则只是补助的性质。但我国办得好的小学,学生的程度并不比欧美差;越推上去,便越落后。可见识字认字并没有妨碍学生的现代教育,而师资、教材、设备、社会风气与政治条件,才是妨碍科学化的重大因素。再就同样使用汉字的日本人来说,日本明治维新没有人说应先简化汉字才好学科学。日本简化汉字,是在战败之后,而日本科学化的基础,早奠定于三十年之前。站在日本的立场,它可以只用假名而不用汉字,因为假名是它自己的,又较简体汉字更为简单,日本确有许多人是这样的主张。但战后日本虽然减少汉字,而译著的科学书籍,凡是重要处所依然不能不用汉字。为什么?为了在“便”的条件之外,还有“别”的条件。我们的科学不如日本,大家觉得还是楷书妨碍了我们呢?还是因为我们比日本人懒惰呢?
况且大家所说的“科学化”,是指的思考训练的逻辑化吗?现在逻辑演算用符号,楷书挡不住逻辑化的路。大家心目中的科学,指的多是数学,自然科学。关于这些,学得好,学不好,主要是靠观察、实验与演算。楷书决不会增加观察、实验与演算的困难;在观察、实验与演算中所遇的困难,也决不是简体字所能为役。并且越是自然科学的部门,须用的汉字越少,假定有勇气学科学,何至为了几个楷书便吓得踌蹰不前呢?今日初中和高中的英文课程,其耗费的时间,与国文、算术相等。假定不是继续进大学深造,则完全是等于白费。为什么不学日本的办法,尽量多翻译各种程度的科学著作,使青年只靠本国文字,即可打好科学的基础;如非特别需要,即可不必多人留洋;这对于推动科学化及对于国民精神与物力上的裨补,真不可以道里计。抛着这一类的实际工作不做,不提倡,却拿毫不相干的问题投虚射影,嚷来嚷去;此无他,懒惰成性,总以为是“懒主意”才是最好的主意。
当某一个人堕落的时候,当一个团体堕落的时候,当一个民族堕落的时候,对于自己的弱点,总不肯从自己的根源上去找原因,总不肯从自己的根源上挺身站起,而一定把原因投射到外面去,在外面找一个替死鬼来为自己负责。外面的问题不解决,便认为自己的问题也不能解决。外面的问题,牵连不尽;于是自己的责任可以永无着落,永不完成。中国之未能科学化,只是由于中国人的懒惰;尤其是由于口里说科学,实际不懂任何科学,却绕着圈子以不相干的口号去扰乱社会视听的一般读书人的懒惰。在这种因懒惰而向旁向外推卸责任的心理状态之下,假定简体字推行了,还会推到整个的汉字身上。汉字打倒了,还会推到中国人的语言身上。语言消灭了,还会推到中国人的血统身上。归根到底,只有一句,中国人不能科学化,只有把中国人变成非中国人。懒惰而又好为名高的人,只有希望自己站在一切毁灭了的废墟之上,可以一事不做,而能左顾右盼,在一无所有之中称雄。科学科学,只不过是藏在此种漆黑之心的深处,所幻化出的假借以毁灭一切的影子。我们愿正告当代的青年!二十世纪的五十年代,任何科学,都有了相当的成就,都有了既成的途径。只要有志气去学哪一门科学,便直接把自己的生命投进到哪一门科学中去。科学的本身,便会给你以真实的解答。千万不可随着这一群懒惰者们说废话,绕圈子。他们说的废话,绕的圈子,已骗了他们自己的一代,再不让他们来骗你们这一代。
一九五四年六月一日《民主评论》五卷十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