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日本哲学家西田几多郎氏于一九三五年秋在东京日比谷公园的一篇讲演稿。西田是近代日本代表性的哲学家,“西田哲学”在相当长的时间成为日本哲学的主流,他生于一八七〇年,卒于一九四五年。当西田发表此讲演时,正是日本法西斯思想鼎盛,高唱日本精神的时代,故其立言系针对这种情形来说的。其中谈到“时”的这一点,译者并不十分了解。但我之所以将其译出,因为这里所谈的问题,正是自由中国目前争论的问题。我深望读者一面了解他说话的时代背景,一面将不能十分了解的一小部分暂存而不论,而虚心地研究一个真正有哲学素养的日本学者,是如何来看和我们今日所遇相同的问题,对于我们的思考,总有相当的帮助。原文收录于日本文部省教学局的教学丛书中,转录作《岩波新书》的《日本文化问题》(西田氏之讲录)的附录。文内引号,是译者所加,以减少读者的困难。
——译者
明治以来,我们因输入西洋文化,学习西洋文化,而在东洋完成了伟大的发展。我们今后还有许多应该学的东西,不论如何,不可不吸收世界文化以求发展。然而我们不仅应吸收西洋文化,消化西洋文化,更应该以几千年来孕育我们的东洋文化为背景,创造新底世界底文化。锁国很久的日本,在明治之初,一与近代的世界文化接触,急于学习吸收,乃事势之所不容已。近来常听到排斥明治时代之声,可见吸收西洋文化,也或许有了流弊;但我们不能不深深考虑到明治时代的意义。今日徒大声排斥明治时代的人,这和明治之始,徒大声破坏我国古来文化的人,同样是没有思虑的人。
以我们的历史文化为背景,创造新底世界文化,怎样才有可能呢?
“时”这种东西不是仅由过去走向未来的直线活动。若仅如此,则没有时的“自己同一”。时是直线底,同时又不能不是圆环底。时的后面,一定有空间。时是由“现在”去限定现在自身而成立的。所谓限定现在自身者,是由现在结合过去与未来(绝对不连接的东西,连接着的原故),作为矛盾底自己同一,从“被造”的东西,活动向“造”的东西。在这里,才有所谓时者。可以说,先把这种变而不变的矛盾底自己同一,看作是历史底精神。
离开世界历史的舞台,几千年孤独发展的日本,也是作为这样矛盾底自己同一而生之发展来的。其间,大概会有许多矛盾或对立,从一个时代移向一个时代,或许有许多的变化,但都是以皇室为中心以保持自己同一的,这里便有所谓日本精神。然而今日的日本,已经不是从世界历史舞台孤立的日本。我们正站在世界历史的舞台。我们的现在,是世界历史底现在。可以说,在这以前的日本精神,比较是直线底。然而从此以后,什么地方,也不能不是空间底。从我们历史精神的深处(从我们心的深处)必须生出“世界底原理”。今日许多人认为好多流弊是由输入外来思想而来的。然而防止外来思想,不是以“特殊”对“一般”所能做到,必须从我们心的深处,创造出世界底原理。
日本精神,必须成为空间底,必须成为世界底空间底,这是怎样一回事呢?这即是,无论如何,不能不成为“学问底”,不能不成为理性底,决不可由感情排斥理性,决不可成为独断底。它必须由严密的学问底方法,概念底加以构成,不能不有理论。所谓学问底方法者,是要把时间底自己,反映在空间底镜子里面去看(死而后生的事)。(译者按:所谓死而后生者,就中国文化说,它在今日世界文化中,我们应先承认其落后性;但同时以学问底方法,发现中国文化原型在世界文化中的意义,以贡献于世界文化,此或即西田氏所谓死而后生之意。)这里,一定需要有自己批判。所谓精神成为学问底者,是把精神客观化出来,什么人也不能不加以承认。但这并非成为世界主义者(Cosmopolitan),此点,常由许多人误解了。
近来,常常以东洋文化是“教”,西洋文化是“学”,由此而区别东西文化。西洋文化,不能仅说是学。但是,东洋文化,特别是中国文化,则是教,而没有今日所称为学的东西。我决不轻视教。在东洋文化的根底中,有胜于西洋文化的贵重东西。然而其弱点,我想是在于没有作为“学”而加以发展。今日之所以太被压倒于西洋文化,正因为这种原故。今日许多人提出“智育偏重”的标语,但我认为真的智育,今后不能不更加尊重。从来尚没有真的智育,许多,仅是记忆之学。例如说到历史底教育,也不过是历史事实之暗诵而已。
今日许多人都说应吸收消化西洋文化以创造日本独特的文化。同时,日本文化不能不是“学问底”,大概大家也无异辞。然而,学者之中,恐怕也有不真正了解“学问底”意义的人,人往往把精神看作是使用工具的人,把知识看作是人的工具。“和魂汉才”(译者按:此语与中国之“中体西用”略同)这句话,大概即是表示这种想法。然而,学问这种东西,其自身即具有精神底。自然科学也是一样。所谓学问者,是我们的精神,生长于事物之内的事情。这样,才能有所谓日本底学问。不然,则所谓精神者,不过是抽象底概念。精神科学,虽稍异其趣,但这也是要由我们生长于历史底客观事物之中才能成立的。依然如上所说那样,不能不是讲方法底。
例如明治以来,取入了西洋的法律。然而西洋的法律,有其历史底背景,这和具有不同的历史发展的日本精神,会有些地方不相容。因此,便发生各种问题了。我们应以何种态度来应付此一问题呢?若是还原到没有取入西洋法律以前的状态,那倒简单。若是不能够如此,则西洋法律虽具有西洋历史的背景,但它具有一个理论的体系,我们只有将日本底习惯,像接枝样底,接入于此一理论系统之中,或者是超越底从外面加以否定。我们为了真正组织日本底法律,不可不深入于历史哲学的根底,从这里引出独特的法的概念。这不是仅仅举出其特殊性便有可能,也不是仅仅因为过去是如此便有可能,在这里,不可没有理论底斗争。
活生生的精神,不可无理论,像神话这种东西,其有永远的生命者,亦必藏有理论底内容。单纯底特殊性,什么用处也没有。认过去所形成的形态为精神,想由此以应付新底时代,却使生生发展的精神成为死物。特殊,仅仅是应付特殊的。单纯底特殊,不过是作为一般的特殊而加以考虑,创造底东西不能不具有“具体的一般性”,仅仅主张特殊性,却由其他的东西与以理论,这也仅能成为其他理论的特殊。
我们说要从东洋文化的深底根底,找出新底事物之看法想法,给世界历史以新底光辉,这是怎样一种意味呢?我们理论底对应于世界,是怎样的一回事呢?现在要在此处作哲学底解说,相当困难,又恐怕不能得到一般人的理解。所以试以艺术为例。
向来,西洋的美学,把“美”这种东西总是由希腊的艺术去衡量。即是,所谓古典的艺术,成为美的标准。这是以人间为中心的艺术。李普士(Lipps,1851-1914)的感情移入说,最能说明这种艺术。然而李格尔(Riegl,1858-1905)从艺术史的研究立场,认为这便不能说明全部的艺术,例如几何学底埃及的艺术。于是李格尔认为艺术的根源,为绝对底“艺术意欲”。这也可以说是“形成底意志”。而且这与感情移入底冲动相反,而有所谓“抽象作用底冲动”。一是从自然中看取人间的东西的一种喜悦,一是走向否定人间的方向,可以说是解脱的方向。我在这里没有详细说明李格尔艺术论的工夫。但我所要说者,艺术,并不只是所谓古典艺术的一路。在艺术成立的根源上,尚有反对的方向。欧洲人,常常有这样一种倾向,认为只有自己的文化,才是一个进步最高的文化。其他民族若要进步发展,觉得不能不和自己一样。然而,我觉得这是狭量的自负。历史底文化的“原型”,不能不是更丰富底。像李格尔不同艺术的研究而阐明了更深更广的艺术概念一样,我们应当一面深入于西洋文化的根底,十分加以把握;同时更深入于东洋文化之根底,把握其与西洋文化不同的方向;我想,未必不能因此而阐明人类文化更深更广的本质?这不是由西洋文化否定东洋文化,也不是由东洋文化否定西洋文化,也不是将某一文化包入于另一文化之中。却是因为较之从来看出了更深更大的根底,而使两者同被照耀于新底光辉之下。我没有谈艺术的资格,但可以说的是,表现无形之形的东洋艺术,在其根底,未必没有较埃及艺术,藏有更深的东西吗?
为了要使人明了我是在想说什么,所以取艺术为例。对于哲学、宗教,我也想和这同样的说法。我们不能不有新底论理。作为一例,试就“现实”与“绝对”的关系的思考来看吧。东洋大乘佛教的想法,“绝对”不仅看作是超越底,也不看作是我们无限进行的极限,而认“现实即绝对”。这句话,实容易被误解。若是把这认为不须何等努力,和普通人的想法一样,原封原样的现在即是绝对,那是很大的错误。假定这样的想法,不外于对理性的单纯底否定。然而,如开始所说的一样,若是把“时”这种东西,看作是绝对矛盾之自己同一,则在大乘佛教里可以看出深底哲学底宗教底意义。我往日也曾稍稍写过(《哲学之根本问题续篇》),由“时”的样相,觉得好像也能与种种文化以特征。觉得种种的文化,好像能够被配置、关系、统一于时的构造之中。所以说时是绝对矛盾之自己同一者,正如前面所说,时是直线底,同时又是圆环底。这好像很背理,但“时”,它一面是空间底的原故。理智底西洋文化,为主是空间底。中国文化,不是理智底,但在另一意味上,依然能说是空间底(礼教底)。然而,日本的文化,可说是直线底。所以我说日本文化是韵律底(rhythmical)。以皇室作为中心的情底日本国体,我觉得好像韵律的统一。历史总是时间底。假若由时之构造以思考历史底世界的原型,则可以想到,在种种方向有其重心的种种文化,由其互相补足而能构成世界文化。
我为要使我所想说的能够明白,作为一例所说的是我一家之言,容或有种种的异论。但是从东洋文化的立场,要与世界文化以新底光辉,贡献于世界文化,则必须是如上所说的那种意思。当然,为明了我们的文化,必须研究自己的历史文化,必须彻底地去学问底,去研究。这会成为我们思考的基础。然而,若由此,使明了其特殊性,则在今日世界历史的舞台上,不能成为生底活动的精神。我们不能不有理论。这里,不能不有今日我国文教的指导精神。仅仅因明治以来的陷于输入外国文化之际,便认为从现在起,应以东洋文化为中心的说法,不过是单纯的反动。口里不说排斥外国文化,而说要由日本精神去消化世界文化,这怎样才成为可能?恐怕也没有经过深的思考。我觉得,在我国,不论哪门学问,深的根本底理论研究,依然是微弱的。
文教是百年的大计,不应该仅从政策上去考虑。不论何时,都应以深底、大底指导精神为基础。今日有一种倾向,对理论思考这种事毫无理解,往往便指其为个人主义、自由主义而加以排斥。仅仅以个人自由为基础,去考虑国家社会的这种想法,固应加以排斥。然而,否定自由,则只是单纯底压制主义。合理主义,现在也是粗率底被排斥着,仅仅否定合理主义,不过成为单纯底非合理主义。没有个人的自由,即没有创造。生生发展的具体底原理,不能不包含这些东西。(研究不能不承认自由。一开始便定下结论,这不能说是研究。)今日的思想世界,具有十八世纪末的合理主义、个人主义、自由主义这种思考的,恐怕很少。马克斯主义这类的东西,却极端排斥这些思考。末了,还有一点,我觉得,有人以为研究日本的事物,好像即是日本精神,而忘却了日本精神是在日本底看法想法之中。虽研究外国的事物,日本精神却可在那里表现了出来。相反的,西洋精神,却有时活动于日本底事物之中。不可仅为文字所眩惑。
一九五三年元月四日、二月十六日《民主评论》四卷四期